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跟到这里来了吗?真是爱操心的家长啊。”侑子歪了歪脑袋:“没有心愿就无法进入这家店……即便说着没有自我的你,也有想要实现的心愿呢。虽然我也很想立马就收取另一个时空神代时期神造之物的代价……不过还是好心提醒一句,隔壁剧场的那名女性不是降临了吗?如果要寻找释放那孩子灵魂线索的话,神之女或许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哦?”
恩奇都面上还在微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您是说那名内心低俗肮脏到令人作呕的邪门歪道吗?”
侑子:“……”
“哎呀呀,似乎说起了什么禁忌话题,一定是和双马尾小朋友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一个360度大漂移强行扭转话题,秋名山老司机侑子小姐打起了哈哈:“那么,要不要和我做笔交易呢?”眼底的戏谑之色尽数收拢,蝴蝶幻化成铭文繁复的长烟杆,侑子深深吸了口,她悠悠吐出袅袅轻烟——她收下了误入此间客人的代价,亦得到了一条未来的贴签,被思念囚禁在这里的,不仅是她。我是庄生梦蝶,可你并不是啊。她看向在所目睹的既定中未曾出现的英灵:“客人啊,向我许愿吧。代价的话,请收下我的心愿。”
“这样的话,未来就会分岔两边。”
“只要许下愿望的话,就一定会实现。”
……
站在分岔的路口前,白苹果依旧在认真思考侑子的话。
在漫画里侑子的话虽然晦涩难懂,但很多最后都应验了,未曾看到的和想要在意的是什么意思?白苹果想,像是她玩的各种AVG,最后得选择什么选项才会步入什么结局似的。游戏里还有迹可循,在这里没有攻略就是抓瞎,既然是她自己当主人公的游戏,那就全凭感觉随便摸个选项得了。于是白苹果果断往左转向,选择了“未曾见到”,她刚走没多久,便听到有哀乐从不远处的民居流淌出。
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神色肃穆地离开,黑色和服的女人们优雅地抹着眼泪,她不知不觉走到了高耸的一户居门口。
没有人看见她。
来来回回的人穿过她的身体进进出出,眼下她的状态又和见到小夏目时一样,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幽灵了,白苹果抬眼看过去。
祭坛上摆放着鲜花,黄.菊与百合,雪白的芒草依偎着菖蒲,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是两张黑白照片。一男一女,似乎是一对夫妇。……异常熟悉的容貌。
白苹果的耳中飘入周围拜祭者的窃窃私语。
“听说是从国外旅游回国的时候……飞机坠落……”
“孩子还那么小……”
“听说那孩子有一大笔遗产……”
“没什么亲戚……”
“不会有人……”
白苹果猛然抬起头。
像要寻找什么人一样的,她拼命寻找着,猝然,眼光停留在某一处。从走变成了奔跑,像是身上起了风,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拜祭者,最终在木柱之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他小小的,还是个孩子,独自一人,比她所见的更加瘦弱,黑色的小西装几乎要勒的他喘不过气,不然他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呢?灰绿的眼眸在不断地挣扎,仿佛蛛网上的蝴蝶颤抖着挥动支离破碎的蝶翼,最终像是火焰烧却留下的残灰,什么也没剩下。
他的怀抱中,过大的牌位写着过逝双亲的名讳,名讳的第一行字书写着姓氏——“狛枝”。
白苹果盯着他的双眸。她径自蹲在了他的面前。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她还是伸出手,隔着岁月与未来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
“找到你了,小呆瓜。”
☆、005
他还没到自己的胸口高。
小小的一团,像只因为形单影只、不得不自己团成一团取暖又瑟瑟发抖的小兔子,真小啊,她想抚平男孩子没有人打理乱糟糟的发,伸手却穿了过去,白苹果看向自己的手,她现在是完完全全的幽灵小姐了。连之前帮小夏目推秋千也做不到了。
所以只能这样看着。
两口灵枢装着因飞机失事年轻夫妇的遗体,玻璃小窗口倒映着被收敛整齐的容颜——孩子的发色和模样有完完全全继承到,是如同父母一样柔软又美丽的姿容,怎么看都是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如果夫妇还活着的话。
被请来的缁衣僧侣念着经文,一刻不停地安抚着死去之人的灵魂,不认识的人在主持吊唁仪式,面容陌生的男男女女献上花朵和前来敬香,线香点燃的青烟轻飘飘浮上半空,将灿烂笑着的白发夫妇的面容覆的愈加模糊。
