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杨公公是怎么猜的我?”宋小五刚起来不久,脑子清明至极,于是那些弯弯绕绕她反而不想说了,“不过我看您素来把我的话当话,也没成想小看我,既然如此,如若我跟你说,我所知道的燕朝德王在十八岁死于他的封地,您想来也会信?”
她神色从容,目光平静,杨标从她不急不徐的神情当中看不出她话中的真假,但却把她这个人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从真刀实枪当中走过来的人方有的从容。
而这种人,哪怕她说的是假话,是恐吓,你也只能把它当成是真话听。
因此,杨标僵坐着,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等桌上的炭火越发地大,都快烧着旁边一张离得近的纸,她的手一扬别开,杨标才张口,低着声音道:“您说得晚了,他要去封地之事全朝知晓,圣上也答应了。”
君无戏言,他家主公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耍赖说不想去了。
“是啊,晚了点。”宋小五有些倦怠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炭炉上的铜壶。
她以为让他改变了行事,改变了命运的迹象,不再是人人都可投掷一箭的箭耙子,他就能逃过这劫了。
但她能改变的,到底只是表皮而已。她改变不了这个朝代的本质,改变不了利益链,那些前世困住他的东西,这世还是会困住他,她的推手送入了这场命运当中,也只是随着这些东西起舞罢了。
“不能不去?”宋小五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把希望寄于不可能身上了?
这真是喜欢一个人,做人都不肯定起来了。
杨标这时把屁股牢牢地粘在椅子上,看着她,也看到了她的笑。
她美得不可方物。
杨公公直到此时才觉得,也许主公从一开始才是对的,她美丽而强大,正是如此,才会使他像飞蛾一样就是竭尽全力也要奋力向她飞去。
“不能。”杨标道了一句。
“是啊,不能。”宋小五坐正了起来,笑道:“既然不能,那就改变。”
她跟杨公公接道:“这去时带什么人,走什么路线,来去全程都不要让人知晓,最好的是,多找几个替身……”
她拉过了纸,拖过了墨,开始把她说的都写道了下来。
其实她说的,杨标都懂,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他更知道怎么保护一个人,他是侍候和保护过先帝和德王的人,但他还是看着她喃喃着把他不陌生的那些保护措施都写了出来……
宋小五写罢,抬头看到杨公公已经泡好了茶,她愣了一下,随后静静地看着她一笔挥就的几张纸,尔后,她笑叹了一下。
老而不死是为贼,但老贼的心一旦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半片天也不在话下。
“等你们收拾好了,就让他提前半天过来罢,提前一晚知会我一声就好。”宋小五把她写好的东西收好,正要放镇纸的时候,杨标突然伸出了手。
“能给奴婢吗?”他道。
宋小五看着他,过了些许,她移开了放镇纸的手。
杨标拿过,仔细叠好放下了袖中,站了起来道:“多谢小娘子提醒。”
他躬身而去,他走后,宋小五淡然的脸渐渐地冷了下来,末了,直到她的眼和脸一样的冷酷,她抬头提起了桌子上的铜壶,欲要往下砸的时候想到外头的两个老家人,她深吸了口气把壶搁了下来。
随后她把披着的外纱脱了,出去提了把锄头,找了块离大门最远的地方挖起了土来。
第二日莫叔开门进来扫院子,就还没成熟的落花生苗抛了一地,他家小娘子正拿着锄头面无表情地挖那半亩花生地里最后那一小片土。
老人家惊呆了,都不敢叫小娘子,小跑着回去叫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不好了……”
小娘子的癔症又发了。
第97章
宋小五挖完最后那点花生苗,把半亩土从头到尾刨了一遍,提着锄头到水缸边洗干净了,回屋的时候见到老叔老婶,叫了他们一声:“老叔,老婶。”
说罢,头也不回去了洗漱间。
老婶看着快长成的花生,驼着腰哎哟哟地喊心疼,“这都快长好了,怎么就刨了?”
还不敢说得太大声了,刺激了小娘子,莫叔一过来,她就怪上他了:“都怪你,招了她!”
