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关上后,飘摇的风雨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唯一一盏烛心的火焰“嘶”地颤了颤,便稳定地燃烧了起来。
夜阑雨折身回来,沉默地看了地上的简禾一眼,想了想,便吃力地把她拖到了墙边,让她上半身靠着围墙。
毕竟是个小孩儿,人生中做出来的第一个傀儡,就算是失败了、就算只能放在仓库积尘,心里也绝对不会嫌弃。
完事后,夜阑雨自己也在她面前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便卷起衣摆,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脏污。
正好不能转动脖子,简禾光明正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只见摇曳不定的火光,映亮了一张苍白且秀颀的小脸,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眼尾略挑,清瘦的颊边凝结了一些拭不干净的暗色血痕,颇为碍眼。
简禾:“……”
在四位病友之中,她只有幸瞻仰过贺熠与夜阑雨的mini期长相。虽然好看程度不相上下,但细究来说,贺熠从小到大,都偏于是少年郎的那种狡猾又蜜意万分的俊俏,大体感觉一直没变。
而夜阑雨就不同了。如果让上辈子的简禾选几个词描述他,不外乎就是“兴趣为屠门”、“热爱私刑拷问仇人”、“丧心病狂”、“阴柔狠毒”、“爱记仇”……总之,没一个好词。
犹记得,当初任务失败时,她就是被夜阑雨的傀儡送上西天的。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mini版的本尊,凭着上辈子的那些糟糕的印象,简禾绝无可能想象得出,他小时候会是这么一朵清新温弱小白花,堪称是画风欺诈。
夜阑雨听不见她的腹诽,胡乱地擦了擦后,便起身在屋中翻箱倒柜,从床底拖出了一个乱糟糟的药盒,坐回原位,拉起袖子,熟练地为自己包扎了起来。
简禾定睛一看,在夜阑雨的手臂内侧、靠近手腕处,排列了足足五六道伤痕,看那整齐的排布、短直的形状,应该是用刀划的。
简禾心中有数。
这些伤口,多半是夜阑雨想与她附身的这具傀儡立契而自己划的。失败了一次,就再划一道,如此类推。
而现在,因为刚才被推搡过,手臂又拖动过重物,其中的一道已经凝固住的伤口已经有些渗血了,溢出了一滴明艳的、圆滚滚的血珠。
夜阑雨的手一顿,定定地看着这滴血珠,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
在刚被带回来时、在有人斥他娘是“老娼妇”时、在被明里暗里地推挤时,他唯一想到的反击办法,便是冲上去打架,像小兽一样撕咬对方。可这样根本伤不了对方分毫,反倒还害得自己被罚跪一通。
两次往复,他就明白,自己要做的是沉住气,做出一个傀儡来。既然夜家人视娼妇的后代为耻辱,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出最厉害的傀儡,用它去拔掉他们的舌头。谁还敢妄自议论,就干脆拧掉他们的头。
然而,实际上呢?
他纵物术学得再好又如何,他根本连与傀儡立契都做不到!
夜阑雨捏紧了拳心,倏地抬头。
明明已经失望过无数次了,然而,在今晚,不知为何,他却动起了再度试一试的想法。微微抖着手,夜阑雨下定决心,伸出握住了眼前无生命的人偶垂落在地的手心。
这只手冰凉、柔软、苍白,却是彻彻底底的死物。
合眼,念咒,明艳的血珠滴落,坠于简禾的手背上,宛如水滴入海,转瞬隐没。在那一瞬间,与他交握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
夜阑雨愕然地一震,眼睛睁得很大。
以彼此交握的手为圆心,一根根拟人的血络开始浮现于肌肤之上,缓缓爬上了脖颈。眼前清秀的人偶少女仿佛有了生命力,破茧而出,动人的神采于眼中轻轻漾开。
系统:“叮!恭喜宿主与‘夜阑雨’伪结契成功,解锁‘为虎作伥’、‘力大无穷’、‘保护主人’、‘狼狈为奸’、‘做牛做马’、‘忠心耿耿’等多个技能与限制,请务必好好使用,不要触犯禁忌。血条值 50,实时总值:51点。咸鱼值—100,实时总值:1900点。”
简禾:“……?”
不要总是给她解锁奇怪的东西啊喂!
