镜中映出了一头圆滚滚的小怪兽,通身深红色光滑且冰凉的鳞片,四爪落地,长尾蜷曲,头顶一只只有尾指末节长的小犄角。
简禾如遭雷击!
她想捧一下脸,前爪却弯折不上去。想说话,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哼唧声,只好呜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顶了顶温若流的身体。
温若流立即就醒了过来,见她的模样,微微一愕:“这……”
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托住了她的屁股,将她抱到了膝上。
魔族人伤势过重,一时无法恢复时,维持不了人形,便会恢复原形。简禾的伤势又比寻常更严重,故而直接退化到了连话都不会说的年纪。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毕竟伤口会更小,也更容易痊愈。
温若流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你不习惯,但是没办法,先忍一忍吧。”
简禾耷头耷脑,沮丧地将头靠在了枕头上。
简禾虽然换了魔族人的身体,但口味一直没变。血淋淋的生肉她敬谢不敏,久违的熟食最合她心意,蹲在桌子上,将脸埋在碗中,大快朵颐。
近一个月,仙门又进一步,将被夺取了的北面失地收入囊中。经过了多次的打探,众人已确定在潼关以北的巢穴下,的确有一扇“门”,将狼虎一般的魔族人放入了九州。在这个月末,仙门的联军便要集结于潼关,杀进荒漠中,将“魔门”封印,从根本上断绝魔族人的后路。
这个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早已不胫而走,传入魔族人的耳中,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死守自己的要地,在沿途布下重重的陷阱和关卡。地宫里又都是曲折弯绕的迷宫,若无魔族人带路,极有可能在找到正确入口前就被机关和迷阵剿杀。
仙门即将迎来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地艰难的苦战。
简禾继承了这个魔族人的记忆,原主也是通过那扇门来到九州的,大致记得那扇门长什么样。只是从它一路走到地面的路线,则很模糊,无法描述出来。
温若流仿佛读懂了她的想法,道:“不用心急,等你能说话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简禾点点头。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仙门刚收复的一处城池,周边的山地已被肃清,重重密布着仙家法阵,又有人定期巡逻,十分安全。温如流将她藏在了山上的一座竹舍上,这地方比他自己住的地方还要高。而这座山又是丛熙宗的弟子的暂住地,若无允许,没人会胡乱跑上来,确实是个藏匿宝地。
温若流近段时间都在称病。身为丛熙宗的宗主,要是迟迟不露面,必会惹来无端的揣度。等简禾的伤势稳定了、重新变得活蹦乱跳以后,他布下了法阵,即可放心离开一段时间了。
简禾蹲在了桌面上,歪着脑袋。温若流垂眸,展平了一条长而柔软的雪白绸带,合目,缚住双目。
简禾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垂落在他肩上的绸带。
仙门中人耳聪目明,道行高深者,早已不必以目力行路,况且,温若流又不是真的瞎了。前段时间,他避而不见人,就是以“双目被魔气灼伤”为由。现在正好可以用这个借口,光明正大地挡住眼睛。
温若流道:“按理说没人会上来。安全起见,我在林中和屋外都设下了防线,有个什么意外,我会赶来。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简禾顶了顶他的手,示意他别啰嗦,赶紧去。
天有不测风云,风平浪静了那么多天,两人均没有想到,会在今日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温若流离开后,简禾懒得矜持,摊大四肢滑趴在了草席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打盹。阳光照得后背暖烘烘的,开始昏昏欲睡了。
突然之间,柴门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撞开声!简禾一下子就惊醒了,警觉回头,看见门外站着满目震惊的澹台怜。
今日训完门生后,他将一叠从魔族人手中缴获的密信送上山。温若流这几天都住在最高处的小竹屋里,原本的房间落满了尘。
既然还有时间,澹台怜撸起袖子,帮忙清扫了了一下,想到山顶有座小竹屋,遂提着水桶上去,顺便一并处理一下。在林间,他就发现了一道极为隐秘的法阵。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他没有深思。直到快到屋前,又见到了一道有遮拦作用的法阵。以他的道行,硬闯会被反冲。
无奈的是,在他想离开时,悬于腰间的仙剑发出了嗡嗡的细鸣。察觉有异,澹台怜管不得那么多了,扔下空桶,强行踹门而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最不该出现的——魔族人!
澹台怜浑身紧绷,顷刻之间,震惊就彻底消化,化作了震怒。一道冰寒刺骨迎面袭来,简禾大惊,敏捷地一滚,被强劲的剑气扫中的草席纷纷扬扬漫空飞舞,刚才被她垫着的木枕已经四分五裂!
