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觉山斜她一眼, 用两指夹着薄薄的手册, “不是自己也会看吗?”
“我……看错了嘛。”在思赧然, 靠上他宽阔的肩膀, 闭眼, 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颈窝。
“这么大的字都能看错。”周觉山朗笑,重新翻开手册, 在思抬头哼他一声,转而,又害羞地低下了头。
他只读了两行字,目光便停在了一张略显古老的照片上面。
说是古老,但其实最多也就不过是刚经历了五六十年,一张黑白且模糊的照片上,十数名干瘦的农民肩膀上绑着麻绳, 浑身青筋暴起,两脚紧贴着悬崖边缘,正在努力地往山下拖一块巨型的带有花纹的石头。
在思动动眼皮,不一会儿,悄悄地睁眼。
周觉山还望着那张照片,她凑过去看看,“这个是大理石吗?”
“嗯。”
照片里的纯天然大理石,是一种白色带有黑色花纹的石灰岩,剖面可以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这是北掸邦地区的特产,因其纹理特殊别致,因而一直广受海内外市场青睐。
曾经的那个年代,没有车,牛马又极度匮乏,有多少北掸人为了运输这一块石头,而命丧在陡峭的山崖之中。
在思轻蹙眉头,又抬头看了看周觉山的脸色,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在想什么。”
“生活不易。”
如果说南掸是穷,那北掸就是更穷,千百年来,这里都从来没有获得过安心发展经济的机会。论自然条件,这里的地形地貌也远比南掸更复杂,山地多石灰石,到处布满了山洞,洞内极深,大部份地区被云贵高原所包围,没有完整的山脊,也很少有大块的平坦土地。自中国西藏高原而起的萨尔温江南北纵向穿过这一片高原,长年累月,小溪与河水支流更将萨尔温山脉的山顶切割成大大小小的丘陵山地。山地总没有平原富庶,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如果要论社会条件,这里与南掸更没什么可比性,暗地里,这些年南掸其实一直都在跟泰国合作,那里有市场,也有技术支援,而北掸除了几个小型的赌城和毒镇被当地的巨头所垄断发展得还算不错,几十年来,平民百姓的生活都基本上没有得到过任何改善,没有家电,买不起新衣服。
或许用家徒四壁这个词来形容乡下人的生活都不恰当。毕竟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做的,根本连一面墙都没有。
“会好的,我们来这儿就是谈合作的。”
“嗯,希望北掸人也能意识到这点。”
二十分钟后,飞机停在了腊戌,这里是北掸邦地区的主要城镇,旅游城市,寺庙数不胜数,极目云天、超尘脱凡,一座座巍峨的殿阁和高峭的宝塔金碧辉煌,吸引着当地人上香供佛。
缅甸就是这样一个信仰极其虔诚的国家,人们哪怕穷得揭不开锅,吃不上饭,每年也会供奉出一点香油钱供寺庙修葺,因而这里几乎走几步就是一座寺庙,堪称是全世界佛塔最多的国家。
负责接机的是北掸当地的一个营长,名叫朱多助。他安排了几辆民用车,请周觉山坐到了最中间的那辆车里。
北掸虽然更穷些,但像腊戌市这样的重要城市还是能勉强看得过去的,“邦帕司令让我先带您四处看看,一是稍作休息,而是让您切实了解一下北掸的情况,然后再去谈其他的事。”
周觉山跟在思对视一眼。
下马威?
应该也不至于。
“吴部长给我批准的和谈时限并不算长,观光的事情我不着急,眼下,我希望邦帕司令能尽快安排与我的会面。”
“好的,您放心,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如实地转达给邦帕司令的。”朱多助嘴上答应着,但暗地里还是偷偷地指示前面的头车往观光地开。
整座腊戌城说大不大,从各处细节上来看,路面坑坑洼洼,城市的楼层也低,一打眼看去,这座城市的建设肯定远不如东枝市先进发达。但腊戌好歹是旅游城市,类似于温泉度假村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少,街头巷尾,汽车在飞速地穿梭疾驰,不多时,先停在了一家硕大的粉红色门牌的店前。
“周团长喜欢赌马吗?”
