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难的,能够完成到这样的水平,实在是超乎许多来参加试映会人的意料。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就说明影片中塑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有层次有变化的,人物是鲜活的,而不是单纯平庸,身上只有善和恶两个标志。
《侠盗》。
陈敏娇真的把那种“侠”气给拍了出来。
灵瑶看似深陷仇恨,但她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不求回报地去帮助比自己弱小的人。她提剑或者下棋,总有一些人会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在法治社会的背景下看,这是不应该也是不道德的私刑。但放在那样一个,平民百姓都渴求着公平正义渴望有人惩奸除恶的时代来看,这种侠气,是他们内心渴望的一种外化。
当最后一个镜头出来,陈敏娇饰演的灵瑶纵身一跃,飞鸟远来盘旋其上时,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直到人员表出现,热烈的掌声才毫不顾忌地响了起来,那震耳欲聋的程度,几乎快要让人怀疑这偌大的戏院是真的只有这几十号人吗?
他们情绪激动。
元何青更是站了起来,他有些热泪盈眶。尽管他是《电影杂刊》的主笔,但他还未真正看到过完整的侠盗,他一直对此抱有很大的期待,好在现在,他的期待没有落空。
陈敏娇从幕后走出来,欧阳攀跟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朝着所有人鞠躬道谢。
“陈小姐,你拍得太好了。”陈敏娇叫不出这人的名字,这来的几十号人中,有一多半都是和她不相熟的,要么是杜风花钱请来的,要么就是元何青找人托关系叫来的。所以她只好笑着说感谢。
事实上,这不是她第一次看《侠盗》的成片了,但现在在这大影厅再看一次,她还是有一点要落泪的冲动。心头有点暖而酸楚的感觉。
她去英国没有白去,她这些日子的付出也没有白费。几乎每天都只有几个小时的睡眠,她要紧紧盯住每个环节,并且力求完美。现在好了,总算是给观众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一次的放映会,杜风和陈敏娇的目的不仅仅是在于把电影放出来给别人看到,更需要的是扩充陈敏娇的个人人脉,让她多多结识一点在当今香港排得上名号的电影工作人员。
她本来早就有机会的,这里面的人不乏是在《捉鬼靓女》以后就迫切地想要见她,同她聊上一会的人。但她选择了丢下一切去深造,好在现在回来还不晚,他们对她的认可和喜爱没有因为时间而消磨,反而变得更加浓郁了些。
香港就这么点大地方,电影行业呢又就这么一些人,说不准她现在遇到的人正是她下一个要交谈的人的大舅子的二奶奶小姑姑的孙子呢。
牵一发则动全身的道理,杜风懂得,陈敏娇更不可能不懂。
学义现在在电影界变得有些寸步难行的原因就是,陈佳夕给他们抹黑了脸面,他们上一任管理者还导致了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大家都知道学义仗着黑道背景强迫一些导演拍片,这些导演虽然当着面不说乖乖听话,回到家一群老友聚会时还能不畅聊几句吗?现在大家都做着面子功夫,等着看学义笑话呢。
“茂大哥,关于《侠盗》,你怎么看?”陈敏娇询问一个站在她身边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叫茂克,别看他生的普通,好像丢在人群中叫人分别不了,可他在影视界却是有头有脸的,更是被元何青称为师傅,元何青能够有现在于香港影坛的地位,得多亏了茂克。
茂克是五六十年代最早在香港搞先锋电影的人,别人还在一股脑拍娱乐片的时候,他傲气得很,端着一台小型9mm摄影机就去海边坐着,一坐就下午,还曾经拍摄了香港早期大厦建成得过程。这个拍摄过程是非常耗时耗力的,但是茂克撑得住,对他来说,他觉得拍摄这些东西是有意义的。后来呢,茂克年纪大点了,不搞小年轻那一套,也不扛拍摄机器了,就整天看看电影,写写影评,不知怎得,还写出来一个“香港第一笔”的称号。
茂克对于香港电影的了解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他是从一个文艺世家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别人爱玩游戏,只有他终日沉迷光影。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的片子总是能够记在脑海中。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对香港电影的历史能够信手拈来,每每评价别的片子时,总能引经据典,融会贯通,并且正中要害,切题万分。(注1)
茂克卡着虎口用拇指蹭了把自己的胡茬,“还行。”
事实上,能让茂克说出还行的片子,几乎是少之又少了。他对于电影的评价十分苛刻却在理。
