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宋小五打了个哈欠。
她行事喜欢留一手,不会什么余地都跟人说明白,尤其是挚亲她就更会留着点,省得他们往死里作死的时候,没个后手的她想救都救不回。
哪能什么事都跟他们说。
“一样给你一小坛子,肉给你两坨大的。”宋小五起了身。
宋张氏去抱她,宋小五今年也十二岁了,已经不让她母亲抱了,就是跟父母牵个手,那也是她主动才有的事,这下她没穿鞋袜,马车不大,坐他们三个人已经没有太多转身的余地了,她就让母亲抱到了腿上。
不过,她一坐到母亲身上,还是跟母亲道了一句:“不要凡事都听他的,要拦着他一点,大多都是你花了不少心思时日才弄好的,别把自己的心血当不值钱的东西不珍惜。”
张氏抱着小娘子,小声地道:“娘先前也是心疼钱。”
她跟相公一样,想着这跟人套关系,能省一点是一点,能不用银子就不动银子,结果……结果就是发现这送出去的东西要比他们以为的好多了,值钱多了。
连符大人都开口跟他们要来了。
“你去帮爹拿。”见宋爹把榻面掀开了露出了箱子,让开了点地方,宋小五钻到一角放着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又打了个哈欠,“拿上面一层的,下面那层的别碰。”
说到这,宋小五撇头看宋爹,眼睛冷冷:“就当没下面那层,那些是拿给师祖,还有给你们以后通路子使的。”
宋韧探头想看,被娘子狠狠推开了头,张氏怒瞪了他一眼,“叫你听,你就好好听着,不该你晓得的你一个大老爷知道作甚?别乱看!”
性子再好的夫人也是有脾气的。
“银子是好东西,”见宋爹被母亲埋汰到了身边来,宋小五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打完哈欠方才接道:“能用银子的时候就用银子,有些东西,隔着山隔着水,到了燕都未必做得出来。”
这北方的水硬,南方的水甜,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手,但这水不同了,未必能做出同一个味来。
“你都没跟爹说。”
“我叫莫叔莫婶帮我放的,就是娘也不是都知道。”宋小五又闭上了眼,“此去燕都世家盘锯之地,你一个外来的要打进去,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莫要心急,慢慢来,没法子就想法子,我们陪着你。”
宋韧这才听出她的话里没怪罪之意,他伸手揽住了女儿,叫了她一声:“懒懒。”
一路都在睡的懒懒哼笑了一声,由着他叫。
拿坛子的张氏手都轻了,她轻轻地把坛子放在地上,道:“小五,我看边上两坛酸蒜……”
“两坛都拿出来。”宋小五抬眼,跟宋爹道:“我叫莫婶做的,里头放了点糖,是酸甜味的,开胃生津,太守夫人可能会喜欢吃,你送去的时候就说这是我们家里带去京城给老人家开胃的,仅两坛,听说她喜欢,我娘就作主给她都送去了。”
“仅就这两坛?”宋韧看她。
“嗯。”不假。
“这……”宋韧心里到底是他先生重要些,他小声跟小女儿道:“还是留给你师祖罢,他老人家年纪大了。”
“到时候再说,到了我再想想办法,给师祖留的好东西不少,下面的大多是他的,少一样是不好,回头就补上。”这几年间,替他们宋家抚养四个儿郎的老人家可说是为了他们家呕心沥血了。
宋小五是个很尊老的人,她前世因一招棋错被人赶下台,最后是那几个疼她似孙的老人联手动用所有关系把她抬上去的。只可惜等她从一片血腥当中杀出了一条路来站到顶点的时候,这些老人已经一个个都不在了,留给她的只有他们冰冷的墓碑。
子欲养而亲不待,既然这辈子她又活了下来,前世的遗憾,她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回。
“是了。”今夜他们歇在野外,这外头起的风钻进来了,宋韧拿过披风包住了她,看着娘子把坛子数出来,又拿了两条肉。
这肉不是家里挂在灶房里任由灶火薰的腊肉,而是宋小五让莫叔莫婶用梧树县的一种独有的香木伐出木屑薰出来的香肉,一拿出来,光闻着就有一股清香沁脾提神的木香味。
箱子占了半个马车大的地方,但马车也不大,这拿出几样,箱子也空了一角了,宋韧看着这才感觉出肉疼来,嘶嘶地抽了口气,咬着牙,后知后觉地抬手狠抽了下自己的脑袋,“我傻啊我。”
宋小五哼笑了一声。
宋张氏也是好笑又心疼,问他:“是今晚送,还是明儿天亮了再送啊?”