离开的拜祭者谈论着这场事故的邪门之处,旅游的一家人从国外返回,飞机遭到劫持真是不幸,然而不幸的事还在后面,劫持之时陨石从天而降将匪徒与所有乘客都砸了个血肉模糊,除了这个白发的小孩子幸运到完好无损地存活,不得不说这是奇迹中的奇迹呢,说起来,这小孩好像也一直以来有些怪,哎呀,真是的,您说的什么话,还没到神隐的那种程度……这孩子,听说从出生开始,就有些幸运的过头了呢,不过他周围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与其说幸运,不如说是倒霉吧?谁会想到碰上这种事,分明人活一生也几乎不会遇到啊,这样离谱到简直让人感觉和笑话别无二致——
白苹果收回目光。她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心情。
肃穆的黑和飘扬的素白绸带构成了整个葬礼,哀乐,经文,说话的嘈杂声,然而所有的声音对于那个幸运到不能再幸运的孩子来说,没有一句能传递到他的耳中,他好像处身于无人存在的街道,逐渐的连自己的存在也消散了,哪里都不存在他的位置,哪里都不存在他归去的地方。
——他已无家可归。
不知道是远方亲戚还是父母相熟的人在主持丧事,白发小孩像木偶一样被拉扯到了所有人面前,木然听着旁边大人慷慨激昂的台词。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了,温柔牵着他的手的人已经不在了,很多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逝去,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仿佛在他眼前蒙上了层怎么也挥不开的雾,人影变成了沙沙的一片片黑影,就像黑白电视机里不断闪烁周而复始的雪花。
白苹果一直跟在他身后。
沉默的。
直到来来往往的人来了又去,天空由明亮渐渐暗下,朔月的夜里无星也无月,守夜的人纷纷打起了哈欠,夜深了,只有雀鸟还发出两声呜呜的啼鸣。小孩和他被放出来的拉布拉多依偎在一起——因为丧事可不能有畜牲捣乱啊,就算你一直重复他不是他是你的家人,可畜牲就是畜牲,这才是大人眼里的常识。名为kibou的拉布拉多大约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之前被放出来的时候对着她狂吠,被大人喝止后又对着她迷茫地歪了歪头,最后放弃不叫了。大概是她的存在并非是头等大事,眼前熟悉的家已经不是先前的模样,发生了什么呢?感受到异样的拉布拉多低低地呜鸣着,男主人去哪了呢?女主人去哪了呢?为什么没有给他喂食,为什么没有像以前一样牵着他出去玩?可没有人回答他,小主人一动不动,就像路边一动不动的石块,就像路边因为枯萎一动不动的野草。
小孩的唇因为缺水而干涸,白苹果知道他已经几天没有进食,即便强迫他进食吃下去也全部吐了出来。如果人不进食几天会死掉呢?他死灰般的眼珠里似乎露出了那样与无忧无虑年纪不合的冷峻,白苹果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一直看着他。
她听到去休息的守夜者肆无忌惮的说着财产分割的话,石像似的小孩依旧一动不动,似乎溢入耳中的话题与他无关。等到一切嘈杂都尘埃落地,偌大的宅邸什么也不剩之时,小孩终于开合了干涸翻起皮的唇。
“爸爸,妈妈,死了。”
“kibou,他们说,爸爸,妈妈,死掉了。”
被叫到名字的小狗并不理解小主人的话,既不是指令又不是玩耍的句子到底是什么呢?它只得疑惑地摆了摆尾巴,可小主人没有看他,他没有一丝表情地蜷起双膝,将脸埋在小小的膝盖里,像是夜里的风裹挟起漫无边际的凉意。
他慢慢重复:“死掉了……”
白苹果一直看着。
直到鸡鸣声响,晨光微熹,长明灯被熄灭,守夜过后的第二日便是出殡,小孩被牵着木偶般给自己的父母送上最后的鲜花,看着盖子被合上,被抬了出去。天空下起了小雨,小孩捧着父母相框撞撞跌跌地走在前头,有人在旁边给他打伞,可因为太过斜了,他的肩膀依旧濡湿了一半。
他们来到了殡仪馆。
白苹果听到“火化”、“骨灰”的字眼,也不知道和他商量过,还是没有,可这里真冷啊。小孩弯弯的白发梢上沾了雨珠,白苹果专心致志地拂开一遍,再拂开一遍,尽管那枚水珠仍然纹丝不动。大人们似乎商谈好了,于是遗体被取走放在了担架上,于是遗体要被推进深不见底的地方了,被烈火焚烧之后,人作为人的唯一的、最直接的存在,就将从这个世间抹去,不复存在。
此谓之【死】。
去吧,去和你的父母做最后的道别。大人们推搡着小孩往前去,小孩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无动于衷,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吗?哎呀,也难怪啊,毕竟父母死在自己的面前,精神崩溃也不足为奇,果然是变成傻子了。哎哎,即便有着那样庞大的财产,哪里又保得住呢?以后怎么看往后都是无依无靠了,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孩子却突然冲了出去。受惊的大人立马递出胳膊拦住他,却被他逃了个空。小孩拼命往担架驶向的前方火化炉奔跑,身边的拉布拉多也开始狂吠起来,人的喊声、狗的叫声混杂在一起,伸出的手无情地将要拦住他,白苹果想打下那只大人的手,却徒劳地打了个空,小孩终于被抓住了。
可先前一动不动的他开始用力挣扎,像是如果挣扎不出,他心上的一角就会永远的消失不见、再也回不来一样。
他拼命在半空中蹬着腿,拼命去咬大人的手,可没用没用没用,怎样都是没用没用没用——
“还给我,把爸爸妈妈还给我!!!!!!”