“我不太懂。”
“随便玩玩,觉得哪匹马跑得快就压哪只嘛。”朱多助回头,又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在思。“周太太也去看看吧,专业的赛马性情温和,马厩和赛马场也很干净,玩这个的更都是有钱人,大家赌钱开心,权当是凑热闹嘛。”
在思眼波微动,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周觉山挠挠头,有些不耐烦地将嘴唇抿成一线。
他眼望着窗外,嘴上没说,但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玩tm哪门子的赌马。
周觉山心烦,下意识地想摸兜找烟,下一秒又反应过来自己刚把烟给戒了,雪上加霜,一脚踹上车门,在心里暗骂了无数声草泥马。
在思忍不住想笑,知道他是急性子,不爱搀和这些。转而,又怕他真忍不住发作,连忙跟朱营长回应。
“好啊,去看看吧。”
北掸邦的人似乎是在存心拖延,没关系,和谈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越是这样他们越不能着急,把持住,她们好歹是代表南掸来的,她就不信北掸的人真敢就这样耽误他们半个月。
周觉山看她一眼,在思拍了拍他的手背。
交际嘛,他不懂,那就都交给她来办就好啦。
“朱营长,赌马的本金谁来出呀?”
朱多助微笑,“当然是我们。”
瞧瞧,稳赚不赔的买卖。“您教教我,选马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嗐,我这成天忙着打仗,又哪有钱玩这个。”
……朱多助嘴上说着不懂不懂,但还是禁不住在思软磨硬泡,没多一会儿,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老底儿都给吐了出来。
周觉山挑眉,嗤笑一声。果然,这当过的记者就是不一样啊。
“你还真打算买啊?”
“买啊。”
她眼神里泛着一丝狡黠,机敏又机灵,拉周觉山下车。
粉红色温泉度假村的大堂极其宽敞明亮,金碧辉煌,纯白色的建筑边缘镀着一层金箔,穿过大堂,再绕过几个回廊,很快,就看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场。
在缅甸能玩得起赌马的人,非富即贵。一行人在门口站定,草场的边缘地带正支着几个浅色的户外遮阳伞。
遮阳伞下面的人看到他们,交头接耳,声音窸窸窣窣。
“是周觉山。”
“南掸新一代势力。”
很快,已经有几个人听到了他的名头,起身,朝他们阔步走来。
“久仰,周团长。”
“周团长真是年轻有为啊。”
商人们的那一套,周觉山司空见惯,人家跟他握手,他就象征性地回礼,但是话也不多,大喇喇地往那儿一杵,仰头望天,看看云,看看鸟,全程都不怎么交涉。
反观在思,那她就完全不同了,爱说话是女人的天性,更何况她还是个记者。
在思站在周觉山身边,如鱼得水,两个人比肩而立,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耀眼的光亮甚至丝毫都不比周觉山弱。
人们很快便不自觉地凑到她身边,围住了她。
再远处,一顶最宽敞的帐篷底下,坐着一对父子,安安静静,闲适地喝着茶水。
丹拓轻呷了一口茶水,细听着远处的对话,他搓了搓胡子。不愧是周觉山看上的女人,“这女人有两下子。”
柴坤还戴着那条镶金的翡翠项链,他闷头,用茶盖轻轻地刮动水面,“你要是有本事对付周觉山,等到我们在掸邦站稳脚跟,我就帮你把他女人抢来。”
“算了吧。”
丹拓摆手。他这人最爱的是财,至于女人嘛,差不多就行,他可犯不上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而去跟周觉山大打出手。
周觉山手里可是握着南掸的军政大权,南掸未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依周觉山的实力,指不定哪天就江山易主了呢?丹拓虽然没刚刚那些商人那么爱倒贴和巴结,但打点的事情还是绝不会差了的。
草场尽头,赵骏正好牵着一匹浑身漆黑的骏马走来。
丹拓招他过来。
赵骏将那匹马拴在马厩里,快步而行。
丹拓翘起二郎腿,手指着周觉山和在思,“赵叔,那两个人你认不认识?”
