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盼着见到她,几乎每日都召见她,让她来福宁殿考核她的功课。
朕与她之间隔着一张书案,像是千山万水。
文德十五年春
朕喝了酒,将丽妃错当成了雅雅。
丽妃伤心哭泣,朕才想起已冷落她多日。
朕在早朝的时候走神,引得方太师不满,罗御史上表弹劾,朕是皇帝,不能随心所欲,朕将对雅雅的所有情绪埋藏心底,收敛克制。
朕又做回了皇帝该有的样子。
文德十五年夏
丽妃有孕又小产,朕自责心疼。
想到雅雅又觉庆幸,庆幸雅雅不知道,她若知道朕骗她,会讨厌朕。
朕喜欢她崇拜信赖的目光,生怕她厌恶疏远朕。
文德十五年秋
朕甚少召见雅雅,却几乎每日都要抽空去荣华殿,站在窗外看她。
看她读书写字,看她与方太师侃侃而谈,看她孩子一般与昕儿玩耍。
雅雅昨夜月下吹笛,可是想家了?朕命人送了江宁的土仪过去,雅雅甚是喜欢,朕也分外欢喜。
雅雅穿得有些单薄,朕送了紫绒鹤氅过去,那是朕年少时穿过的,她穿着正好。
文德十五年冬
朕已病入膏肓,朕的江山天下前朝后宫,朕的昕儿,朕的一双女儿,朕的皇妹,朕的妃子,每一位宗亲,朕俱已妥善安排。
可是雅雅,朕该为她做些什么?才能不辜负她?
文德十六年二月
雅雅走了,朕再也见不到她了。
朕拿出那串五色缕看了很久,朕一直当做那是雅雅送给朕的定情信物。
朕想要告诉她,朕心里一直当她是朕的妻子。
朕险些说出来,朕忍住了。
朕想要最后亲亲她,也忍住了。
朕已走到生命尽头,而雅雅还有大好的年华。
朕做的,没有错。
文德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朕最后一次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朕又将手册看了一遍,深悔没有从初见那日,将与雅雅之间的一点一滴都记下来。
朕太忙了,朕又总是克制收敛,只有在相思难耐的时候才会寥寥写下几笔。
雅雅跪在榻旁端着参汤……
那不是她……
雅雅,是你吗?
一道歪歪扭扭的毛笔印长长划过,然后是一片空白,永远的空白……
第132章 靠山
看着那永远的空白, 温雅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
她忘了与荣恪的约定,她拥着下雪时最爱穿的紫绒鹤氅,枯坐了一夜。
天光大亮时,她唤一声芳华:“你教我结五色缕吧,这次我一定用心学。结好后,再缝制一个香囊,黑色丝绒布上绣五爪金龙,”
今日该是早朝,皇帝与文武百官等了又等, 薛明气喘吁吁来了,进大殿说一声:“有懿旨。”
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大声宣读:“朕因偶感风寒身子不适, 今日停朝,前朝诸事暂停。”
昨夜在公主府等她半宵, 没见人来,原来是病了, 怎么不打发人说一声?
荣恪皱着眉头摆一摆手,对诸位大臣说道:“都散了吧。”
大臣们陆续走出,荣恪追上薛明问道:“太后的病如何了?可请了太医?”
薛明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其实没病,就是心情不好, 昨夜里坐了一宵,早起跟芳华学着缝香囊呢,小的提醒说到了早朝时辰, 艾姑姑忙忙进去请示,太后就说传懿旨下去,今日停朝。”
荣恪眉头皱得更紧,雅雅可不是随性闹脾气的人,昨夜里先是失约,接着一夜未眠,早起还停朝绣上香囊了,她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进内阁交待几句,坐下来处理政务,雅雅今日没来前朝,由我替她坐阵一日,夜里再瞧瞧她去。
温雅跟着芳华缝制香囊,又是乱七八糟的,一上午过去熬不住了,将手中一团狠狠抛开,咬牙说道:“比读书写字难多了。”
“这针线活好比读书写字,也得一点一点去学,慢慢来。”艾姑姑在旁说道,“太后过于心急,依奴婢看,不如从一针一线学起。”
“有道理。”温雅看着艾姑姑,“我五岁进书房,启蒙先生讲的道理和艾姑姑差不多。”
艾姑姑微笑着:“民间有句话,叫做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太后歇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再缝不迟。”
温雅细细算着日子,离他的祭日还有四月半,便问道:“艾姑姑,四个月可能学会?”
