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表妹子啥都好,就是儿子给她生的大孙子不好,猴儿瘦猴儿瘦的,还不吃饭,成日就得由着大人喂饭。
一开始,顾小莲觉着不吃就饿着,不惯孩子,结果发现,不喂这孩子吃,这孩子当真是一口都不吃,都不知道叫饿。没法子,就只好每天达人们吃完饭了,让他妈喂他吃饭。
“表妹子啊,你们家小不点儿咋还是这么不爱吃饭,这年头粮食都稀缺,本来吃饱就费劲,他咋还不吃?”
“哎哟,我的好嫂子,你是不知道他吃东西多废个劲,不喂根本不吃,连饿都不知道叫,我以为变着法儿做点儿好吃的,他就知道饿了馋了的,哎,一点儿用没有。”
田秀平撇撇嘴,要她说,都是老王头给起的小名不好,头一个孙子叫啥不好,非要叫小不点儿,就是说他生出来比别的家孩子都小一圈。可是这名字叫起来以后,这孩子就真的长成瘦不拉几的小不点儿了。
“要我说就是这名字起得不好,你看咱们家的,铁蛋、柱子、顺子名字多硬气,几个兄弟打小身子骨也好,你不如再给孩子重新起个名字吧,起个硬气点儿的,镇一镇他。”
顾小莲顺手在墙根底下捡了十个八个还有点儿泛青的果子,拿着衣服兜住,再转过身,倒在田秀平的怀里,“我也想啊,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啥样的名字能镇住这个孩子,等农忙过来,我再出去打听打听去。”
泛青的果子酸劲儿大,田秀平道了声谢,就回家去了,毕竟下地忙了一整天,谁家人都累,她也就不耽误老王家的人,忙活自己的事儿了。
回到家她就揣着一怀的酸杏子,冲进了老二燕建业那屋里,“老二,这是给你媳妇儿的。”
燕建业和王淑芬看着撒在床上的酸杏子,还愣神了半天,连话都没说出来。
“瞅啥,你要不要,不要我就都给老大家的了。”田秀平最见不得老二两口子的一对儿傻样儿,好歹大房里,老大家的还不算傻,这二房倒是好,一对儿都是傻的,柱子看样子也没多聪明,就是不知道王淑芬肚子里那个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了,但愿别随爸妈。
王淑芬还是最先反应过来,推搡燕建业去把果子都收起来,“谢谢妈,谢谢妈。”
田秀平没说啥,攥着手里的西红柿就回屋找老三去了。
见奶奶走了,柱子凑上来,看着燕建业手里的果子,巴巴儿地望着,“爸,我能吃一个吗?就一个。”
燕建业有点为难,看了一眼王淑芬,王淑芬立马点头,“给柱子吃啊,吃一个两个不成问题,我这犯恶心估计也就几天就过去了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可没想着有了肚子里的就不要地上跑的。
柱子开开心心地挑了一个果子,攥在手里,小小地咬了一口。果子还硬邦邦的,柱子也就咬得动一小口,就这一小口可了不得了,那溢出来的酸汁儿,酸得柱子闭上眼睛、端起肩膀,连北在哪儿都找不到了。
王淑芬和燕建业被逗笑了,让柱子去漱漱口,把果子放下,收起来。柱子不同意,坚决不撒手。
这年头小孩子们很少有自己的零食,只能吃饭的时候跟达人们一块儿吃大锅饭,也就偶尔会吃个鸡蛋喝个糖水什么的。再加上老燕头家里更偏爱老三和女儿,柱子有机会吃鸡蛋喝糖水的机会不多。至于果子,更是长这么大就统共吃过两回,还有一回就是刚才。
“爸妈给我的果子就是我的了,我吃不了可以拿着,你们不能要回去了。”柱子坚决不放回去,燕建业也无奈,得,给了就给了吧,不吃就拿着玩吧,反正两天半新鲜。
于是柱子就一晚上拿着果子,时不时再看看自己咬下来的小缺口,只是没有勇气让他再鼓起勇气去咬第二口。
王淑芬把果子拿到房子外头的窗户下,往地上铺了一层白布,把果子晾在外头,担心闷在屋里头一晚上会发霉变坏,毕竟外头的温度还不是那么高。
柱子说他的果子已经给了他了,他就不要把它跟其他的果子放在一起。于是他自己找了一小块儿布,把自己的果子晾在另一扇窗户下头,才愿意进屋去睡觉。