赵骏回头,看到了周觉山和在思。
他眼瞳里骤然一片震荡,握拳,极力地保持着镇静。“我,不认识。”
丹拓挑眉,低声地解释,“那是南掸的周觉山团长跟他未来太太。初次见面,你去替我到马厩里挑两匹好马,就当是见面礼送给他们。注意上点心挑,千万别怠慢了。”
……
第四十五章
……
风吹乱了眼前的景象, 模糊了视野。
一幕幕陈年不禁往事浮现出来, 风起云涌, 波涛骇浪……
赵骏杵在原地,愣了几秒,丹拓又催他两句, 他这才缓缓地点头,擦擦汗,往马厩走去。
这里是柴坤和丹拓的老窝。
虽说这对父子前些年一直在与政府军合作,但是狡兔尚有三窟, 更何况柴坤和丹拓都是出了名的走私商, 自然也都会多加小心, 给自己处处留条后路。
途经的一路, 人头攒动, 到处是人, 度假村的马厩有许多员工专门打理, 卫生等级很高,四周还有负责保安队伍看护, 一匹马一天的费用都够当地的百姓吃一个月了。
赵骏穿过一个个隔间,一群正在看马的小喽啰们发现是他,全都满脸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赵叔,晚上去宵夜吗。”
这些人口中的“宵夜”并不是指晚餐之后的餐,而是说去腊戌城中央的一条旧街。那里的旅馆招待所、发廊甚至是饭馆儿,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妓院。妓院通常在晚上七点后才开张,白天没得“吃”, 所以每次去玩那地方,都被当地的男人称作是吃“宵夜”。
赵骏脸色微沉。
“不去。”
几个小喽啰互相看看,笑着,窃窃私语。
赵骏走向一个隔间,外墙上镶着好大一块黄铜标牌。标牌上的名字是“卡迈”。
这是整个度假村里体态最好的一匹马,毛色漆黑,棕色大眼,四肢长而有力,紧绷的肌肉均匀协调,它以前当过野马,从被发现到驯化,前后经历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终于将它驯服。
卡迈体型高大,尤其是披散垂地的漆黑长鬃毛,流泻着力与威严。
赵骏将卡迈牵了出来,又找到了一匹性情温和的小马驹,小马驹皮肤纯白,但毛色有些杂,耳朵、四肢和尾巴上都长着栗色的斑点,跟在卡迈的身边,走路时蹦蹦跳跳,像一只活泼的小奶牛似的。
这两匹马都是马厩的好马,但因为性格使然,都没办法当赛马参赛。赵骏每次看到它们,就能联想到周觉山和在思——那两个无拘无束的人,就好像这两只野马和幼马,他们本就应该去自由广阔的天地里飞奔驰骋,而不是被圈禁在狭窄的马厩里,过着这种暗无天日、按部就班的末路生活。
……草场的入口,挨个寒暄的人不绝如缕,周觉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抓住在思的小手,又碰了碰她的腰窝。
在思微笑着转头看他,眼角的余光一瞥,似乎像是看到了什么。
她瞳孔骤缩,猛地转回去。
……
一道又高又壮的身影,正迎面走来。
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分别牵着两匹骏马。久违的轮廓,依稀得见当年的英俊。但十几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现在,男人剃着光头,皮肤黝黑,左脸上有一道狰狞的长疤,颜色殷红,足足有十厘米长,疤痕从左眼角的外缘一路斜下朝外翻卷,伤口太深,长不上肉,连颧骨的骨头都露在外面。
他脖子上还纹着纹身,像是一种制式的古老图腾,风吹日晒下,黑色的纹身边缘有点腐烂,凸起,泛紫红色,触目惊心。
在思凝神,目光紧绞着眼前的赵骏。
她手指死死地抓住周觉山的袖口不放,眼角湿润,唇瓣不自觉地抽动颤抖,哽着嗓子,心情激动,心脏快跳了出来。
“那是……”
周觉山转头,也稍晚一步发现,他皱眉,懊恼地想起,那群走私犯在北掸地区确实是有一些营生和产业。
但赵骏怎么会在这儿,他前几天在东枝,不是还说要去南掸谈生意吗?
赵骏伸手过来,“您好,周团长、周太太,我是柴坤集团的二把手,我叫赵骏。”
“周觉山。”
两个人假装不熟的握手,互相介绍。
在思抿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强忍住内心的情绪,跟赵骏点头。“俞在思。”
她嗓音微哑,说话的语音语调,像极了她妈妈年轻的时候。
……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徐再思的《折桂令·春情》,这首小令怎么样?”
二十多年前,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一袭乌黑的长发垂肩,手里捧着一本古诗词的小册子,翻来翻去,逐字研读。
病房里没别人。
赵骏捞了一把坐下,皱了皱鼻子,“什么怎么样?”
女人莞尔,“好不好听?我觉得这首小令写得很好,美而不俗,我想用这首小令给咱们家女儿起个名字。”
赵骏歪头,“不行,不好,太矫情了。我的女儿,以后得参军或者当警察,不能整这些小情小爱的东西,必须得起个响亮的名字。”
女人眨眼,阖上本子,看看他,“那叫什么呀。”
“叫大红怎么样?”
“你敢!”
女人气恼,一本本子砸上头,赵骏咧嘴笑笑,但还是嚷着闹着,跑来跑去,非得要叫“大红”。
赵骏是警察,跟下面派出所的同事都很熟,他要是真想管女儿叫大红,那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