“我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他对陈敏娇说,“武侠片不好拍在于,人们对于它想象的太多,而若没有功底的导演很容易把它所有的风骨和气韵都拍漏掉。但你没有,至少我从开篇落棋那一瞬,就感知到了那种意境。”
一笑千金的美人,打马南下的英雄。
“但也不是没有缺点的。”茂克看着陈敏娇说,“节奏上来说,某些地方我觉得还可以再改善一下。不过是毫米之差,却可能造成不一样的视觉效果。”
陈敏娇若有所思。
这一次的电影剪辑是车峎全程一个人在掌控,虽然她也有时常在旁边观看。而最重要的是,车峎这一次不单单是剪辑,还是她的副导演。果然,问题出现了。
茂克一向是严厉的,不知为何,看到陈敏娇听了他的话敛眸沉思的样子,让他想到了家中只会撒娇的小女儿。
哎。
“这部片子全员的表演都可圈可点,就连那个陈佳夕,也算是能够拿得出手,不过比上你和陈卓祥当然还不够了。所有的角色都很动人,细节把握非常到位。”茂克拍了拍陈敏娇的肩膀,鼓励道,“这是你导演的处女作,别担心。”
“香港电影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好。”
这虽然是茂克随口一说的一句话,却是真真切切地打中了陈敏娇的内心。她肩上背负的,不正是香港的电影的未来吗?她遥远的征途,可不就是整个华夏电影的未来吗?当然,这不可能是她一个人努力就可以达到的,所以她有天娇,她还有许多一样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做着电影梦的同胞啊。
陈敏娇是从后世走来的,她知道几十年后,如果没有人在现在做出努力和改变,那么未来世界电影的分布大概是什么样子。
欧美有随随便便就能称霸市场的爆米花大片,法国意大利这种国度,盛产直击人内心隐秘地点的影片,日本则占据着亲情片和少女片的市场,韩国于犯罪片现实片的道路上领先。
可是大陆呢?大陆有什么?
十多亿双眼睛都在等待一个属于中国人的电影情怀。
这份情怀不应该也不能是所谓的《从你全世界路过》给的,也不会是《前任123》给的,他们也给不了。
电影的情怀应该来自于日积月累,来自于好片源源不断地出现。
香港电影是有情怀的,只是这份情怀留在了上个世纪,留在了1999之前。
现在她回来了,虽然这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她完全可以和同行一起努力,从现在开始就为这份情怀打下地基,等他们老了,等她白了头发,掉了牙齿,不再貌美,说话也带了点囫囵的时候,该有后辈前赴后继地涌上来,继续为这份情怀添砖加瓦吧?
香港电影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
陈敏娇握紧了拳头,她想,她知道了。
试映会结束,按照原计划,将会在十天后也就是1979年3月16日正式上映电影。可是陈敏娇听了茂克的话,反反复复在家中看了快十遍的片子,做下一个让杜风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要叫上车峎把片子重新剪辑。
“你疯了是不是?”杜风站在办公桌后踱步,甚至伸手用手背去触碰陈敏娇的额头,杜风皱眉,“不烫啊。”
“我没疯。”陈敏娇神色严肃,“也没发烧。”
“没疯没傻,你怎么会想起要把电影重新剪辑?”这算得上杜风和陈敏娇第一次激烈的争锋相对了。杜风有气没处好,只好不断走动来减少自己的焦虑感。
“你究竟知不知道,重新剪辑意味着什么?”杜风质问她,“就为了那么零点几秒的差异?”
陈敏娇瞟了杜风怒气冲冲的脸一样,沉稳道,“是,就为了那零点几秒。”
现在的剪辑技术不比后来,若是放在后来,调整这零点几秒不过是打开软件点击工程项目随便拖拽一下的事。现在是胶片时代,要改动那零点几秒,就要使得整个电影重新开始剪辑。
“你!”杜风指着陈敏娇的鼻子,骂不出来,他只好放下手,转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难道不知道,观众根本看出来差别吗?”
一些细微的调整,普通观众根本不会在意啊。何必呢?
费时费力,如果赶不上预定好的上映时间,又会是新一波的麻烦。
“我知道。”陈敏娇看着杜风,“你说的我都知道。”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你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人之一。”陈敏娇有种他怒任他怒,我自不动声色的冷静自持,“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才是本片的导演。我有权利做出任何决定,所以我只是来通知你,至于你的意见,抱歉,我不会采纳。”
“我只能向你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在上映前把修正版赶出来。”
陈敏娇说完话转身就走,她现在即刻就要去剪辑房和车峎开始工作。
杜风看着她利索转身的飒爽模样了,咬牙切齿,踢了一脚铁柜,却把自己踢疼,他想嗷嗷叫,又忍了下来。
陈敏娇啊陈敏娇,他今天总算是见识到这个人究竟是块多难啃的石头了,一旦自己下定决心,十头牛都把她拉不回来。
这是个电影疯子。
杜风叹了口气,打电话通知院线经理,“这些天你先提前做好给《侠盗》换挡或者撤档的准备。”
经理在那边愣了神,“老板,这不是才公布首映时间没多久吗?”
