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好不容易止住了,拭去满脸泪痕,抽着气说道:“我是进宫来探望太后,陪太后说话的。”
温雅唤人进来给她洗了脸整了妆面重新挽好发髻,笑看着她说道:“再别哭了,哭花了脸,驸马看见了,该心疼了。”
延平笑了:“要不是他陪着,我会伤心死的,伤心死了,就陪着哥哥去。”
二人吃些点心喝半盏茶,温雅笑道:“后苑蔷薇花开得正好,我们瞧瞧去。”
“我喜爱蔷薇花,父皇和哥哥就在后苑中遍植蔷薇,如今我们家后花园中也是半园子蔷薇,太后最爱芙蓉花,可以把蔷薇拔去,换上芙蓉。”延平笑道。
“只要是花,我都爱看。花开锦绣,烂漫成花海才是最妙。”温雅嘴角噙着笑,
她与延平绕道去了趟文华殿,看到书房外那棵大柳树抽出绿条,暗地里松一口气,数日里一直想着树冠上的枯枝,不敢问更不敢来看,今日有延平陪着,才壮了胆气。在她心中,似乎只有这棵大柳树回春,一切才会好起来。
延平倒也不问那么多,只陪着她闲逛,走到那儿算那儿。
后苑花开如海,二人心情大好,说笑着信步闲逛,逛到几株紫藤花旁,延平拍一下额头哎呀一声自语道,“瞧瞧我这记性。”自语着回头冲着侍女招手,“快,带来的紫萝饼呢?”
侍女迈着小碎步飞快而来,两手捧着一个红漆雕花的食盒,延平揭开盖子给温雅看,温雅吸一下鼻子笑道:“真香啊。”
延平就摁她坐在秋千架上,手扶着秋千绳,有一下没一下缓慢摇着,温雅帕子包了紫萝饼细嚼慢咽:“甜而不腻,留着花的清香,好吃。”
说着话仰脸儿看向延平,满脸都是笑意。延平笑道:“这个呀,可是上百年的紫藤树上摘下来的鲜嫩紫藤花做的。”
“上百年的紫藤树?”温雅瞧着对面几株细细的紫藤,“从花架上垂下来,跟紫色的云霞似的,该多好看。这百年紫藤,在哪儿呢?”
延平呃了一声,进宫前冯茂嘱托了她,她决定说实话:“就在城西堆云坊燕子巷镇国公府,那儿啊,荒废几十年,成了一座荒宅,有人说啊,里面闹鬼,夜里能看到忽有忽无的灯光,隐隐约约有人说话……”
“荒诞不经。”温雅笑着打断了她,“既是荒宅,驸马去那儿做什么了?”
延平愣了一下,加了几分小心,再不小心就露馅儿了,她手指摁一下鼻尖:“冯茂刚来京城的时候,听说荣恪他们家祖宅在那儿,专程去了一趟,那会儿也是三四月之交,那棵紫藤啊,开得正艳,他是个吃货,就兜了很多回去做紫萝饼,后来又去好几趟,以后啊,每年都去,昨日里,他又去了。”
延平说着话咯咯笑了起来:“我还跟着去过呢,我倒不觉得那紫藤有多好看,我觉得好吃,看着就流口水。”
温雅又拈一块紫萝饼,嚼几口问道:“那镇国公府,竟然没有人看守打扫,就任由荒芜?”
“听哥哥说起过,我朝开国元勋中镇国公功劳最大,太/祖皇帝,就是我高祖父,做了皇帝后猜忌他,卫国公又屡上谗言中伤,镇国公厌弃这些纷争,自请前往幽州戍边,走的时候就没想着回来。所以就由着府邸荒芜,家庙的屋檐上都长了草。”
“就是说,你今天进宫,是冯茂托你为镇国公荣恪求情来的?”温雅看着她。
“就算是吧。”延平痛快承认,“冯茂呢,也没明说,就是昨天喝多了些,说是收到了荣恪的书信,感慨镇国公一门不易,雅雅你不知道,幽云之地苦寒,极寒的天气会诱发心肺疾病,上四代镇国公都是过五旬而亡,女眷好几个肺痨,也都短命。就荣恪的祖母长寿,老人家七十四了,心肺都不好,一年四季除去伏天最热的时候敢出门走走,其他时候都关在屋里避风,因为前镇国公骤然离世,镇国公夫人因哀伤犯了咳疾,痰中带血,再耗下去也是痨症,哥哥不也是这样?”
