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几乎不出门儿,田秀平让她专门捡宽大的棉袄、衣裳穿,遮住隆起的肚子来,除了赵春芳、燕金梅、老燕头儿和她,家里也没人知道她怀了。
当初得知朱经纬一个人拿了返城名额偷跑回去以后,陈英就大病了一场。
高烧烧得都吓人,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开始说胡话。
燕金梅给她住一块儿,早就当亲姐姐处着,她生病,照顾她的活儿自然是燕金梅的。
她起初不知道陈英怀了孕,孩子爹还跑了,后来零零碎碎从胡话里才听出端倪。后来眼见陈英发了三天高烧,都没见好,她才赶紧找田秀平,问要不要送医院去。
村儿里只有赤脚医生,看看谁家媳妇儿怀孕,治治中暑拉肚子还成,像是发热这么久不退的,可是要难倒了他了。
更何况,大罗村儿就这么大,要是让赤脚医生看出来陈英怀了仨月的孩子,那还不成了整个村儿里的笑话?
田秀平跟老燕头一商量,老两口亲自带着燕金梅,拿着家里的平板车,把人送到了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那可就是真花着钱了,田秀平咬咬牙,掏钱!
总不能让人在老燕家有个好歹,一尸两命啊。
医院的大夫要登记病人姓名的时候,田秀平考虑了陈英还没嫁人,直接说了老二家的名字。
陈英这场病拖了半个多月才好转,然而这半个月,她就躺在屋子里,就连吃饭都不想跟老燕家的人一起,能拖就拖,实在不济就等大家伙儿都散了,再进灶间吃点红薯稀饭。
这一趟下来,陈英瘦了不少。
田秀平知道,这事儿早该有个解决,毕竟陈英住在老燕家,在村儿里其他人眼中,也算是老燕家的又一个女儿。
趁着陈英在县医院挂水的功夫,田秀平仔细问了医院的大夫,像是陈英这个月份,肯定是得手术流产的了。
“她这个身体状况流产可是有风险的,要是万一流了以后再生不了了,你们可得做点儿思想准备了。”
田秀平傻眼了。
陈英咋生孩子?他男人跑了啊。
这回,老燕家又要背上陈英这个未婚怀孕的锅了。
田秀平不怕别的,就担心回头传出去,邻里乡亲觉得那是燕建学的孩子,他家老三欺负陈英还不娶她。
其实,躺在床上休养半个月的时候,陈英自己心里也合计,要不然就等下次燕建学回来,同意跟了燕建学吧,反正这在大罗村儿是个好归宿。
可她又细想,真的要就这样在大罗村儿扎根儿了?
她还是想念城里的百货大厦,楼房,街道,自行车,小汽车,公交车。在大罗村儿,连个像样儿的缝纫机都没有,全靠手工缝。
要是把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田秀平认为,这个事儿,一定要妥善解决掉,别惹得双方最后都是一身腥,稍等陈英身体好转,她就去了陈英住的那进房子,关上大门儿,还留下了燕金梅。
没法子,燕金梅瞒不住,日日夜夜跟陈英住在一起,不可能日后还瞒得住。
“你是咋个打算?”
田秀平也没啥客套话,开门见山直接就是问,怀孕这回事儿,没几天肚子就大了,再过几天孩子就出来了,所以坚决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田妈,我不想要……”
田秀平听这话就一肚子气,合着人家男人准备挂着孩子带你回城你就说一定想生,等人家把你扔了,你就不想生了。
孩子是你的工具还是咋的?
“你不想生,也得自己有那个条件不生!早让你别生,你自己个儿不听!这孩子你没法子不生,想不想你都得生。”
“田妈,我能跟你借点钱不,我自己个儿去医院把她给流了。”
“我早就问过了,你这孩子压根儿拿不掉,月份大身子骨又不济,你要是不怕以后生不出来,你尽管自己去。”
陈英听了这话,就好像被上了死刑一样,咿咿呀呀把头捂在被子里哭。
“我不想要,我宁可以后不生了,我现在也不想要……”
这个年代,要是未婚就生了娃,以后陈英在大罗村儿就没法呆了。
未婚就证明你生活作风不检点,倒时候挨家挨户明里暗里对你戳脊梁骨就不用说了,单说村儿上不本分的庄稼汉,就不会饶了你,调戏轻佻更是没完没了。更有甚者,那些还单身的或是丧偶的,没准儿就会偷着拉你去僻静地方做些龌龊事儿。
谁让你原本就不检点呢?
