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禟沉默片刻,这才叹息着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此处是位于洛平镇辖内的一处庄园,小穆特意租来了这么一间小院子方便你们养伤。”顿了顿,生怕他不高兴,凌玉忙又道,“你们伤得着实太重,在船上多有不便,也是我的意思,想着好歹让你们先养养伤再启程。”
程绍禟凝望着她良久,忽地握着她的手,哑声道:“对不住,害你担心了!”
凌玉鼻子冒起了酸意,想要让他日后不要再如这回这般抛下她们母子,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反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蛋。
那些话,说了又有何用,纵是此刻他真心实意地答应了,可真到了紧要关头,难道他还真的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么?若真的如此,那便不是她认识的“忠义之士”了。
她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约莫次日午时过后不久,赵赟与褚良也先后醒了过来。
身上是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可赵赟眸中却闪着激动与狂喜。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还好好地活着!
这个认知刺激着他,让他根本丝毫不在乎身上伤口带来的痛楚。
再没什么比活着更让他欢喜的了。
“主子,你……”褚良见他神情有异,撑着受伤的身体担心地唤。
“我无事,你不必担心!”赵赟打断他的话,随即便看到一名陌生的男子扶着伤重的程绍禟缓步而入。
他立即警觉地想要去抓长剑,可却是抓了一个空,他的床上并没有那把从不离身的剑。
“他是何人?为何会与你一起?!”他眸光锐利地盯着程绍禟,阴沉着脸厉声喝问。
“主子,这位是……”一旁的褚良想要解释,可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了。
“我没有问你!”
早就他问起小穆时,程绍禟心里便咯噔一下。
虽说此番多亏了小穆及时赶到救了他们的性命,可小穆的出现,归根到底还是他瞒着赵赟主仆私底下与之联络的。
纵然当时他的目的只是希望小穆代他向家人报个平安,免得他们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可在性情多疑的赵赟眼中,自己此番作为与背叛无异。
“殿下……”褚良有心想说几句好句,可赵赟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闭嘴!孤没有问你之前,你不许多话!”
他立即噤声,叹息着往程绍禟那边望了望,给了他一记自求多福的眼神。
“他是草民生死之交,姓穆名牧,此番遇刺,多亏他及时赶来相救,草民才得以挽回一条性命。”程绍禟平静地回答。
第42章
“他如何会得知你会有难?如何能够及时赶来相救于你?你是何时与他取得的联系?”赵赟寒着脸接连发问。
程绍禟沉默了片刻, 还是如实道来:“当日在龙湾镇,草民曾拜托他代为向家母报个平安, 同时也好让关心草民之人能稍稍放下心来。”
“你果然瞒着孤与他人联络, 看来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赵赟眸中似是凝着一团风暴,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褚良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求情:“殿下,程兄弟私自泄露行踪确是有罪,但念在他总算是救驾有功的份上,还请殿下宽恕于他。”
赵赟又是一声冷笑:“孤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他可是抛下孤逃走在先,不管后来他是否折返回来救驾,其心均是可诛!”
“殿下!”褚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穆早就在程绍禟自称‘草民’时便愣住了, 整个人简直如遭雷轰, 再一听赵赟左一句‘孤如何’, 右一句‘孤怎样’,便是再迟钝, 此刻也是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他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听着屋里那三人的对话, 约莫是知道了程绍禟寻上他时, 是瞒着眼前这位贵人的, 如今看来, 这位贵人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他跪了下去,沉声道:“草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绝对不曾向第二人泄露过殿下的行踪, 当日草民偶尔发现了真正船夫夫妇的尸体, 心忧程大哥,故而才一路寻了过来,机缘巧合之下方才救了程大哥一命。”
赵赟那锐利的眼神投向了他,微眯着双眸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分神情,良久,又缓缓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另两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忧虑的褚良,神色坦然的程绍禟,最后终于缓缓地道:“起来吧!”