提到先帝,延平又红了眼圈:“我也没见过荣恪,犯不着为他求情,可是镇国公一门这样的忠烈,荣恪的兄长荣麟又是因为哥哥战死,哥哥每提起总是伤怀不已。人家只是想回京祭祖安奉牌位,怎么就不准呢?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确实不近人情,可边防事大,疆臣离开戍地更是大事。”温雅叹口气,“这样,让冯茂告诉荣恪,隔三差五上个奏折,只要不准,就不停得上,直到准了为止。”
“死缠烂打吗?”延平扑闪着眼。
“对。”温雅点头,“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
又过几日,在例行听政完毕之后,温雅对四位辅臣说道:“镇国公近来几乎每日都上折子,言语间越来越愤慨激烈,我也派人去镇国公府看过,偌大的府邸荒芜,百姓称之为鬼宅,荣氏家庙屋檐上也长满了草,我们这样对待功臣,难免让功臣寒心,让官员百姓笑话我们,我想来想去,让荣恪回来祭祖安奉牌位,顺便将宅子和家庙修葺一下。”
徐泰站了起来:“他回来了,边关防务怎么办?”
“上次孙相国曾说,镇国公统帅的军队等级森严纪律严明,乌孙又因内乱无暇他顾,既然局势稳定,镇国公离开几个月应该可以。”温雅看向愤愤然的方太师,“太师说荣恪不肖,可他能想到回来祭祖安奉牌位,就是有孝心的。还有啊,真如太师所说,他无心统兵的话,幽云十六州军队统帅就得换人,也不是非镇国公不可。”
镇国公四代镇守边关,全天下都认定了就该是他们家,谁也没想到太后会出此言,四位辅臣一时沉默无言。
“这样好了。”温雅说道,“孙相过问一下幽云十六州的政务,卫国公过问军务,都要详细,问清楚了上折子,同时让荣恪奏报,他如果回京,边关各项事务如何安排,也要详细具体。”
孙智周和徐泰都答一声是,孙智周心想,既然太后有心撤掉镇国公之权,幽云十六州没了土皇帝,各级官员少不得投靠相府寻求庇护,岂不快哉?徐泰心想,若是没了镇国公,可在边关军营安插自己人,过个几年,边关兵马也归自己掌握,做梦都没梦到这样的好事。
温雅看一眼徐泰,想起延平说的事,徐泰好色,手下官兵为投其所好,常常敬献美人给他,去年腊月进府的那位小妾,本是定了亲的,被抢进了徐府,徐泰指示心腹给了小妾未婚夫重金,那家人表示不再追究。
延平气愤说道:“哥哥病重后,徐泰越来越大胆霸道,竟然强抢民女。”
“可他违情不违法。”温雅对延平说道,“那小妾的未婚夫既收了钱,就是认了退亲,这件事也就只能如此了。”
此时看徐泰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微笑问道:“内禁卫统领张诚,这个人怎么样?”
“张诚是三代武将出身,先帝曾多次赞赏他忠勇无匹。”徐泰收了得意之色,小心回道。
冯茂笑笑:“张统领家中娇妻美妾,温柔乡里小日子过得舒坦,最近白胖了不少。”
孙相国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卫国公夫人娘家也是姓张,难不成是本家?”
“是内侄,臣是为国举贤不避亲。”徐泰大义凛然。
温雅想笑,忍住了问道:“张诚多大岁数了?”
“我瞧着,快四十了吧。”冯茂笑看向徐泰。
按照定例,内禁卫统领满四十必须换职,徐泰忙说道,“刚过三十五,四十还差着好几年呢。”
他有些紧张,太后为什么突然问起张诚?难道太后想要撤了张诚,进一步夺去自己统辖内禁卫的职权?
可太后只说句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第9章 初见
五月初一,镇国公荣恪奉旨回到京城。
五月初二一大早,经宣德楼进大内,到垂拱殿东暖阁觐见。
正面居中坐榻上端坐着一个孩子一个姑娘,听到通传,看到有内禁卫打起帘子,都凝神朝他看了过来。
荣恪跨过门槛停住脚步,坦然看了过去。
孩子和文德帝元屹一样,是瘦高的身形,虽坐着,能看出比同龄人要高些,五官与文德帝不像,文德帝相貌清隽,这孩子则十分俊美,看来肖其母。
又看向孩子身旁的姑娘,素衣素裳,长身细腰,肤色细白,入鬓的长眉下一双乌亮的眼,顾盼间神采飞扬,美丽的脸略略紧绷,做出一副沉稳严肃的模样。
他不由翘了唇,嘴角噙出一丝笑意。
他迈动脚步,脚下若行云流水,身穿一等紫衣公服,长袍广袖更显其高大魁伟,肩头沐着初升的朝阳,脸色如玉浓眉单眼,菱角样的唇微抿,衔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径直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形笼罩而来,温雅刚想要说赐座,身旁皇帝声音清朗说道:“镇国公怎么不行礼?”
荣恪不慌不忙后退几步,矮身下去行了大礼:“臣荣恪叩见太后,叩见皇上。刚刚臣看到太后皇上素衣素冠,不禁想起先帝,由先帝思及家父,内心沉恸不已,恍惚之下一时失仪,请太后皇上赐罪。”
“免礼,坐着说话。”温雅声音和煦,半敛了眼眸观察着他。
依然是没有客套话,不问路途风霜,也不问行来所见民生,径直拿过三份奏折对荣恪说道:“一份是你上的,一份来自孙相国一份是卫国公,所言大致相符,镇国公一门在幽云边境经营几十载,百姓安居乐业军营兵强马壮,官场风气也好,文官武将各司其职。老国公殚精竭虑,一定有用心栽培的接班人吧?”