除非有个男人娶了陈英,也认了这个孩子。
田秀平敏锐的察觉到了陈英的这个想法,果断阻止,“我警告,别打我们家老三的主意,我宁可给你拿钱让你后半辈子生不出孩子来。”
陈英一看自己的小算盘被打乱,又开始嘤嘤嘤哭了起来。
燕金梅见自己妈强硬的态度,好一会儿都大气不敢喘,好不容易有点底气,才敢开口。
“妈,要不然,就偷偷摸摸让她把孩子给生了,左不过现在农闲,等她一显怀,也就过冬了,多穿点藏着,没啥必要不出门儿呗。回头播种左右估摸着也就生了,再出去干活儿,没人看得出来的。”
田秀平看来,这个主意倒是不赖,就是这孩子该咋处理。又不是衣服裤子,说塞哪去就塞哪去的。
冷不丁也叫她想起老二家的怀孕这回事儿来。
说是老二家一块儿生的也成,反正俩人怀孕月份一样。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说是捡的,也比直接说了陈英不检点未婚先孕强。
“那成,这个可行。”
陈英快哭晕在被子里,她能有啥反抗意见?
这件事儿就这么瞒了下来。
这期间陈英身体恢复好些以后,也做过挺多明摆着不想要孩子的事儿,比如登高,再从高处跳下来,故意晚上睡觉不盖被子,开着窗户吹冷风。
奇怪的是,任凭陈英咋折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依旧相安无事。
哪怕从草垛上使劲儿跳下来,震得她双腿发麻,也愣是一点儿血都没流出来。
陈英:大夫不是说我身子骨弱,不能流产吗?咋都折腾这样儿了,还不出来?
陈英和孩子平平安安过到了过年。
这期间,田秀平极其担心这事儿包不住,被捅出去,好几回吩咐了燕金梅多帮着照顾,家里头不知道的人就别让她们知道了。
燕建学也从学校回来了两趟,满心满眼都是当年读书那会儿就有的朝气,也算是让满脑袋糟心事儿的田秀平心里头舒坦舒坦。
但是她同时也很揪心,生怕一向关心陈英的小儿子,发现啥端倪,只是推脱说陈英身子骨不好,不爱动弹,就索性让她屋里头躺着去。
直到年前学校里放假,燕建学统共回来的两三趟里,一点儿也没察觉陈英的变化。
生产队分的猪肉一到,田秀平就带着赵春芳,用大灶台还是炖大骨头棒子。另一边儿又拿了家里头囤了好些时候的面粉,开始和面,搓面条儿。
天气还冷着,肉还能放得住。
距离过年还剩下几天,今儿也就是拿出来一部分先给家里头的人解解馋。
田秀平割下来一斤多的肉,又拿出来点儿自己家种的土豆,准备晚上再做个土豆烧肉。又将分到的肥肉剔出来,等着一会儿炸猪油。
老燕家满院子都是肉香味儿,几个孩子别提多开心了。
赵春芳搓好面条儿,等大骨头汤煮上了两个钟头以后,再加进去白萝卜,又煮了半个多钟头,才把面条儿加进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全家都是敞开了吃的,面条儿没准备那么多,毕竟家里头细粮有限,还要留下一些准备过年那天包饺子。额外煮的杂粮粥里也是汤水比以往少了很多。
用肉烧出来的土豆,都是一股子肉香味儿,整顿饭油水也充足,最后就连骨头汤都给大家全喝完了。
这会剩下的骨头棒子,连铁蛋他们仨都不乐意啃了,没啥肉,啃起来费劲,往往使劲儿啃半天,才能弄下来一点点儿的肉腥。况且在锅里炖那么久,该有的肉香味儿也早早儿就没了。
沈翠兰这回倒是开开心心地夹到碗里,预备着晚上收拾好了,回屋里慢慢吃去。
她想起她结婚那天,连个骨头棒子都分不上,此时此刻不由得得意自己刚嫁进门儿就开怀。
她自打进门儿那天,就琢磨出来了,孩子多能生,才招田秀平待见。看看赵春芳和王淑芬的差距。
刚结婚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缠着燕建文做那事儿,愣是非要着急怀上。
燕建文觉得这种事儿咱们随缘就成啊,可这沈翠兰觉得不成,早一天开怀,就早一天让老燕家的人高看她一眼。
晚饭过会儿,她帮着收完碗筷就抱着吃的回屋去了。
燕建学跟着田秀平回了屋去,他原本和老五住一个屋里,如今老五去了媳妇儿,他自然是没了去处。
田秀平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这年头蜂蜜金贵着呢,她也是拖了好些个人才私下里买到的,又是拿细粮又是拿鸡蛋的,才换下来一小罐子。
她记挂着儿子读书费脑子,想着等儿子回家休息了,就给他冲上一杯。
燕建学显然这一次回来时额外有话想跟她说,她索性指使老燕头出了门儿。
“妈,我听学校里的老师说了,过完年,会有部队来我们学校收人过去读书,我寻思,左不过现在读了高中也不给高考,索性就跟着去学本事,留在部队里头工作。”
田秀平知道,燕建学这个孩子有主意,去部队学习然后留在部队工作,那不就是部队的人了?听上学多好啊,你看燕金桂在部队文工团里,不也是还能寄钱回来?还写信说了啥都不缺的。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的大闺女去了文工团,一年多了都没见面儿,现在老三也要去部队,那不是也意味着一年半载都见不到老三?