“我现在就去,”宋韧呲牙,“趁天黑没几人看见。”
“诶。”张氏拿了块包袱布把三个小坛子和肉打包了起来。
这小坛子都不是普通坛子,而是用一种叫黑岩的坚硬石头凿出来的,是他们梧树那边有名的石匠做的,他一年带着七八个徒弟才凿出二十个来,这是石匠一家特地送给他们家小娘子感谢她的。
宋张氏摸了摸冰冷的石坛子,跟丈夫道:“小五说这种坛子本身就是比一般石头冷,这里头的东西冷藏着放着,放久了要比一般东西好吃。”
“是吗?”宋韧看向了倒在他肩头睡的小女儿。
“谭石匠现在带着他们村打这种坛子卖,他手艺不错,手速也比一般石匠快,要是那位大人问起,你给人抬抬价,”宋小五坐了起来,让宋爹出去,“梧树县的树,山,都不错,卖个好给他,我看他是个赏罚分明的。”
这一路来,那位符大人还算礼待下属,他家那位符夫人可是使了下人给她送了好几次的糖果点心了,送过来的东西宋小五尝了尝,尝着味道还算好,可见那位符夫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家属臣的身份敷衍他们这些小人物了事。
宋韧拿手指重重地点了下她的头,抱着包袱去了。
宋爹一去,宋张氏给女儿盖好被子,小小声地问她,“儿啊,你都想好了的?”
“哪能,”宋小五从被子里探出手握住母亲的手,闭眼道:“这世上没有人算的全面的事情。”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见机行事。
她能算好的,就只一样,那就是她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她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里,无论是选择生还是死,她都是唯一主宰她自己命运的那个人。
第34章
隔天宋张氏被符夫人召去了,张氏从符夫人那得了几样赏赐,符夫人还给了张氏一根很精致新颖的金钗,看得出来这金钗是刚打出来不久。
这赏赐很重了,送张氏出来的仆妇跟其说起来都艳羡不已。
符夫人对这个进退得宜的属臣之妇还是很喜欢的。
张氏前些年还是有些操劳了,但这四五年间,因着儿郎们不在跟前,无需照顾他们,家里的活也轻省了不少,且她丈夫坐任梧树县,钱财方面还需留着以后作用处,但吃穿是不成问题的。她皮肤细质,衣裳也穿戴适当,过往的担负让她比一般柔弱卑顺的妇人多了几分坚韧,气质比之寻常妇人等来要明朗落落大方许多,还能从她不俗的穿戴当中看得出一两分贵气来,不像是小家小户出身的人,遂即便是符夫人身边的仆妇,看到她这等仪态气质,也不免高看她两分,回头又听说到她的来历,对她更是多了一两分恭敬。
这一路来,张氏从一开始就没被人轻看了去。
之前在家中准备去燕都之事,小娘子过眼,给她挑了好几匹又贵又不出彩的布匹做衣裳,把张氏心疼得好几天饭都吃少了,这一路上小娘子又不许她穿旧裳,叫莫婶把她的旧衣裳压到了装衣物被褥那辆马车的最底下,摆到眼前穿的都是新衣裳,张氏就是心疼新衣裳,也不得不穿上它们。
穿了几天,她方明白她的小娘子的用意。
富贵家的奴仆下人,做的就是察言观色的事,面对着看起来高贵的,他们的腰就能往下多躬一点;显得穷酸的,他们就是笑都是皮笑肉不笑,轻蔑之情,无需言表。
张氏得体,符夫人不免在符大人面前多称道了两句,符先琥一想这家中夫人贤淑,儿郎出息,这宋韧又是个有心思的,还是值得一用,遂宋韧往他眼前钻,跟他的师爷幕僚求教打听燕都消息、官场趣闻,他也默认了其举。
而行走的马车内,宋小五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不管窗外事。
只是张氏见她睡的太多了,有些担忧她,宋小五安抚了几句,但安抚几次后这安抚就不管用了,她睡的好好的,一睁眼就能看到她娘坐在角落抹眼泪,宋小五这下是不想清醒都得清醒了,遂这天醒过来,她打算下车走走。
之前她一直没露面,宋韧夫妇对外的说辞是她害羞不喜下车见人,同行的人心里想这听话的小女孩儿未免太乖,但也没觉得奇怪。
要知道符夫人那边也是如此,莫说家中小娘子这等娇贵的人,就是身份高点的丫鬟,只要没得主子的吩咐下车办事,都会矜持着不抛头露脸。
但宋小五这一下车走,急的又是张氏,怕小娘子被人看了去。宋小五没走几步,就被前面会在父亲车上的母亲闻讯抱回了车上,这才知道她娘好的没学会几样,坏的倒是学到手了,一听她娘说符家的丫鬟都不让人看,身份贵重着呢,这燕都娇贵的小娘子更是如此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显尊贵的话,宋小五哈欠打到一半,愣是停了半会,才接着打完。
她是不想出去,主要是懒得跟人打交道,懒得动脑子,更懒得叫人,但她母亲这想法就不妥了,遂她打完哈欠,又打了一个,张口慢吞吞道:“那些个丫鬟不下车,是自抬身价,符夫人不出面,那才是叫端着身份不能随便出头,接下来你仔细看看,看那些个丫鬟是不是真那么不愿意见人。”