还有,她不能触犯的禁忌,具体是什么东西?听上去不太妙。
夜阑雨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如同一只警惕的猫,既想接近,又似是随时会后退。半晌,他才迟疑道:“你……”
简禾回过神来。被迫僵了一整个晚上,现在终于能顺理成章地活动了,她心情颇好,干脆坐直了身体,伸出双手,包裹住了夜阑雨的两只小手,笑容满面道:“我在我在。主人,多谢你唤醒了我。”
按理说,傀儡的一言一行皆出于主人指令,会主动说话的怪胎少之又少。可她长了一张嘴,总不可能永远都不说话,这样多难增进感情啊。还不如在一开始就让夜阑雨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傀儡。反正他才第一次做傀儡,业务不熟悉,蒙骗难度不会很大。
夜阑雨:“……”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刚唤醒的傀儡居然会跟他搭话,诧异之下,忍不住朝后坐了下去,一只手从简禾手心抽出,往后一放,恰好摁在了一块碎裂的瓷片上。
瓷片扎进肉里,夜阑雨吃痛,眉头一皱。
系统:“警告:宿主违反傀儡的‘保护主人’守则,咸鱼值 200,实时总值:2100点。”
简禾:“……”
她一口老血堵住了喉咙。
原来前面说过的“禁忌”是这个意思!
次奥!按照这个严苛的标准,可想而知,今后只要夜阑雨有个什么闪失,系统就会狂加她的咸鱼值……这是何等坑爹的规定!
系统:“请宿主马上为夜阑雨止血,否则,将会继续降下惩罚。”
傀儡与人类立契以后,是无法伤害自己的主人的。但夜阑雨仍觉得简禾的举止怪异,警惕万分地盯着她,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简禾从善如流道:“一个能感知到主人情绪的聪明的傀儡。”
夜阑雨:“……”
简禾道:“比如现在,我就知道你很痛,想要把瓷片□□。”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孰料,夜阑雨听到这话,却是略微一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简禾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半只马脚,试探性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夜阑雨审视着她,不吭声,不顺从,但也没有剧烈反抗。
不NO就是YES,简禾使力,硬是把他的手从他背后拽出,摊开了他的手心。
那小小的掌心中,果然是扎了一块很薄的瓷片,好在伤口不深,不过是流出了几股血,看起来恐怖而已。
简禾一手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破药盒,道:“好啦好啦,别乱动了。一会儿要是瓷片扎得更深的话,你以后可就不能拿剑了。”
第58章 第58个修罗场
被扔在一旁的药箱看着是破, 打开后, 却是五脏俱全。绷带松散地绕成一大圈, 瓶瓶罐罐数不胜数,摇一摇,能听见轻微的“嗖嗖”声。拧开一看, 里面装的都是些山野常见的药梗。
与贺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耳濡目染多了, 简禾辨别了片刻,挑出了几味药,替夜阑雨包好了伤口。末了,把他半拖半拽地带到了床边:“你先坐在这里。”
自己则回头, 折起袖子, 准备收拾残局。
此屋被一通好砸, 碎片卡在了木条的缝隙中,若没有照明, 那是清理不干净的。简禾举着烛台,道:“主人,有灯吗?”
夜阑雨顿了顿,抬起了尊手,指着角落的一个木柜。
顺着他的指示, 简禾蹲在那儿翻了半天, 最终翻出了半截落了灰的蜡烛。
简禾嘴角一抽:“……”
点燃过后, 烛火噗一声亮了亮, 随即熄灭成一缕青烟。
简禾:“……”
这日子过得, 也太他妈愁云惨淡了吧?
别无他法,简禾只能摸黑拎起了靠在门口的那把毛毛躁躁的扫帚,将地上的碎片等物粗略地扫到墙边去。其余的事,就等天亮了再做了。
当保姆扫完地了,简禾蹲下来,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被子,抖了抖灰尘,暗忖:“不幸之中的大幸,没有弄湿。夜阑雨想必也没有替换的被子,只能将就着用了。”
这时,烛火倏地一暗。
简禾讶然地回头,却发现蜡烛还好好地烧着。原来刚才黑了一黑的,是她自己的视线。她用手捏了捏眉心,下一瞬,便毫无征兆地软倒在了地上。
系统:“没电了,睡吧。”
若是主人灵力不足,或是困乏受伤,傀儡也会体力不支倒地。所以,永远都不必担心它们会背叛自己。
翌日。
凌晨,东窗未白。
丹暄山峦上空,钟声徜徉,震荡林木。
下了一夜的雨可是停了,可空气却仍带有一阵湿漉漉的水汽。阴郁的乌云罩顶,若隐若现地于边缘处透出几缕瑰艳如血的红霞。
简禾在地板上躺了一夜。腰酸背痛地苏醒时,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珠。
夜阑雨正蹲在了她头顶的方向,一手托着下巴,眉头微蹙,低头盯着她,像是在观察一种不知来处的棘手生物。
简禾:“……”
猝不及防之下,彼此四目相对。
夜阑雨的手指蜷了蜷,脸上困惑的神情还来不及收起来。反应过来以后,他立刻扭过了头,板起了脸,若无其事地掸掉了膝盖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简禾也咕噜一下翻了个身,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的那套,经历了被雨水淋湿又被夜风吹干,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夜阑雨已经径自走向了门边,在小板凳上坐下,套上了黑靴,还一丝不苟地把裤脚扎进了靴子中,苍白的手背浮现出细细的苍蓝血络。
他比简禾早起很多,早就换上了一袭枣色的校服,窄袖锦缎,玄绫束腰,正是丹暄夜氏清一色的标配服装。虽然尺寸不太合适,外袍的腰围略宽了些,但却洗得很干净。
傀儡属阴,与鬼道相近。修习此道的夜家子弟,不管真实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在气质上,难免会比其它世家的子弟多几分森冷阴鸷的鬼气。
简禾抚额。
在她印象中,夜阑雨这位大爷在摘下了这身衣袍后,就尤其喜欢以雪衣示人。一年四季,换样不换色。简禾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这类暖色系的衣裳,不由眼前一亮,心道:“这不比那身服丧似的白衣好看多了么?”