村里一般都是天色暗下来就准备上床睡了的,谁家没那个闲钱去点蜡烛烧煤油灯。
顶着大日头干了一整天农活儿的老燕家很快就都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一早天一蒙蒙亮,估摸着也就五点多,老燕头就最先出门了。他一贯起的最早,先打上一盆水,把毛巾浸湿,顺着脸和脖子还有胳膊都擦上一遍,然后把盆里剩下的那点儿水都冲冲脚丫子,然后大步流星地出门转悠一圈去了。
随后起来的就是两个媳妇儿,她俩要忙活家里人的早饭,五点半左右就到了厨房去烧水熬玉米粥了。
大房和二房斜对着,二房旁边儿住的是燕家小妹,大房住在最里边儿,视野也最好,赵春芳一出门儿就能看见整个院子。
水缸旁边儿有一块地儿湿了,这肯定是她公公老燕头儿醒了弄的,再一看二房门口铺着一块儿布,布上放着几个杏子果,就是果子表面还有一些泛青,看着它,赵春芳就觉得自己的牙要酸倒了。
王淑芬出门儿看见大嫂往自己家门口瞟了两眼,就没心没肺地凑过去,“大嫂,这是妈昨儿给我的,我还没吃,你要不,给你揣俩。”
赵春芳觉得自己这个二弟妹真是没心眼儿,亏得她自己知道王淑芬一向是傻的,不然搁在别人那儿,肯定是觉得这货在炫耀妈给的吃食。赵春芳一看就知道是隔壁表姑表姑父家的酸杏,酸得叫一个厉害,别说吃了,看着都摇头。她怀孕向来不恶心想吐,也用不着吃这玩意儿压。
“我不吃了,你最好把它们拿出来晒成干,要不就这鲜果子,没几天就霉了,吃不了几天的。弄成酸干儿,你还能恶心的时候来一口。”赵春芳走到厨房,熟练地蹲在灶口开始烧火。
王淑芬从缸里边儿挑出一桶水来,就往锅里倒,“好,我听大嫂的。”
将近六点钟估摸着饭快做好了,大家伙儿也都陆续起来了,老燕头也从外头回来了,又是一头的汗,赶忙拿毛巾弄点水再擦一把脸。
孩子们是不用跟着上工的,可是农家的孩子不兴睡懒觉,起得晚就没早饭吃,那么大孩子自己不吃还指望谁给你留?
老燕家一家子差不多都上了饭桌儿,玉米粥、蒸土豆、酱缸菜都端上来了,正准备开饭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柱子的惨叫。
柱子一向是像个小姑娘一般,温温柔柔的,细声细语的,就算是小时候还抱在怀里都没哭叫成这个样子。
听到自己宝贝儿子哭得这么伤心,王淑芬自然绷不住,赶紧撂下端过来的咸菜碗,除了院子往自己屋里去。
就看见柱子一屁股坐在窗户底下,他的放在窗户底下的果子已经不见了,那白布就孤零零地掉落在窗户下头。
第4章
王淑芬见到自己儿子哭唧唧地坐在门槛儿上,自己倒是没半分心疼不见了的果子,反倒是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更多些。
她除了在一边儿安慰柱子,也没得别的啥法子。
柱子是因为从小儿本就没得过什么好吃的,一下子得了又丢了,心里落差太大,还不抵知道被谁给拿了,不然他这心里就是别扭得紧。
听着院子里王淑芬安慰半天不见好转,哭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田秀平心里就有些不大乐意了,冷着脸吩咐大家伙儿先吃别等了,一边儿起身走到院子里。
她只见柱子哭得脸通红,鼻涕都半挂在嘴唇上头,还忍不住一抽一抽地耸肩膀,就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田秀平就是看不惯男孩子家这个样子,像个大姑娘。
“燕柱子!”田秀平中气十足地站在院子当间儿一声大喊,别说柱子了,就是王淑芬也是心里一颤。
柱子这么一被吓唬,也不哭了,关键是吓得哭不出来了,就是止不住地抽搭,肩膀上下一耸一耸的。
“一个男人,多大事儿就哭鼻子,我在堂屋里都听见了,你妈说再给你一个果子,你还要咋的?”