澹台怜怒不可遏:“还敢逃!”
“锵——”一声利刃相击之声,冷锐的剑光被撞飞了。澹台怜长剑险些脱手,不可置信道:“哥哥?!”
温若流沉声道:“把剑放下。”
简禾缩到了温若流的腿后,露出了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澹台怜。
“那不是魔兽,是个魔族人吧?!”澹台怜用剑尖指着简禾,充满敌意和怀疑地道:为什么不能杀?!为什么你要护着这只魔狗?!屋外的法阵也是为了保护她设下的吗?到底是为什么?!”
“……”
“我的爹娘都是被魔狗杀死的,师弟是被他们折磨死的……还有,简禾又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都是因为这些恶心的魔狗!”澹台怜逼近了他,压抑着怒火吼道:“你日日夜夜在这里研究搜魂阵,难道不是为了救她吗?为什么不杀了这只魔狗给他们祭天!多杀一个是一个啊!”
“我没有忘记。”温若流将简禾抱了起来,抱紧在了怀中,长叹道:“她就是简禾。”
澹台怜呆然,手中的长剑落了地。
半刻钟后,温若流将来龙去脉都与他说了一遍,澹台怜终于相信了不是他受了刺激、得了疯病,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他跌坐在了椅子上,惨叫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一个两年多前就死了的人,在一个魔族人的身体里复活了!
温若流望了简禾一眼,道:“这件事你要保密,不可以让除我们三人之外的人知道。”
那日在荒村外射箭的那名门生,只看见他飞身返回。等追到那个地方时,温若流已经带着简禾离开。该名门生没有看到他施救的动作,甚至以为温若流的眼睛“被灼伤”,是那天垂死的简禾的手笔。
“我当然知道了!我会分轻重!”澹台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道:“真的一辈子都变不回来了吗?”
简禾摇摇头。她也不肯定。
“你只需要记住,无论外貌怎么变,她还是她。”
“唉,我懂。可一时之间,真的很难让人接受。”澹台怜长叹一声,扫了简禾的犄角一眼,还是有点膈应。
简禾想到自己兽形时等同于裸奔,扭动了一下,往温若流的怀里缩去,就被他更牢地用衣衫挡住了。
还是人形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化作兽形就感觉出来了——温若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她揣在怀中,生怕一撤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温若流轻轻地抚了两下她的背,道:“正因为猜到你的反应,我才没有告诉你。”
“不过,说来也凑巧,你竟然成了几里外的那座信阳城的魔族头儿。难怪那座城里魔族人会集体撤走,回他们老巢了,恐怕是以为你死在了我们手里。群龙无首,又强敌环伺,自然就待不下去了。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不用驱逐了。”澹台怜想起了什么,看向了温若流:“对了,哥哥,你的眼睛是真的受伤了吗?”
“不是。”
澹台怜狐疑道:“那为什么……”
温若流一手绕到了头后,将绸带的长尾扯松。
雪白的绸缎落在了地上。他平静道:“你自己看吧。”
……
自从澹台怜撞见了他们的秘密后,世上就多了一个为他们掩护的人。不过,这个地方其实也住不了太久了。一个月后,各家就要齐聚潼关。算上路程所需时间,与他们共守一城的几个家族的人也该动身了。
路程遥远,又即将要去一个遍是仙门强手的地方,此行对简禾来说,无疑十分凶险。但是她更不可能离开温若流身边。好在,她的存在被瞒得很好,时间顺利地走到了出发的那个傍晚。
一道狭长的山谷之中,马车林立,排布整齐,旌旗飘摇。
简禾藏在了温若流的马车中的一个木匣子后。
矮几上放了一碟花生,灯火微晃。一条鬼鬼祟祟的尾巴从木匣子后伸出,卷住了一颗花生,往空中一抛。“咔擦”几声即被咬碎。
正嚼着花生,若有似无地,她仿佛听见了马车之外,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啜泣声。简禾微觉怪异,窜到了窗户前,悄声探头,顿时一愣。
马车轮几米远便是一条暗溪,溪旁有草丛,湿漉漉地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身上缠了团金光潺潺的丝线,在黑夜里极为显眼。
这不是那个已经被她送回去了的水生魔族小朋友么?!它怎么会在这里?
对了,澹台怜当时说过,那座城中的人发现她消失后,已经撤离了。而那天它被冲出城外后,那些孩子第一时间不是找这小家伙的父母,而是跑来求助于她……莫非这小家伙在城中并没有父母,发现城中没有熟悉的人了,就又折返来找她?!