莫叔为自己喊冤:“我没有,真没有……”
莫婶还要数落他,听到到了洗漱间起了水声,她连站起身,朝老头子道:“土都让她挖到底了,这肯定挖了大半夜,快去打热水,这时候可不能洗冷的。”
说着她提着布裙就往上跑,“小五,小五儿,出了汗可不能洗冷水,你老叔就去打热水,你忍忍。”
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的宋小五放下桶,转头朝门口看去,看到了跑进来的老婶儿,她想朝人笑笑,才发现脸孔僵硬得牵不动。
她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任凭人扼住咽喉还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哪怕当初她被杨标发现生死悬于一线,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最终,宋小五什么也没说,在老婶的帮忙下洗好头发和身子,擦头发的时候她坐着睡了过去,把老莫婶心疼得朝老天爷暗地里直骂:“投下来就投下来了,好好的小仙女非要折腾她,把她折腾累了你就开心了?贼老天!”
莫婶把人扶上床了才去跟主母说这事,宋张氏闻讯赶来,看过女儿才去看花生苗,她也怪心疼那还没有长实沉的落花生的,见老叔把它们抖好土摘下来,安慰自己安慰老仆道:“没事没事,把大的挑出来,晚上拿猪脚炖嫩花生,也好吃呢,也是一顿菜。”
等到中午宋小五醒来,家里人也不拿这事说她,连问都不问一声。当年小娘子才一两岁的人半夜就起来在外头到处乱逛,在外面树林子里头静坐起来就是小半个晚上,没少吓着宋家人过,现在她大了,只是起夜挖个土,说起来实在没什么。
六月下旬,德王起程之前一大早就来了宋家,宋小五知道他要早来,让母亲给她多备点早膳。
宋张氏知道有人来看她,想着前几天女儿的事来,昨晚宋小五跟她说的时候,她小声地跟小娘子问她能不能见见人,宋小五否了,跟她道:“再等等,过一段时间就让你见。”
张氏也就是试问一下,没想女儿会答应,哪怕还要过一阵也心花怒放得很,朝女儿连连道:“使得使得,再多过一阵子也没事。”
宋小五看着她欢喜的脸,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她在宋家呆了足足十五个年头有余了,是她母亲满满的爱与欢喜撑起了这世的她,她原本是真的以为她会在这个家陪着这个女人,这个家过一辈子。
只是,她要食言毁约了。
而她向来沉静,宋张氏这时也没看出她脸底下的情绪来。
张氏作为母亲的不安,在宋小五及笄那天后就平静了下来,她以为那天闹过事,已经应了她的不安,小娘子从今往后就不会有事了。
这早莫叔莫婶摆好了早膳刚离去,她就听到了廊上有人小声喊她“小辫子”的声音,她抬头往上看去,就见小鬼探下头,咧着嘴看着她,笑得像个傻瓜。
“下来。”宋小五的怒火在那晚的泄愤当中被她强掩下去了许多,再见到小鬼,她的心绪勉强还算平静。
但也只是勉强。
当初她就是没打算跟他有什么交集,都希望这个少年能平安度过他的劫,过足一生属于他的爱恨情仇的日子,如今他已是她的了,她却……
那夜,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烧得宋小五的心口生疼,这时候见到人她都不敢多看,怕强装的平静维持不了太多,很快垂下眼,道:“下来老实用膳。”
德王一听她那口气,身子探下一半看了她的脸一下,只一下他就麻利地跳了下来,飞快跑到洗漱间洗好手又跑到她跟前,把洗好的手伸到她面前。
“小辫子。”他嚅嚅喊了她一声。
“坐下。”宋小五拿起勺,等他坐下,把勺放到了他手里。
一顿小馄饨就包子的早膳很快就用完了,宋小五刚放下筷子,就见刚吃好的小鬼非常殷勤地接过了的碗筷,不用她说就把食具收到了廊下的桶里,还拿了抹布过来。
宋小五漠然地看着他擦好桌子,还打算拿抹布去洗的时候,抬头看向了他,问他道:“谁让你去封地的?”
“啊?”德王愣了,本来想说他是看过她给他写的东西后才想去的,但一想到昨晚杨标和他说的话,他顿时就收住了嘴,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道:“我,我自己要去的。”
不等小辫子说话,认错很有一手了的德王快快地接道:“这次是我不好,我下次做什么大事之前一定问过你。”
德王想起杨标昨晚跟他说,那一夜,她因他语无伦次,惶恐不安,德王的心就酸疼了起来,他小心地伸出手去勾她的手,嘴里道:“我不会有事的,你只管放……”
“心”字还没出口,他的手就被她打掉了。
这“啪”地一声,把德王都打愣了,心差点就碎了,他错愣地看着小辫子,被她狠狠一记抽得生红的手停在她的眼前,忘了收回。
宋小五狠抽了他一记,心头的怒火反而更旺了,她皱眉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去洗手。”
“哦哦哦……”德王这才看向了他拿着抹布的另一手,跟着她的路上拿他被抽红的手抽了自己那只拿抹布的手,“叫你不听话,叫你惹我王妃生气!”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
德王立马就乖了,背也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紧跟着她,肩膀挨着她的肩膀,一步都不愿意远离。
他洗手的时候,宋小五站在门口没动,他频频回头看她,等洗好手伸出来也不动,像等着她过去她也没过去。
德王只好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干帕子擦了手。
上次小辫子是有帮他擦的,这次怎么就不愿意了?
