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事可办好了?”赵赟轻抚着手上的指环,嗓音淡淡的,却是让人听不出半分起伏。
程绍禟张了张嘴,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却是老半晌说不出来话。
他身旁的万平见状便急了,生怕他触怒赵赟,连忙大声回答:“幸不辱命!”
赵赟的视线却是紧紧锁着程绍禟,眸光锐利,似是不打算放过他脸上每一分表情:“程统领的说法呢?任务可完成了?可有留下哪怕一个活口?”
程绍禟深深地吸了口气,哑声重复道:“幸不辱命!”
赵赟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终于,嘴角弯了弯,满意地道:“很好,孤总算是没有看错人!好了,你们也奔波了这些日子,回去歇息几日再回来当差吧!”
“多谢殿下!”程、万二人异口同声地谢过了他的恩典,这才告退离府。
而万平,自然便将此回出任务的祥情原原本本地向褚良回禀了。
褚良听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也是在预料当中,此番辛苦你了,你办得很漂亮,回去好生歇息几日再回来吧!”
万平应了声是,想了想,终是不放心地道:“程统领那日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我却觉得他未必会将我说的那番话听入心里。若是如此,他总有一日会自己把自己拖累死。”
褚良揉了揉额角:“一个人的性子岂是会说变就变,他这么多年来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又怎会被你三言两语便改变。此刻他只是受些打击,心里怕是乱得很,只能待他慢慢想明白了。”
妇人之仁用在当差上自然不好,但是在兄弟相交上却是再让人放心不过的,或许这也是他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帮他之故吧!
程绍禟一路沉默地回到家中,推门而入却觉屋里静悄悄的,不知为何心口一紧,连忙加快脚步四处寻找。院子、堂屋、灶房、东厢等处均被他寻过,可却始终不见妻儿的身影。
他的脸色开始发白,紧握成拳头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曾经死在他手上之人的面容一个又一个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不知不觉间,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小、小玉!”他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害怕。
“叫这般大声做什么呢?”女子含着娇嗔的话响起来时,他呼吸一窒,猛地回过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终于忍不住大步上前,用力把她拥入怀中。
“你……”凌玉被他这罕见的热情吓了一跳,腰间被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着,勒得她险些透不出气来,再一看到杨素问掩着嘴偷笑的模样,又低头一瞧,便对上了小石头咬着手指头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的神情。
“你做什么呢?快放开我!”看着杨素问体贴地抱起小石头快步进了屋,她红着脸在把自己越抱越紧的男人后背在拍了一记,有几分羞恼地道。
感受着怀里熟悉的软玉温香,程绍禟一时紧悬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心跳渐渐平复,察觉她的挣扎,终于缓缓地松开了她。
“你做什么呢?让素问瞧见了多不好,她必定会籍此机会取笑我了。”凌玉俏脸泛着红,不自在地嗔道。
这人就是块木头,从来在人前都是再端方正经不过的,似今日这般真真切切是头一回,让她意外极了,却又掩饰不住心里那点欢喜。
程绍禟定定地盯着她,看着眼前的这张泛着桃花的熟悉俏脸,似嗔似喜似恼,一时有几分茫然,却又隐隐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她还在,她还在……
“你去哪里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轻声问。
“与素问到隔离王大婶家里去了,还能去哪?”凌玉没好气地道,顿了顿,又奇怪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这回差事办得不顺利?”