一边想,她一边厚着脸皮凑到了夜阑雨的身旁,蹲下来,套近乎道:“早啊。你什么时候醒的?”
夜阑雨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答道:“半个时辰前。”
“这么早?”简禾讶然,四下环顾,才瞧见昨日散落在地上的瓷片,早已全被扫走了:“你自己打扫过屋子么?”
夜阑雨点点头。
“……”简禾余光往下一瞄,顿时头大道:“你怎么把纱布和药也拆了?”
夜阑雨摊开自己的手心,隔了一会儿,才道:“已经止血了。”
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人——姑且称作是人吧,到底是什么东西?
游魂?精怪?
为什么会附身到他做出来的傀儡上?
傀儡会听从主人的指令,甚至能意会主人的意思——这点不假。但它们只能明白直白的命令,却没法身同感受主人的滋味。
若她真的是个傀儡,那么,昨天晚上,她应该只知道要“拔出瓷片”,绝无可能说出“你很痛”这三个字——再聪明的傀儡也不可能。因为它们无法理解什么是“痛”。
这样一来,她的一些出格的举动,也有了解释了。
要销毁她么?
夜阑雨思索片刻,下了决定——罢了,暂且再观察一段时日,再决定要不要把她杀死吧。
简禾还不知道她随口而出的三个字,已经让自己被扒掉了一层皮,只道:“手弄伤了多不方便。打扫这种小事,你就使唤我做嘛,把我叫醒就可以了,不用客气的。”
夜阑雨回过神来,抬头道:“你?”
“对,我。”简禾大言不惭道:“擦窗扫地,洗衣缝补,做饭铺床,样样在行,居家旅行,必备良药……咳,对不起,最后的两句是我胡说的。”
就在这时,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的钟声,忽然又再度奏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这是夜家子弟上早课集训的钟声。
夜阑雨站了起来,板着脸辨听了片刻,才道:“走吧。”
时值夏日,草木萌动,雨水频繁。山中气温一向都比山下清凉。推开门时,积了一夜的水珠从门缝中落下,断线连珠,滴滴答答。
丹暄此地,崇山绵延,夜家仙府坐落之地,又名为“昭明岭”,乃是地势最为平缓的一处。
其余弟子住的地方,与上早课的大殿只有几墙之隔,等到钟声响起了才施施然地起床也完全不迟。而夜阑雨住的地方却是又远又偏,难怪他要起那么早!要是听到钟声才起,那可就晚了。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按时抵达了目的地。
昭明岭南峰的一座大殿中,整齐地放了二三十张的木书案。已经稀稀拉拉地来了十多个少年了,年龄参差不齐,大的足有十四五岁,小的则跟夜阑雨差不多大,均是统一的着装,煞是好看。
从来到这里开始,简禾就自觉地收敛了很多,佯装低眉顺眼,兢兢业业地开始扮演一个傀儡。
——废话了,她又不是拎不清的人。现在,她跟夜阑雨是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再加上他经验不足,故而放飞自我也能用理由搪塞。
但昭明岭上的其余夜家人,都已在傀儡术中浸淫了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火眼金睛。若是露出了什么异样,搞不好会被抓走大卸八块,还会连累到夜阑雨。
综上,不低调不行。
殿外的走廊上,立了四五个身材修长的少年,约莫也有十三四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