褚良松了口气,知道他这是打算不追究了。
小穆迟疑了一下,也扶着程绍禟跟着他站了起来。
“你叫穆牧?何许人氏?现以何为生?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他刚站稳,赵赟便又接着问。
他定定神,一五一十地回答。说到唯一的亲人穆老爹去年便已经过世,如今他孑然一身时,他的神情有几分黯然。
赵赟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是另有想法。
那日被围攻,身上中了好几剑,倒地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想到老天爷到底还是眷顾他的,仍是让他捡回了一命。
他唯一信任之人,只有一路护着他、为他出生入死的褚良,那程绍禟虽未必可信,但因为他身边带着妻儿,算是带着两个最大的弱点,故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相信的。
只如今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褚良与程绍禟,均已身受重伤,想要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怕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这穆牧……在当前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或许能勉强收为所用。
程绍禟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见状暗地叹息一声,眼神复杂地瞅了瞅身边对赵赟知无不言的小穆。
看来小穆也如他一般命运,怕是不得不坐上太子这条船了。
他想,或许当日他不应该寻上他,那样的话,他便不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程绍禟,听穆牧所言,你竟是公门中人?”正这般想着,忽地听赵赟问。
“是,草民乃青河县衙捕头。”他怔了怔,如实回答。
“青河县知县是何人?”赵赟又问。
“郭骐郭大人。”
“郭骐……”赵赟忽地冷笑,“孤还道是何人,原来竟是他!”
程绍禟心中一突。
听这位主的语气,难不成竟是认识郭大人的?莫非他与郭大人有旧怨?
可赵赟却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他也不敢多问,行礼退了出去。
小穆自是跟在他身后离开。
“程大哥,里面那位真的是太子殿下么?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见到了当今的太子。”回屋的路上,小穆的语气难掩激动。
太子啊!那可是日后的皇上,不曾想他竟有这般大的福分,能够得见天颜。
“他确确实实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事到如今,程绍禟自然没有必要再瞒他。
“竟是太子殿下,难怪当日他不肯如实相告。只是,到底是何许人,竟敢刺杀当朝太子?”小穆皱了皱眉,忧心仲仲地道。
程绍禟沉默。
这也是他至今想不明白,却又不敢去深想的。
“小穆,你可知经此一回,不管你是否愿意,日后殾只能追随太子殿下了么?”半晌,他还是忍不住提醒。
小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这才坚定地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到哪里不是一样?与其一辈子碌碌无为,倒不如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干一番大事,如此才算是不辜负了这一辈子。”
“你可想清楚了?从来机遇必是伴随着危险,如今你也看到了,那些人连当朝太子也敢刺杀,可想而知这有多凶险。连太子他们都不放在眼内,更不必说咱们。”程绍禟平静地又道。
“机遇与挑战并存,我自是知道。程大哥,我想过了,不管将来前程如何,至少此刻,我还是想要去尝试的。其实若是此回没有遇到你,我也是打算辞了员外府里的差事,前去长洛城齐王府投奔宋大哥他们了。”小穆回答。
程绍禟又是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
当日他就是不想与天家贵人再有接触,这才没有进齐王府去,倒不曾想兜兜转转,他还是要与天家人打交道。若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倒不如便与兄弟们投奔齐王去,至少齐王于他有恩,而且又能再与往日的弟兄们一起共事。
一行人便暂且留在小庄园里养伤。
只是不管是凌玉还是程绍禟,都没有想过会在此处久留,毕竟赵赟晚一日回到京城,但会多一分危险。
果然,隔得小半个月,待勉强能方便行走后,赵赟便提出继续赶路回京。
褚良劝了他一会,见他执意如何,倒也不好再多说,唯有收拾行李,与程绍禟等人重又商议好了新的路线,便再度启程了。
“殿下为何不命他的心腹臣下前来护驾?”将众人所用的伤药都收拾好后,小穆还是没忍住低声问。
程绍禟摇了摇头,少顷,不答反叮嘱道:“以咱们的身份,只需听从吩咐便好,莫要多问。”
“我明白了。”小穆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那等天家贵人的想法打算,又哪是他们这些人可以了解明白的。
明明伤还不曾好便又要匆匆赶路,凌玉老大不乐意,在心里暗暗骂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太子爷,程绍禟一看到她这副表情便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安慰道:“莫要担心,此回咱们乔装打扮,混入商船里,想必问题不大。况且,小穆还是个陌生面孔,诸事由他出面总是稳当些。”
凌玉也知道太子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启程,哪会轮得到她有意见,听罢也唯有叹了口气:“只希望这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再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不会的。”程绍禟除了安慰她,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捏了捏依偎着自己的小石头的手臂,柔声问,“小石头怕么?”