“我没事,日头大,咱们回屋吧!”程绍禟摇摇头,牵着她的手便往屋里走。
凌玉本是打算继续追问的,可左手被包入那温厚带着茧子的大掌时,不知为何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不料对方却把她抓得更紧。
有古怪……实在是太古怪了。
这晚,她对着铜镜抹着玉容膏,想到今日程绍禟一连串不同寻常的举动,心里纳闷得很。
除了刚回来的时候把她搂在怀里不撒手,到后面又一直抱着儿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去灶房准备晚膳,他也抱着儿子跟着去,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闹得杨素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正洗着的菜,光明正大地偷懒不干了。
最后,那对父子便接替了杨素问的活,‘齐心协力’地把菜给洗干净了。
此时的程绍禟举着木桶,把自己从头淋到脚,而后死命搓着身体,一下又一下,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层皮都搓下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沾上的血腥全部给洗了去。
可无论怎样洗,他的鼻端总像是萦绕着那股血腥味道,那一具具尸体不甘心的眼睛似是在盯着他,控诉着他的残暴与血腥。
凌玉在屋里等了老半天不见他回来,却发现他忘了带换洗的干净衣裳,只得拿起去寻他,哪想到刚推开净室的门,却见背对着她的程绍禟死命的搓着身体,那股狠劲,让她瞧见了便也觉得疼。
“你这是做什么?剥皮呢!”她终于没好气地出声,把手上的干净衣裳搭在架上,催促道,“莫要洗太久,皮都要起皱了。”
半晌,她才听到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皱了皱眉,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却浓了,只是如今却不便问他,唯有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了。
开门关门的声音响了起来,女子轻盈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程绍禟僵着身体,良久,苦笑。
事到如今,前头纵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万平那些话虽不好听,但也是大实话。
他并不是孤家寡人,他的身后有妻儿、有上了年纪的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关心着他的亲友。
若是他倒下了……
他揉了揉额角,猛地起身抹过干净的棉巾,擦去身上的水渍。
正想推门进屋,便听到屋里传出妻儿的问答声,他不禁停下了脚步,认真听着里头的温声软语。
“从前有个男娃叫小石头,后来他长大了,嗯,小石头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跟爹爹一样!驾驾驾,呯呯呯,看我厉害!”
“……为什么不像娘亲,不像舅舅一样,赚很多很多的钱?”
“嗯……好吧,也跟娘亲和舅舅一样,赚很多很多的钱,买许多许多好吃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嘴角便微微翘了起来,仅是听着母子二人的一问一答,他便可以想像娘子脸上的无奈与郁闷。
他早就看出来了,凌玉并不希望儿子像他自己这般,早前他不以为然,可如今,他也希望他的儿子日后走上一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路。
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没有仇恨与报复的路。
凌玉是被体内突然升起的一股燥热给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察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给半褪了衣衫,有一双大掌正在她身上作乱。
“你、你什么,万一、万一把儿子弄醒了……”她微微喘息着,想要去推身上的男人,却是软棉棉的半分力也提不起来。
程绍禟停下了动作,她正想要松口气,突然整个人被他凌空抱起,吓得毫无准备的她险些叫出声来。
程绍禟一言不发地把她抱到如今暂无人居住的东厢,凌玉又惊又羞又恼:“你做什么?快放开,儿子若是醒了不见咱们……”
“他快四岁了,可以自己一个人睡了。”程绍禟打断她的话,径自把她抱到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榻上,回身反手落了锁,在她挣扎着想要起身逃跑前,欺身把她压在身下,毫不迟疑地堵上了她的嘴。
良久,一阵女子似喜似恼的轻泣在寂静的屋里响了起来。
“嘤嘤嘤,你好了没?我快累死了……”
“混蛋,你还来?!呜呜呜,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不行了……”
“你有完没完!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啊!混蛋!我恨你,恨死你了……”
……
第51章
次日一早, 听着小石头用力捶着房门的声音:“爹爹,娘, 爹爹, 娘……”
凌玉装死地扯过薄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正在着衣的程绍禟有些歉疚地望着她, 见状担心地道:“莫要这般盖, 小心闷着了。”
“滚!”女子闷闷的带着薄恼的声音隔着薄被传出,他无奈地笑了笑,也知道昨晚确是自己闹得太过之故, 唯有清清嗓子道, “你再睡片刻,我去准备早膳, 也不会让小石头前来打扰你。”
凌玉只想骂娘。再睡片刻, 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 昨晚他们夫妻扔下儿子做了什么好事了么?不过此时此刻,又听着外头杨素问哄小石头的声音, 她干脆破罐破摔了。
罢了, 都这样了, 还是继续睡会儿再说!