“能,太后冰雪聪明,不出三月,准能缝制成一个漂亮的香囊。”艾姑姑说道。
温雅仰倒在榻上,说声我要睡会儿,闭了眼眸摸到枕下的手册,抱在怀中睡了过去。
耳边传来鸟叫,空气中有鲜花的芬芳,她睁开眼,满眼绿树葱茏,这是哪儿呢?仿佛来过。
顺着林间小径向前,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木屋,屋门前站着一个人,温和笑看着她。
她喊一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靠在他怀中:“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让我知道?你是皇上,我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有那么多顾忌?”
他一动不动站着,也不说话。
温雅仰脸去够他的唇,却怎么也够不到,她跺脚嚷道:“你我做一天夫妻也好,一年也罢,我都愿意,你为何要躲着我?我们本来可以有三年的时光。”
“若朕贪图眼前,雅雅以后的一生,便要孤独终老。”皇上终于说话了。
她大声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皇上。”
“你心里有了朕,便无法再敞开心胸去爱另一个人,即便能拥有爱情,也不纯粹。”皇上抚着她的头发,“雅雅值得拥有纯粹的爱情,朕想让雅雅能有心满意足的一生。”
她哽咽起来:“可是,皇上一直那样孤单。”
“那是朕的命运。”皇上声音里都含着孤寂,“也是朕爱雅雅的方式。雅雅,退下吧。”
“我不。”她大着胆子反抗他,“我要陪着你。”
“荣恪呢?你不要他了?”一个声音问道,像是皇上,又不是皇上。
荣恪,她心头巨震,茫然看向皇上。
“朕隐忍收敛,雅雅方可毫无顾忌与荣恪相爱,雅雅与朕已经错过,不要再错过荣恪。”皇上轻轻将她从怀中推开,温和说道,“雅雅,退下吧。”
皇上的身影渐渐淡去直至消失,她喊了起来,兜兜转转四处寻找。
眼前渐渐没了树林没了木屋,更不见皇上,只有汤汤湖水浩如烟海,她脚下的陆地眼看就要被淹没,可她无路可去。
彷徨无计的时候,一叶轻舟划过湖面,飞速朝她驶来,船头站立的人衣袂飘飘,朝她伸出手笑道:“雅雅,跟我来。”
说着话伸手过来将她拦腰抱起,把她稳稳放在船上,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靠进他怀中,他的怀抱干燥而温暖,她安心得闭了眼眸:“困死了,我要睡会儿。”
“睡吧。”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母亲拍哄小婴儿入睡。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揉着眼睛趴在榻上,软软唤一声柳姑姑。
艾姑姑和芳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芳华笑道:“可醒了,这一觉睡得沉,都有小呼噜声了。”
“饿了一日一夜,太后起来洗漱了用膳吧?”艾姑姑笑问。
温雅嗯一声,从榻上爬起来,手中依然握着那本手册。
人走到那儿,手册就带到那儿。
用膳的时候,腾出一只手翻看着,只看两行又是泪湿双眸。
收了泪眼唤一声艾姑姑,屏退左右看着她:“姑姑是镇国公的人吧?”
艾姑姑忙忙摇头:“镇国公于奴婢有恩,是奴婢的恩人,奴婢进宫前,镇国公就交待了,以后奴婢眼里只许有太后,惟太后之命是从。”
温雅点头:“你出宫一趟,跟镇国公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心里烦乱,这几日暂时不相见了,让他夜里也别过来。”
艾姑姑忙说一声是。
温雅又道:“其他的,无需多说。”
艾姑姑答应着,领了腰牌带人出宫去了。
临睡前温雅又抱着手册看了几遍,一边看一边哭,哭着哭着,突然想起白日里的梦境,先帝问她:“荣恪呢?你不要他了?”
我不会不要他,他那个人爱吃醋,我这样的情绪难免被他看出端倪,他一定要追问,跟他说实话,他心里会不痛快,不跟他说实话,他心里会憋闷。就暂时不要见了,等我这难受劲儿过去,等我把手册引发的情绪埋藏在心底里,再与他相见。
白日里多亏梦见了他,梦见靠在他的怀中,他轻拍着自己后背,才能睡得那样香沉。
想到他有些想笑,吸着鼻子哭哭笑笑,自己跟自己闹了一会儿,躺下去拿过枕边的熏球抱在胸前,心情慢慢平静。
平静下来理智回转,想着丽贵太妃的话,她分明将这手册当做了先帝的遗物,又或者将手册中的人换成她自己,手册的边沿已经磨得起毛,可见她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怎么突然给了我?她意欲何为?