“我给你说话你听不懂?”杜风也就能对着经理撒气了,“总之,做好万全准备,然后等我通知。”
“那换掉的档期补什么片子?”
杜风皱眉,“片库了应该不少,你找人去看看。”
“是《侠盗》出了什么问题吗?”经理小心翼翼地问。
杜风冷笑,心想没什么问题,偏偏要折腾出来几分问题。
“少说话,多做事。就这样。”
他挂断电话,重新坐回座位上。
算了,由着她去吧。
-
三天后,陈敏娇给杜风带回来了最终修订版。
“你——”杜风有点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陈敏娇,是那个好像在镜头前永远闪闪发光,光鲜亮丽的女孩。
现在的陈敏娇带着硕大的渔夫帽,挡了半边脸,但眼底的乌青杜风还是能够清晰可见。她面色惨白,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给你,修订版。”陈敏娇讲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到不行。
杜风愣神。
“我先走了。”她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
“wait!”
杜风有些不敢置信。虽然这些天张伯有跟他说,阿娇小姐的确是没有回到跑马地的别墅,但是他总以为她会在别的地方有所休息呢,怎么现在,“你没休息好?”
陈敏娇现在脑袋疼得要命,心跳也在加速,她觉得自己再不睡上一觉,就会猝死在某个地方,她没有心思再和杜风废话下去。
“没空睡觉。我走了。”
她和车峎三天三夜没合眼,现在车峎估计正倒头大睡呢,而她,还要来先把修订版给杜风,让他交给经理去各大戏院替换才行。
大脑传出一阵焦灼的疼痛,陈敏娇觉得自己有些缺氧。
“我叫人送你?”杜风有几分担心。
陈敏娇摆摆手,没说话,直接离开。她的司机在楼下等着。
上了车,陈敏娇靠在后座上,本来还勉强维持着那一点清醒,可怪这车速太平稳,空气中的温度和湿度都恰到好处,她终于还是抵不住,撑不下去,闭眼睡了去。
不一会,车子爬上蜿蜒的山脉,抵达了半腰间的别墅。
司机停车,陈敏娇却没有半点反应。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个女孩正倒头睡得舒服。
“陈小姐。”司机先是小声地喊了句。
“陈小姐?”司机觉得有点头大了,这人叫不醒,他也没胆子去硬推,让别人醒来。
正当他无所适从的时候,车窗被轻轻敲动了。
他看过去,是个男人,还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按下窗户,那男人讲话很小声,似唯恐惊扰了什么,“我带她回去。”
司机愣住了,不知为何,或许是被对方的气场给镇住,他只能闭嘴哑口无言地看着那个人自己推着轮椅来到后座边上,拉开了车门,然后,然后站了起来。
鹤庆年弯腰伸手把陈敏娇抱起,一手固定着她的脑袋,将她的头扣在自己的胸膛,然后再以公主抱的姿势,把她从车内抱起。
“鹤——”他的跟班守在一旁看不下去,上来想要提醒什么,却被鹤庆年一个眼神制止了。
陈敏娇很轻,像一片纸张。
但鹤庆年走得有点吃力,当他迎着张伯错愕的目光,并且在他的指引下一路把陈敏娇抱上楼放在她的床铺上时,鹤庆年的额角已经有些渐渐渗透出的汗珠了。
陈敏娇躺在床上,哼唧两声,翻了身,帽子掉下,那一片黑眼圈浓重得刺痛了鹤庆年得眼睛。
他叹息,伸手替她盖上薄被。
鹤庆年在原地良久,才转身离开,门阖上的一瞬,他面对了张伯的质问。
“你是?”张伯没见过他,最重要的是,张伯最为一名奋斗着八卦前线的老人,一直是坚定的杜风x陈小姐党。
阿菲站得老远,只敢偷偷瞥这个男人。
很俊。
“鹤庆年。”他报上家门,“陈小姐的朋友。”
“你送她回来?”张伯有点长辈询问的意味。
鹤庆年摇头,他目光澄澄,“我今日只是恰好路过。”
“叨扰了,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