“不怕!”小石头脆声回答。
程绍禟微微一笑,见他回复了早前的活泼爱闹,心里不只一回感到庆幸。
这一回由小穆出面,找上了一条上京的商船,程绍禟扮作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带着妻儿家仆上京投亲,凌玉与小石头自然便是他的妻儿,赵赟、褚良与小穆则为家仆。
让凌玉意外的是,赵赟对这样的安排丝毫没有异议,便是着起了下人的衣裳,眉头也不见眨一下,甚至还很自觉地收敛了那满身的锋芒。
她不得不感叹,此人倒也称得上的能屈能伸,不至于到分不清场合仍摆着皇室贵族高人一等的嘴脸。
无端卷入这一场凶险中,凌玉对他确是心存怨恼的,这会儿看着他成了自己的‘仆从’,虽明知一切是假的,可她心里却还是或多或少有几分解气。
赵赟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扫了她一眼,暗地冷笑。
他就说这一家子尤其胆大,这妇人眼中的得意洋洋,是以为他看不出来是吧?
也许是对方接连遭受重创心生了退意,也许是对方人手已然不足,又可能是此番他们隐藏得极好,一行人竟就这般平安顺畅北上,离目的地京城越来越近。
“娘,咱们这是要到很大很漂亮的地方了么?”小石头伸长脖子想要去看码头上的热闹,却被凌玉一把拉了回来。
“可不能调皮,若是掉进了水里可如何是好?”
凌玉紧紧地握着他的小手,望着越来越接近的码头,心中一阵七上八下。
按计划,他们便要在此处下船,而后走陆路回京。可她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行程是否还会如在船上这般安全?若再有个什么,旁人倒也罢了,她只怕是再也承受不住。
“走吧!”程绍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轻轻拉着她的手低声道。
“嗯。”她敛下忧虑,看着他抱起了儿子,率先踏上了码头,而后朝着她伸出手来。
她握着他的手也走了上去,双脚踏到实地那一瞬间,她整个人还有几分摇晃。
赵赟、褚良和小穆也跟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陆续下了船。
“此处人来人往,不如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再行……”程绍禟话未曾说完,忽见前方一阵整齐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有数十名官差朝着他们跑了过来。
他立即与小穆一起,交凌玉等人护在了身后。
赵赟神色不变,褚良虽是皱着眉,可亦不见惊慌。
那些官差越跑越近,却在离得他们数丈远时停下了脚步,仅是将他们几人围在当中,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迈着大步迎了上来,径自走到赵赟跟前,单膝跪下:“臣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降罪!”
“起吧!”赵赟的音调平平,让人听不出喜怒。
这是太子的心腹臣下赶来了?凌玉猜测着。
有帮手便好,接下来的行程也能安心了,便是再有杀手至,有这么多官差在,再怎么也轮不到她的男人出头了。
“这是镇国将军府的易将军,有他在,咱们这一路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待一切安置好后,褚良瞅了个空前来寻程绍禟与小穆等人。
“如此甚好!”不管是程绍禟还是小穆,听到他这话都松了口气。
“这些是易将军带来的伤药,都是宫里的好东西,你赶紧用上,伤口也能痊愈得快些。”褚良将手上的伤药递给程绍禟。
小穆代为接过。
“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今晚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出发,待回到了京城,必又会有一场风波。”褚良起身。
程绍禟与小穆将他送了出门。
“程大哥,回到京城不就安全了么?为何还会有一场风波?”待褚良离开后,小穆不解地问。
程绍禟默言不语,良久,才沉声道:“太子此番遇刺,几度面临生死,又岂会闷声吃下这般大的亏,必然会秋后算账。到时岂止是简单的风雨,只怕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只可惜,他已是局中人,便是腥风血雨,也只能迎着风雨而上,再没有退路!
不到两个月,在镇国将军府的护送下,太子赵赟在数度历经生死后,终于平安抵达京城。
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曾经的青河县捕头、日后饱受争议的镇国公程绍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