柱子及其委屈地用袖子口边儿去抹眼泪儿,“奶,是谁拿了我果子啊,是谁欺负我啊,我就是想知道是咱家的谁?”
柱子又开始钻牛角尖儿了。他是一个细腻的,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男娃子。
可是正常男孩儿不应该大大咧咧的吗?
田秀平那几个儿子不管傻不傻,起码都像个男人啊。
“奶,是不是铁蛋哥和顺子哥拿了没告诉我”
柱子想了一早上,到底谁拿了他的东西。大伯大伯母肯定不会,三叔和小姨有奶和爷给的好吃的,肯定瞧不上这个,小叔住得远,正常不经过他家门口儿,这么一算,也就俩堂哥了。
他这话虽然说的声音小,可是坐在堂屋门口吃饭的顺子马上就听见了,“腾”地一下子跳起来。
“把话说清楚,谁拿你东西了!”
顺子是个暴脾气急性子,平日里就连他妈说他两句他都能跳起来怒气冲冲怼回去,吃不得半点亏。
按照田秀平的话说,就是没有继承她聪明的脑子,却继承了她火爆的脾气。虽然仨孙子里,她都不咋喜欢,可是要说对哪个你能够稍微偏向一点儿,那就是顺子了。
顺子这来势汹汹的气场一出,更是被吓唬得不敢多说一个字,就连哭都不敢出声,硬憋着自己,眼泪儿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搭个不停,特愣是憋住不让自己出半点儿声音。
田秀平见到底是柱子年纪小一点儿,胆子也小,也不忍心看着被顺子那个混世魔王给欺负,只好先把顺子拉到一边儿。
“你小子给我消停点,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弟。”
“堂的!”
“堂的也是你亲弟!我们老燕家的人不能欺负自己家人,也不能看着自己家人让外人给欺负咯!”
田秀平提高了一个八度说话,顺子这才稳定下情绪来。哪怕他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娘不怕,到底还是怕他奶三分的。
田秀平又转过脸对着柱子,“哭啥,他嚷你你就会哭,你不是刚才说没准儿是你顺子哥拿的?顺子就在这儿,你自己个儿问,他拿没拿?”
“我……我,”柱子那声音就好像是谁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从牙缝儿里挤出的几个字儿,“我乱猜的,我,我也不知道啊,妈啊,妈啊,我的果子没了啊。”
这柱子最后到底是绷不住了,嚎啕大哭着扑进王淑芬的怀里,扑得那一下那叫一个用力啊,好悬没把王淑芬给撞个跟头。
田秀平再一次对这个二房的孙子无奈了。
要根据田秀平分析,这果子没准儿是半夜让耗子给叼走了。
谁让昨晚上柱子咬了一口又放在门口儿的呢,那耗子还不闻了味道,顺着味儿给叼走了?