“妈,你别难受,我知道我要是去了你想我,可是我想学本事,想好好儿工作,就得吃苦。我又不是去了,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学啊,妈是真真儿舍不得你,金桂去了,你也要去,妈这真是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田秀平拍着大腿,一遍一遍地说着舍不得宝贝儿子,可到底还是一咬牙一狠心,“去吧,去吧,你挂着点儿我跟你爸就成了,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过完了年,妈送你回去报名。”
燕建学吹了吹手里拿着搪瓷缸子里冲的蜂蜜水,举到田秀平的眼前儿,“妈,你喝吧,以后啊,我让你跟咱爸都能喝上这甜滋滋的蜂蜜水,每天都喝!”
第13章
这个年田秀平过得无比糟心,一想到过完年,老三就要离家走了。虽说人家选不选得上还是一回事儿,可自己家儿子这么优秀,谁瞎了不选他?
田秀平过年走亲戚的几天里一直在犹豫,最终还是没把陈英的事儿告诉了燕建学。
其实也不是说她不想告诉,而是她自己都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她们母女俩。
“这孩子我帮你瞒着到了现在,你是打算咋办?就这么不要了给了我们家?还是说你想咋的?”
陈英自己其实也没想好,她压根儿就不想留下他。
要不是为了朱经纬那份儿回城的名额,她干嘛要没名没分怀个孩子在这儿?
早知道朱经纬这么没良心,她还不如早些时候应了燕建学。
现在说啥都晚了,关键是能回城,换个环境,就没有肚子里这个拖油瓶,也没有这一脑袋的烦心事儿。
心里这样想着,可她嘴里却这样说不出来。
总不能对着田秀平说,自己不想要这个孽种,随便丢山里都成的话。
“我嫁了人或是回了城,一定会回来接他,成吗?”
这话就是把孩子托付给老燕家的意思了。
田秀平有点不乐意。
凭啥,老燕家给你带孩子?
你没名没分的跟男人生了孩子,说白了这就是个私生子啊。
跟老燕家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私生子。
等她嫁人或者回城,这孩子要不要了,还不是她陈英说了算。
不是田秀平想得多,一旦陈英不想要他,那老燕家就得帮着养大这个孩子,这年头儿粮食金贵得跟啥一样,一分钱不收,帮她养孩子?
“你是不是一直都惦记着回城里?那这样吧,你写封信回去问问你城里的亲戚,有没有人想收养个孩子的,到时候你找人来接,我保证不给你闹腾出去是你生的。”
陈英生孩子的事儿,咋可能跟她爸妈讲呢?
她家里头虽然比不上朱经纬有在北京的亲戚,可也是省城里比较富裕有脸面的人家了。
父母都是国营单位的,极为看重脸面,不然也不会说做主让她主动上山下乡来农村了。
这要是让家里知道,别的不敢说,这孩子绝对不会收下。
陈英这下子为难了,生孩子是迫不得已拿不掉才生,可养孩子她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心力啊。
“我是一定会回城的,等我一回城就去拉朱经纬回来,把孩子接走。”
这话在田秀平听来,就是敷衍傻子的。
要是朱经纬真的在乎你肚子里那个,就压根儿不可能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跟你打了。
“孩子不仅仅是他的,也是你的,你们俩都要对他负责任,我不管你是想生还是不想生没反正是你们俩人没管好自己下边儿,把她整出来了,你就不能甩手把她交给我。”
田秀平懒得再跟她说下去了。
扪心自问,老燕家对陈英不够好吗?
是,她和老燕头儿都是怕她怀孕的事儿传出去影响了老三和金梅才帮着隐瞒。
可是,自打这个不咋能干活儿的女知青来了老燕家,每个月都那不全工分儿,每天也没少她一口粮食吃,从来大锅儿做饭都有她的份儿。
老燕家欠她的,养她就算了,还给养孩子?
陈英见田秀平不待见地走了,也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回来,硬要人家答应把孩子塞给人家。
她想着,怎么着也得快点儿想法子找到回城的指标儿。
田秀平自打跟陈英谈完,就对陈英没有了半分好感。
管生不管养,试图把孩子随便撒手在哪儿的人,真是太罪恶了。
只是心里哀叹这孩子也算是可怜,有这么个爸妈。
过了正月十五,燕建学就准备动身去县里参加报名了,连着十几天老燕家好吃好喝的,大家伙儿身子骨都有些发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