仙门之人在这附近设了许多针对魔族人的法阵或是陷阱,这小东西一定是上岸后撞上了一张仙网,在被人发现前侥幸地带着部分的丝线挣脱掉了。使用过的仙网已经失去了剿魔的杀伤力,但是光芒犹在,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只能冒冒险了。简禾悄声跃下了马车,伸出了利爪和尖牙,将软趴趴地仙网割碎了,扔在一旁。
这小家伙果然是来找简禾的,看见她特别兴奋,尾鳍摇得快要断了,软乎乎地叫唤着,根本不知道自己闯进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和羊跑进狼圈没有任何不同。
简禾无可奈何,用头顶了顶它的身子,示意它回到水中,赶快离开。
就在双方僵持中时,陡然之间,一阵战栗的感觉顺着元丹的位置,一路窜上了简禾的四肢百骸!
难忍而莫名的灼热感让她无法控制地痛呼出声:“呃……啊!”
糟糕了,这是身体修复的时间结束,已经到了恢复人形的时刻了!这个时间点,比她和温若流估计的要早太多,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你们听见了吗?”
“什么声音?”
无法再思考了,浓黑而妖异的魔气已经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是魔气!很强烈的魔气!”
“有魔族人来了!大家快随我来!”
简禾痛苦地在草地上不断翻滚,体内两股力量在疯狂博弈,鳞片渐渐从她身上消失,长角缩短,没入发中。不多时,草垛中再不见那只深红色的小怪兽,唯剩一个赤身裸体的魔族女子,长长的黑发缠绕在她身上,苍白的肤色上凝满了细密的汗珠。
这么大的动静,即便躲在马车中,也极有可能被察觉。
简禾犹在喘气时,已经有不少仙门弟子闻讯而来,举着火把。
“草丛里有个魔族人!”
“岂有此理,到底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都离她远点!她的魔气很强,恐怕来头不小!弓箭手准备!”
简禾只觉天旋地转,猛咳了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下了马车的帘布遮挡身体。将瑟瑟发抖的小魔族抱在怀中,摇摇晃晃地扶着马车站了起来,凌乱的黑发下,目露厉色。
周围的修士竟然都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一个身材微胖、留着胡子的家主更是略显畏惧,接连退了好步,直退到了下属身后,方安心了些,尖声道:“各位英雄豪杰都听好了,谁第一个斩杀魔狗,谁就重重有赏!”
一个同样是简禾所认识的、瘦矮的家主却煞有介事道:“这……李家主,我们应该要留下活口审问吧?这只魔狗有伤在身,应该很容易活捉。”
“没错,应该将她押到潼关……”
“不成!!!开什么玩笑,魔族人狡猾多端,又有自愈能力。路那么长,你们恐怕对付不得。夜长梦多,当场杀了才对!”最初的那名家主极力反对,回头,不由分说地一招手,道:“射吧!”
顷刻间,金光四散,漫天箭雨!然而,它们一小半是被简禾所弹出的魔气所扭断的,更多的却是被漫天凌厉的剑光斩碎的!
用了太多的魔气,简禾站不住了,倒下之际,被搀住了。温若流抖开了外套,披在了简禾的身上,简禾晃晃脑袋,将手穿进了袖子里,趴在了温若流背上。
温若流一手护着她,自然下落的另一只手中,藏锋犹在震动,金色的长弦杀气四溢地缠绕在他的指端上。他慢慢地吐出了两个字:“退下。”
这一幕太过匪夷所思,一名家主抖着满脸的横肉,震惊道:“温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袒护这只魔狗?!”
“其余魔族人与我无关,只有这一个,你们不能动。”
后至的丛熙宗弟子见此一幕,也颇为惊慌,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澹台怜。
回过神来的其余家主纷纷出声道:“温宗主,你疯了?!”
“你和这个魔狗是什么关系?!你可知道私通魔狗是大罪?!”
“快退开!如果你还如此是非不分,我们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仙门绝不姑息魔狗,你不让开,后果自负!”
“没错,你真的以为你一个半瞎的人,能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吗?!别太自傲了!”
温若流的嘴唇动了动。
旁人没听清他说什么,喝道:“你说什么?!”
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一个搭着弓的弟子不知道是不是手抖,竟然冷不丁放出了一支箭来。
箭射得绵软无力,在半空就被藏锋的金弦打落了,却因此将缠着温若流眼睛的白绸也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