反正左不过就一个果子,一家人也犯不上因为这一个酸的果子没完没了的。田秀平就催促赶紧进屋去吃饭,要不吃的就劝都不剩下了。
顺子一听这话,便赶紧跟着他奶往屋里走了,临走还不忘恶狠狠地看着柱子威胁他,“你给我等着。”
柱子在王淑芬怀里听了这话,吓得一个激灵,又嚎了几声才作罢。
到底王淑芬是因为哄柱子而耽误了早饭进而耽误了上工。
老燕家还有一个耽误上工的人,就是陈英。
一大早,燕金梅就说陈英这几天身子实在不舒服,就请了一天的假。田秀平对此也没好说些啥,反正陈英身子骨没有庄稼人耐受,每年农忙都要称病休息几回。
燕金梅一大早起来,吃了早饭就要往公社小学那边儿赶,他们家也没有自行车,这年头那玩意儿金贵得跟什么似的,她就只能凭自己两条腿走着去。
别人不说,老燕头是心疼的,他最心疼的就是俩闺女,大闺女走了,就剩下一个闺女,还是家里老幺,能不偏心?
老燕头不单顾着下地干活儿,起早贪黑接木匠活儿,也是为了攒些钱,想给他老闺女买个自行车用,这样一来一往的也都方便了。可想想手里现在存的那点子钱,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啥时候钱能够啊。
因为第二天县里高中就开学了,燕建学需要在临走前去一趟公社里报告情况,他也就跟燕金梅顺道儿一块儿出的门儿。
田秀平心里舒坦不少,燕建学忙着去上学的事儿,哪还有功夫去关心陈英?她可巴不得自己儿子去了县里,功课一紧张,就把陈英给忘到脑后勺儿去。
紧接着,一家子上田里上工的人也走了。就剩下还在厨房里收视碗筷的王淑芬,还有拿着小板凳坐在一边儿瞧她干活儿的柱子、回到自己屋里去补觉的铁蛋和顺子,以及今儿早上一面儿都没露的陈英。
早上王淑芬的早饭是燕建业在饭桌上夹出来的,他怕自己媳妇儿没饭吃,就多夹到自己碗里一份儿。
燕建学也给陈英留了一份儿早餐,那米糊粥还都是可干的捞出来的。他看陈英早上没出来,就默默地跑去厨房给她盛了一碗出来,给她温在锅里头。
王淑芬收拾厨房的时候见了,我不禁咂舌,没想到老三居然这么会办事儿,一点儿也不想她家榆木头老二跟个傻子一样。
柱子本来就不喜欢跟顺子一起玩,因为顺子活泼些,就喜欢满村儿里瞎跑,什么下河摸鱼,什么进林子里掏鸟蛋,不亦乐乎。
柱子压根儿就出不去家门儿,他害怕呀。
铁蛋倒是不会每天都出去野,可是每天有一大半儿的时间,他都用来思考,或是用来看书,没工夫搭理一个小屁孩儿。
这回好不容易王淑芬没出门儿上工,他可得好好儿缠着妈不撒手。
他小一些的时候,王淑芬都是带着去上工的,后来大了,王淑芬就想着总不能让他跟在妈身边儿一辈子,这才撒手把他放在家里,让俩哥哥常带着他出去玩玩儿啥的。
只是可惜,这性格形成了,恐怕一时之间也是很难改掉咯。
正当王淑芬收拾差不多,觉得天色也不大早了,再不出门就赶上热气打头的时候,陈英从房里出来了。
陈英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倒不是因为以往的躲懒装病,就连嘴唇都是干瘪发白的。
她一直捂着胸口,小碎步倒腾到厨房,许是去找找还有没有饭吃。揭开大锅盖,就看见放在里头温热的玉米粥和酱菜。
酱菜是老燕家自己弄的,用着大酱和酱油放在坛子里泡出来的,往常陈英也爱吃这一口儿,因为下饭,不会觉得红薯玉米啥的干巴巴的咽不下去,咸是咸了点儿,可好歹也是菜,不会让嘴里没味道。
可今儿也不知道是咋了,陈英一揭开锅盖就胃里一阵子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