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先是庄亲王然后是皇帝,如今又有丽贵太妃,还有按兵不动的诸位朝臣,不停上密折的各位御史。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向她与荣恪施压,每一个人都站在他们的对面。
温雅伸手摸一下枕下的手册,先帝愿意我有日后,先帝支持我们。有先帝做靠山,我与荣恪更不用怕你们。
一夜安稳。
早起时,众位女官围着服侍梳洗更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皮还略微有些红肿,噘一下嘴春心想,不让你来,就真的不来吗?
一切妥当,出紫宸门往垂拱殿进东暖阁,先看昨日早朝的奏报,荣恪在旁边用纸片写了批注,她一一看过,不由抿了唇笑,做辅政大臣和相国委屈他了,以他的才能,该做皇帝才对。
看过奏报又批阅昨日积累下来的奏折,埋头忙碌半上午,翟冲在外通禀说:“秦少师来了。”
温雅看一眼漏刻,已经到了讲史的时辰。
秦渭进来先是关切问候:“昨日听说太后染了风寒,可还好吗?”
“早起鼻塞咽痛,歇息一日也就好了。”温雅笑道,“今日讲什么?”
“今日讲一讲秦岭吧。”秦渭回道。
“秦岭?”温雅愣了愣,“是地理?不是历史?”
“秦岭又是地理又是历史。”秦渭微笑着开始讲述 “秦岭乃是华夏大地的南北分界线,是一道重要的军事屏障,谁想争霸全国,必先夺下秦岭,控制北上或者南下的咽喉要冲,秦岭可以说是历史上战争故事最多的山脉。”
秦渭讲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讲到历朝历代发生与秦岭地区的著名战役,最后,秦渭讲到:“秦岭既是南北争雄的必争之地,又是军队修养游击的潜伏之所,若有人想要秘密豢养兵马,首选之地必是秦岭。”
温雅凝神听他讲罢,赞赏说道:“秦少师讲史,总是这样精彩。我记得秦少师厌恶战争,对军事涉猎甚少,没想到一样娓娓道来。”
秦渭客气笑笑:“臣如今依然厌恶战争,只不过身为帝师,要尽力做到熟知天下。”
“甚好。”温雅嗯了一声。
秦渭见机告退。
喝盏茶略事歇息,待要起身去隔间接着批阅奏折,翟冲在外禀道:“启禀太后,有密折。”
“拿进来吧。”温雅吩咐道。
翟冲捧进一个盒子,温雅一瞧,竟然是温瑜来的。
哥哥上密折?温雅有些好笑,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打开来一瞧,愤恨得咬了牙,两手紧攥着密折,攥得皱成了一团。
第133章 密奏
温瑜密奏秦岭发现五千兵马, 虽是区区五千之众,但最低阶的士兵都是十夫长,若是招兵买马,可迅速扩充至五万进而十万,队伍中另有精锐的骑兵,兵强马壮,巴州军营合营出动,也非其对手。
温瑜手下探马测知对方所在后,迅速派了大队人马前往, 已是杳无踪迹,秦岭地形复杂适宜养兵,这支军队一定还在秦岭, 温瑜恳请太后,命幽云边境守军元帅常远调兵遣将, 与巴州军营一北一南,全力搜索合击围歼。
啪得一声, 温雅掌击在案上,不用问,这支队伍是荣恪的。
关于他的造反大业,她只问过两次。
一次是从赛祁那儿拿到他的罪证后,在公主府与他相见, 他对她说:“为了你,我决定放下。可我经过十年经营,放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追随我的人马逐一安置,效忠我的人挨个安抚,我要确保他们日后各得其所,你得容我些时间。可好?”
另一次是看到霍将军在信中称他为主公,半顽笑半认真问他怎么说服那些跟随他的人的,他当时的意思是,早已全部安置妥当。
她满足他的要求给他时间,从不过多追问,就是问了让他知道,她信赖他。
可是,他却辜负了她的信赖。
其后父亲离京前特意提醒,她虽起了疑心,却依然没有派人追查,而是竭力将怀疑压在心底,因为她的信赖中隐藏了担忧,万一他果真留了一手呢?
如今我知道了,你果真留了一手。
好你个荣恪,她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温瑜的密折,仿佛那就是他。
心里想着怎样去狠辣无情对付他,让他万劫不复。
不动声色将案头密折中攻讦他的那些罪状罗列出来,也不要证据,下次早朝时当着满朝文武宣读,将他去职削爵逐出朝堂打入天牢,再将镇国公府罚没抄家,秦岭中的队伍合围歼灭,让你成为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温雅想象着他的狼狈模样,心里只觉无比畅快。
畅快一会儿闭了眼眸,幽幽叹一口气。
畅快归畅快,他是她的爱人,不是她的敌人,她怎么能拿对付敌人的手段对待他?
她早已经离不开他了,她甚至都不舍得用太后之威去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