太后话外之意就是,你荣恪不爱带兵不爱做官贪图享受,就你这个德行,老国公肯定不能让你做继承人,那他安排了谁?
荣恪微笑回道:“臣确实无能,文也不能武也不能,幽云十六州因有镇国公在,没有设立总督府,镇国公其实代行的是总督之责,朝廷选贤能任职就是,军营中父亲手下十三将个个英武悍勇,其中又以三品威烈将军常远最为出色,臣以为,他可做边关统帅。”
“很好。”温雅点头,“镇国公对幽云事务了然于心思虑周详,外界传言似乎言过其实?”
荣恪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拱手道:“先父去世那日,从夜半到凌晨曾有两个时辰清醒,这些都是先父交待过的,臣是庸碌无能之辈,只想仗着祖荫平淡度日,照顾好荣氏一门数位寡妇……”
“数位寡妇?都谁啊?”温雅惊问道。
“臣的祖母,臣的母亲,臣的婶娘,臣的嫂子,臣的长姐。”荣恪平静说道。
“你坐下,坐下说话。”温雅心中翻腾着,“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荣恪没坐,长身跪了下去,磕头说道:“臣想带着全家回京,求太后皇上恩准。”
“起来坐下说话。”温雅语气中带着些怪责,“镇国公磕头哀求,莫非觉得我不近情理,好好说便不会准吗?”
荣恪起身坐下,低低叹一口气,声音很轻很短促,短暂的沉默之后,温雅问道:“幽州那边,如今天气怎么样?”
怎么又问上天气了?转移话题?荣恪警惕说道:“已经入夏,热起来了。”
“什么时候转冷?”温雅又问。
“八月。”荣恪回答得很短。
温雅嗯了一声:“这样,先让太夫人和夫人回京养病,其余女眷随后回来,最晚七月份离开,你觉得怎样?”
荣恪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忙说多谢太后。温雅又道:“不过呢,女眷可以离开,镇国公府不能离开,至于留多久,得看边境形势。”
荣恪心想,那就是说,都让回来,就不让我回来?
温雅看向他,幽云十六州山高皇帝远,一山之隔的乌孙国多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会挑衅发兵,就算荣恪无能,可/荣氏一门四代积威,只要镇国公府在,文武官员心头就存着忌惮,至于什么时候让镇国公府回来,就等到设立总督府派任总督,一切顺遂之后,镇国公府在与不在都一样了,再说。
荣恪知道太后在观察他,等着他答话,苦笑说道:“臣有些懊悔了,懊悔向太后皇上求情,一想到日后,阖府空空,留臣一个,心里就觉得十分凄凉。”
“那就尽快娶亲生儿育女。”太后轻描淡写,“那样的话,太夫人和夫人心里一高兴,病好得也快。”
荣恪挑眉看了过去,垂帘听政的小太后,还兼管保媒拉纤?
温雅心想,徐泰上次说,镇国公荣氏一门到你这一代就要绝了,我听着都不舒服,你听了能不生气?你既然只想安坐享乐,闲着也是闲着,那就给荣氏一族多生孩子,一门忠烈,别因为你不思进取给断送了。
这时候小皇帝突然发话了:“荣恪,你多大了?”
“臣二十有六。”荣恪垂下眼帘恭敬回答。
“二十六了怎么还不成亲?”小皇帝又问。
“没有中意的。”荣恪挤出一个微笑,心想,二十六就一定要成亲吗?谁定的?皇帝定的?
“你身体有疾吗?”小皇帝问。
“臣身体很好。”荣恪又挤出一个微笑,“多谢皇上关心。”
“那你,是龙阳之好吗?”小皇帝声音低了些,身子微微前倾,一双乌溜溜的眼眸直盯着他,十足好奇。
温雅心里呀了一声,没想到这机灵鬼还记着这个,竟然按捺不住当面发问。她拍一下皇帝手背,看向荣恪,目光中含着安抚。
荣恪不以为意,一本正经回道:“臣没有龙阳之好,臣喜欢女人,尤其是美女。”
小皇帝哦了一声收回目光,明显对他不再有兴趣。在榻上扭了扭身子小声说道:“母后,我想读书去了。”
温雅说一声去吧,小皇帝从榻上跳下,对起身恭送圣驾的荣恪摆手说声免礼,有模有样走出殿门,咚咚咚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憋死我了。”
荣恪忍不住笑,一抬头,太后也在笑,二人目光相触,太后垂了眼眸,呷一小口茶和气问道:“镇国公准备什么时候离京?”
“本想着拜见过皇上太后,安奉了祖宗牌位就走,没想到祖宅破败祖庙荒芜,太后既恩准臣家中女眷回京,臣今日回去就打发人到幽州传信,让常将军派人护送祖母和母亲回来,臣在京中看着修缮,待祖母和母亲回来,安顿好她们,臣就返回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