“啊?”张氏不解。
“看仔细点。”连个丫鬟都能糊弄住眼睛,这就不好了。
宋小五原本还想着由着她娘去呢,认为她这见的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无需人教。但想来她外祖母去的早,她娘在娘家学的怕是不多,嫁给她爹后就更惨了,娇娘子没当两天就跟着丈夫一道忙着一家生计了,一家人心思就从来没在那等事上过,哪能一眼就看穿那等遮遮掩掩的阴私之事。
宋张氏不是没心计之人,她确实只是见的少了,又被符家的富贵和地位震住了,只想着人家的高贵之处,别的却是没多想。等仔细默默看了两天,她就看到了符夫人身边的一个上等丫鬟在没人的地方跟护送的官兵小头目打情骂俏,还被人偷偷地拉了小手;一天晚上她跟着丈夫还在落脚的驿站后面的小树林里听人打了一阵的野战,羞得她一个晚上脸上都是热的。
宋韧陪着夫人观察了两三天,也是收获颇多,这天晚上他们歇在驿站,一家三口夜谈的时候,他说起这事就咋舌不已。
宋小五听他左一口“想不到”,右一口“没想到”,也没搭他的茬,跟她娘道:“富贵人家的儿女经事早,丫鬟们也是,你看着你相公些,他要是有那个意思,趁早多打几把剪刀备着。”
宋韧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什……什么?”
张氏这规规矩矩了半生,一心扑在家事儿女身上,她身边的又都是极其守规矩的人家,何曾听过这等阵仗,这下小娘子跟没事人一样,她老脸却唰地一下红了,抱着小娘子拦着她的嘴,难为情地道:“我儿不要说了。”
宋小五见她还听的明白,便放心了,“嗯”了一声,靠在她怀里道:“你多看看,多想想,要知道你有四个儿子呢,以后家里好点,奴仆多了,你要心里有数。”
她这话一出,张氏沉默了下来,想起了之前她身边的丫鬟的事。
那时候,她的那两个陪嫁丫鬟不是无意留下来,就是她们两个都要给姑爷作妾,还要许她们生个孩子养着傍身,她们才肯留下来一家同甘共苦。
那时她从没想过随她一道长大情同姐妹的丫鬟们有这个想法,她们提出此事的当晚她哭了一夜,第二日相公就从她手里拿了她们的卖身契,把她们送走了。
这事都过去很多年了。
丈夫没当梧树县的县尊之前,她大姐曾来信问她嫁给丈夫心中亏不亏,苦不苦,宋张氏看着信当下就摇了头。
不亏,不苦,她丈夫虽穷但志不穷,品德不穷,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家里有好的他都是留给了她,未曾有亏待过她的一日。
这些年她所付出的,只是她心甘情愿,不是她傻。
但家大了,麻烦事也就多了,也不知道那个时候……
张氏看向了丈夫。
宋韧苦笑连连朝她摆手摇头,“夫人放心,为夫怕剪刀,一向怕得很,没有不怕过的一日。”
张氏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小五嘴角也往上翘了翘。
宋韧捏她的鼻子,笑骂道:“人小鬼大。”
他已经敢肯定他家小娘子绝不是什么天仙下凡了。
“防着点,你以前就防得不错,”宋爹装醉装傻那是一把好手,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过不知道到了燕都,你那套还管不管用。”
“放心,爹心里有数。”这段时日他不就是打听着,熟悉着么?宋韧不打没准备的仗,他这天天左右缝源的,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掏出去大半了,可不是只单单为了奉承人家的。
“当然。”宋小五肯定地点了下头,给了她爹一个“你办事我放心”,持高度赞赏的眼神。
这阳光得定时洒点,让他疯起来更带劲。
身为曾经的上位者,宋小五很知道怎么给人鼓劲。
果然,宋韧一得小娘子那个眼神,心中那个舒爽劲啊,真是让他全身寒毛都舒展开来了,特别舒服,特别带劲,这下他不断地抚弄着他那不长的胡子,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那是,那是,为父做事还是有成算的。”宋韧故作谦虚,但说话的嘴是怎么合都没合拢,裂着嘴笑开了。
张氏看着他肩膀耸个不停,脚还抖个不停,那模样得意得欲要成仙了一般,不禁笑弯了眼,抱头埋在了小娘子的肩头笑望着他。
宋韧朝夫人挤了挤眼,更是把夫人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宋小五看着,眼睛里带着些笑意,这让她的双眼更是亮如星灿。
她喜欢她这世的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