德王嫌弃地看了眼自己刚刚拿了抹布的贱手一眼,就它,就是它招的事!
“等你回来,是什么日子?”德王正瞪自己的手呢,就听门口的小辫子道了一句。
他赶忙抬头,把杨标和他还有近卫他们商量了好几个日夜的行程毫不犹豫地透露了出来:“我们分四批人走,我是第四批,是七月一日走,去到我的封地最短也要花半个月,怕身后有追兵,我们都是按最短时日走,我跟杨标商量好的是回来的时候我们不能按之前的路数来,我是排在第二批第三批走还不一定,具体何时回也要看到了封地后面的事情怎么处理,不过最迟我十月底就能回,到时候我再差人给你送信你就知道时间了!”
“不用送。”宋小五打断了他,漠然地看着他道:“到时候回来了来我这里一趟,我们商量下我们的婚事……”
德王手中擦手的帕子“嗡”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傻眼地看着宋小五,张着嘴“啊啊”哑口了数声出说不出话来,这把他急得掐了自己的喉咙一把,这才把声音挤出来:“蒸……蒸……蒸的?”
话刚出来,他扑上来就抱着宋小五,跺脚道:“莫要骗我莫要骗我。”
他急得眼睛都红了,死死地抱着她:“你说的你要嫁我,你说要商量婚事的,你说的你说的……”
宋小五被他车轱辘来车轱辘去的话说得头疼,话刚出来,她就想反悔了,她推了推他,见没把人推开,反被他反手一个紧抱得抱得差点断气,当下一股火气起来就抬手怒挥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怒道:“给我松开!”
她这可是用力了,但德王被她一巴掌打得更是目眩神迷,被她把手强掰开后也不知道躲一躲,把脸凑过去往她脸上猛戳,亲到了嘴巴后手就又抱上了,被她狠踩了一脚也不忘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
伸进去后见她不动,他更急了,非要她碰碰不可,这下急得他眼角红了,水滴也出来了……
宋小五怒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哀求地看着她,眼睛可怜又闪亮,耀眼得胜过她所见到过的最美的星辰。
当下她手一顿,还是把他的头拉了下来,含住了他怯生生还发着抖的舌头。
这一含,德王呜咽了一声,闭上了眼,抱住她就不肯撒手。
他直把嘴唇吻肿了也要探头要亲亲,最终被宋小五扔下甩头就走,他这才不得已离开了有人要进来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德王一直舔着自己吻疼的嘴唇,等见到杨标,他翘着肿嘴指给杨标看:“噜开开……”
你看看,小辫子亲的!我王妃亲的!
看着他身上热切得能把一切焚烧掉的热情,非常明白他在那一位那里已甜得找不到边儿的杨标冷然一笑,与他道:“您最好是藏着点,要是到时候折损了那一位的闺名,您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要娶她!”闻言,德王不再跟杨公公现了,张开嘴口齿清晰,得意洋洋地道:“等我一回来就娶她,她说了的,我一回来她就嫁我,等我娶了她回来,倒是你要等着瞧,看她怎么收拾你!”
到时候看杨标还敢不敢动不动就说他了!
第98章
德王出动前,太后宫里的一连连召了他几次他都没去,这天太后宫里来人给他送了话,道他眼里是不是没她这个太后嫂子了,话说得很重,德王想了想,还是去了。
去之前他先去见了燕帝,等燕帝把御书房里的人都退下后,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德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跟燕帝道:“我们老周家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一个女人都能爬到我们头上来哟三喝四,不如她的意,就是要逼死她,就是要弄死她,一句话就能搞得我们被她弄得团团转。”
他看着大侄子,“谁给的底气呢?”
燕帝握着椅臂的手发白,脸孔僵凝。
“真没意思,”德王起身,摇摇头,“你宠着她两分,顺着她两分,她当你给的情份是应该。”
他说罢就走了,连别也没与燕帝道。
他走后,燕帝砸了桌上的杯子,朝身边的孙总管吼:“你不知道拦着太后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