“还给我!!!!!!!!!!!!!!!!!!!!”
孩童尖锐的吼声回响在殡仪馆中,劝服、威吓、教导,统统无动于衷,要将一直以来想要说的话统统发泄出来似的,他用力、拼命地嘶吼着,在一片混乱中,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所有的挣扎,孩子的脸因为用力不自然地歪向了一侧。白苹果的整个身体都遽然颤抖起来。
动手的人放下扬起的手,小孩呆呆地望着他。
“你要连同你父母的份一起活下去。”
“活下去!”
白苹果眼前的场景陡然变了。
大约是国中的白发少年身后跟着一条拉布拉多,小狗已经长大,奶油色的皮毛熠熠生辉,它不知人间疾苦高高兴兴地绕着主人的脚转圈圈,背包甩在肩上,白发少年俯下身去,温柔地摸了摸爱犬的头,他抬起首,又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窣私语。
“X班的那个酒井你们知道吗?听说他直接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诶!听说是和他们同班的小松……哦,叫狛枝的一起走的时候出的事,不过那个叫狛枝的好像一点事都没有,搞不好啊,就是他推的!”
“欸?又是这个狛枝啊?平常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也就算了,什么希望希望的啊,不过这人邪门的很,我听说收养他的好几家都出了事故,听说都是奔着他的遗产的去的,偏这也就算了,听说那个,以前和他交朋友的宫崎,好像也进过医院了啊?据说是叫他一起去打电动路上居然碰到抢银行的冲出来朝狛枝的方向开枪,好死不死宫崎刚好就走向狛枝,当场就英勇就义挡了一枪啊哈哈哈哈……”
“哇哦,真可怕,和那种瘟神交朋友天上会掉花盆的吧?最可气的是,这家伙还毫发无损——这样说来,分明这些灾祸都是他引来的嘛!都是他的错!女生还偷偷私下说他好帅但就是难以让人理解传闻又不好,切,哪个女生敢找他,谁接近他谁倒霉……”
“男生也不敢啊,谁嫌命长……”
他扭过脸,没有再听。少年看向拉布拉多,神色如常:“kibou,我们回家。”
可拉布拉多看到了旁边的白苹果,黑漆漆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黑漆漆的幽灵小姐。这个人好熟悉啊,我在哪里见过她吗?头次没听从主人的吩咐,它疑惑地上前嗅了嗅,又欢快地对着不存在的人摇起了尾巴,少年当即扶额,他说着“看来我这种人又要多一个外号叫鬼小孩了”,一边似乎有些困惑地看向爱犬注视的方向,好像那里真的有人一样。催了好几遍小傻狗就是不走,白发少年的无奈简直难得一见,于是白苹果迈出两步,又回头看向拉布拉多,拉布拉多兴奋地“汪汪”追上前,害猝不及防的主人吓得赶紧追上,幽灵小姐和小傻狗跑了一阵,干脆找了个空地围着主人跑起了圈,一圈又一圈困的主人无法逃离,少年虽然嘟嚷着“真拿你没办法啊”,却久违地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来。
他的面颊浸入无边无际的黄昏色里。夕烧色乘风而入,将他的眼底染上粼粼波光。
“kibou,我还有你在。”
白苹果的视野又变了。她的眼眸遽然猛缩。
入目的是红色,红色,红色,高大的货车以深陷的姿态卡进了便利店的墙壁里,车头与车身的夹缝里,有一只拉布拉多躺在那里。它漂亮的奶油色皮毛染上了鲜血,亮晶晶的漂亮眼睛也慢慢涣散了,鲜红的骨头从裂口刺出,凹陷的头颅翻出血肉,它痛的直哀鸣,可它依旧用力地、艰难地转动着眼珠,似乎想要见什么人的最后一面。
终于,它看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它大大的眼睛里蕴满了泪水,又像是想要微笑一样,有些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被他撞到在地上的主人疯了一样爬了过来,他颤抖的手抚上了爱犬满是鲜血的身体:“kibou,kibou……”
“突然有辆货车失控冲那个国中生的方向冲过去,那个国中生刚从便利店出来……”
“那只狗看到了,只来得及把主人推开……”
“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