“娘呢?”看到爹爹从里头出来, 小石头探着脑袋想要往里钻,却被程绍禟一把抓住小胳膊给抱了起来。
“娘不舒服呢, 小石头听话, 让娘再睡会儿, 莫要去打扰她。”
杨素问努力忍着笑, 连连点头:“你爹爹说得对, 还是莫要去打扰你娘,让她再睡会儿。”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我不打扰。”
程绍禟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凌玉才‘呼啦’一声扯下了身上的薄被,哪还有半分困觉之意。
她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上酸痛得很,不禁将那个罪魁祸首给骂了个半死。
真是,也不知昨晚发的什么疯,任凭她又哭又求又骂都半点不为所动,可着劲想怎样来便怎样来。
只是随即她又开始反省,难道是憋得太狠之故?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心虚了。
当初是因为过不去上辈子留下来的阴影那关,故而才借着儿子躲避,如今那些事早就不是个事儿了,可让儿子跟他们夫妻睡却已经成了习惯。
她蹙起眉头。
或许真的该让小石头学着一个人睡了,若是憋坏了石头爹,岂不是罪过?像昨晚那样的疯狂要是再来几回,只怕她都要把小命给交待了。
不过……还是再让儿子跟她睡几晚再说。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片刻,这才慢吞吞地起来,察觉身上干干爽爽的,恍恍惚惚间却记得,昨晚那人好像还帮她清洗过身子,顿时脸又红了几分,嘟囔了几句,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衣裳穿上。
“起了?可要我帮你?”程绍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眸光暗沉,正盯着她问。
凌玉啐了他一口,又瞪了他一眼:“谁要你帮!”
程绍禟好脾气地笑了笑,回身出门将准备好的温水捧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小石头这条小尾巴。
“娘是懒小猪,娘是懒小猪……”小家伙头一回见娘亲起得比他还要晚,拍着小手欢快地叫着,倒是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爹娘抛下了的委屈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凌玉仿若未闻,慢条斯理地漱口洗脸,又对着铜镜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在儿子的取笑声中往脸上抹了香膏,这才起身拍了拍衣裳,猛地朝仍在叫着‘娘是懒小猪’的小石头冲过去。
小石头尖叫着,却是被娘亲抓了个正着,肉乎乎的脸蛋被人好一顿□□,小屁股也挨了几巴掌。
“爹爹,爹爹救我……”小家伙又笑又叫地向抱手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爹爹求救。
程绍禟笑看着她们母子俩闹了好一会,这才上前将儿子从他娘手上救了过来。
小家伙的四肢立即缠上他,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凌玉捊了捊已是有几分凌乱的鬓发,脸上带着笑闹过后的红云,察觉男人幽深的眼眸,不解地低下头去,便见方才打闹中,领口被儿子扯下了几分,露出了里面暧昧的痕迹。
她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飞快地把衣裳整理好,便听到程绍禟道:“早膳我都准备好了,快出去吧!若是凉了倒不好了。吃完了咱们可以到外头走走,你可有想去之处?”
凌玉有些意外:“这真是告了假?”
“殿下准我回家歇息几日再行回去当差。”
凌玉有些高兴,略想了想:“都说相国寺的菩萨最为灵验,咱们来了京城这般久都不曾去过,趁着今日得空,不如去上上香求个平安符?”
这人每回出门归来,身上总是有些隐隐的血腥味,她虽不便问他在外头之事,但心里却始终七上八下。每回他外出办差,她便辗转难眠无法安寝,就怕又如上辈子那般,没能等回来他的人,却等回了他的骨灰。
“你若喜欢自然便好。”程绍禟不过是想陪着她们母子,至于去哪里,又要做什么倒不在意。
待用过了早膳,一家三口便租了马车,带着准备好的香烛等物往相国寺而去。
凌玉本想叫上杨素问,可杨素问一来正全心全意地调制着她新的香膏,二来也不愿当那不长眼的,故而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只让他们早去早回,不必理会她。
凌玉也知道她的性子,倒也不勉强,再三叮嘱她好生在家中,不管什么人来敲门都不必理会,只当家里没人便是。
杨素问如同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就算门被敲烂了我也当不知道。”
凌玉无奈地在她额上戳了戳。
“我怎觉着你就是个爱瞎操心的性子,素问姑娘也不是小孩子了,怎还需要你事事嘱咐?”上了马车,程绍禟抱着儿子在怀中,笑叹一声道。
“天生的操心命,我也没法子!”凌玉摊摊手,满脸无奈。
顿了顿,轻哼一声道:“就算十个素问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这般让人操心。”
又瞥了一眼腻在爹爹怀里无比乖巧的小石头:“当然,还有那个见了爹爹不要娘的小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