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娇对症下药,既然大家话都说开了,她也不怕什么了。
“更何况,傅部长,你是知道的。日本投降以后,英国重新占据香港,搞日不落帝国的殖民统治。那满大街的香港学校,弄得都是英式教育。走在街上,你能看到的更多的也都是西方的东西。英国也知道搞价值宣传,刻意割裂香港与内地文化上的联系。”陈敏娇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担心这个,但是傅部长,适得其反啊。”
陈敏娇也没有和傅民强说假话,她现在说的这些,都是掏心窝子讲出来的。
“就拿讲国语和讲粤语这事来说好了,许多人就靠着这个语言把内地和香港割裂了。现在香港的年轻人,大多都是我这样战后出生的,不像是在座的各位,都是经历了战争的风霜。他们啊,是在没根的时代里长大的小草。香港没有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他们也无依无靠,对于华夏缺乏认同感,对于我们华夏的传统文化缺少认知和了解。甚至有些人,对于内地还保有一些敌意,或者认英吉利日不落为爸爸。”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陈敏娇喉咙有些干涩,她喝了一口手工制作的酸梅汤,接着说。
“您看重电影,我理解。现在年轻人哪个不喜欢看电影呢?您现在急切地想要把天娇划在左//派的范围下,我理解。”
傅民强看着陈敏娇,没想到她一句话就把自己的目的暴露完了。
“但是恕我直言,傅部长,您看看近几年贴上左//派标签的电影公司的盈利情况。港英政府不吃这套,香港观众也不买账。您说,这电影要是拍出来没人看,还怎么做到您想要的宣传效果呢?”
“你倒是敢说。”傅民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近几年长凤新的生存状况确实堪忧。
“我在这给您打包票,就算天娇没跟‘左//派’挂上钩,有我陈敏娇在一天,天娇拍出的电影就不可能搞港英政府那一套。您把天娇放养,既能让天娇不直接和港英政府对面,还能借由电影达到您想要的潜移默化的效果,不好吗?”
长凤新的动作就是太嚣张,以为港英政府都是死的,看不出他们的意图,到最后花了几十万拍个电影,根本没有放映的空间,达到的宣传效果几乎为零,年轻人照样还就是爱英国那一套。更别提香港还有一个右//派的“港九电影戏剧事业自由总会”,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集结各大香港商人跟内地注资的电影公司作对,破坏统//战工作,逼死了长凤新的退路。(注2)
但是陈敏娇的《侠盗》却不一样了,她创设出的那个古色古香的江湖世界,已经引起了很多香港年轻人内心对于华夏传统文化的火种。
傅民强隐隐有些被她说动。
“不知道傅部长有没有考虑到让长凤新三家合并?”陈敏娇在心里叹口气,她没想到自己为了自保,会做出改变历史的事情来。但合并对于长凤新实在是好事,让早就陈旧不堪的三家影院经历动荡和洗牌,重新在香港电影界有了立足之地。
“合并?”傅民强的指腹捻着杯口,琢磨着。
“那首歌唱得好,团结就是力量。合并将长凤新三家公司重新洗牌,用更好更新的内地电影人才,在香港本地的情况下因地制宜地搞电影,说不定还会有新收获。”
《少林寺》的成功,就是合并的优势导致的。
陈敏娇的提议给了傅民强一个点子。
既然逃过了危机,傅民强有所松动,那陈敏娇就打算乘胜追击,再为自己和广大的香港电影创作者们谋求一点利益。
“傅部长,你我都清楚,香港是市场主宰的。之所以那么多公司都投奔’港九’,走向右//派,不外乎就是看着台湾市场的利益诱惑。”陈敏娇夹了一口菜,这一趟说是饭局,可她来了这么久,肚子里除了水,就还是水,“可您也知道,台湾满打满算也就1800万的人口,连内地的零头都不到。”
现在内地可有十多亿的人口。
“要是这内地能稍微开个小口,不说多了,就广东这一块,能给出的利益吸引力难道比不过台湾吗?”
傅民强沉思。
电影局的局长终于发话了,“可万一有些思想不积极,不健康的——”
武赵接话了,“这不是刚刚出台了审片制度吗?按着来不就好了。”他是支持陈敏娇说得话的,文艺讲究一个百花齐放,内地电影打遍内地无敌手不外乎就是因为别的竞争对手,香港的电影之所以繁荣,是因为市场的压力很大,这些以利为目标的商人们,不得不咬牙坚持,没什么创作上的惰性,虽然艺术性也不算太大,但好歹还是有些商业上的票房成绩。
陈敏娇的这一个提议,彻底把话题转移到了开放内地为香港电影提供市场的讨论上去了。
哎。她在心里感叹,还真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几位大佬开始了严肃讨论,陈敏娇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她终于可以默默吃上几口饭。
“小陈,你怎么看?”讨论没十多分钟,傅民强又把问题抛给了她。
天啊,陈敏娇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和元何青一起早走,但她也知道,她被□□盯上了,早走晚走,这顿饭都是会来的。
“说到底,香港就是个商业社会。”陈敏娇放下手里的筷子,她是真饿,“商人,最看重的就是利益。”
“《侠盗》在台湾上映过,有些经验。”
“说来听听。”讲话的是电影局长。
“理论上来说任何香港电影想要在台湾上映必须走‘港九’这个渠道,但巧就巧在,《侠盗》想在台湾的时刻,正好是金马奖评选的阶段。直接走内部渠道在台湾上映了。”(注4)
“《侠盗》在台湾上映的时候,影院打的招牌都说是‘国产片’。我一开始还不太明白,后来一探听才知道,台湾为了把香港这个弹丸之地拉拢成自己的,一律将香港电影作为‘国产’,不收取进口税率。”
“这就是香港电影一窝蜂跑去台湾的原因?”电影局长问。
陈敏娇摇了摇头,“也不尽然。”
她好歹是在香港拍了几部电影,也有个电影公司的人,算是摸清楚了香港电影发行赚钱的门路。
卖片花是其中之一。
“Block-Booking”,翻译过来就是卖片花。
在好莱坞,BB意味着放映商如果想要购买一部电影的放映权,那么就必须连带买下该电影制片公司本年度计划完成的所有影片,换句话说,就是强买强卖,捆绑销售。
而在香港,卖片花则是提前预售电影放映权。陈敏娇的电影是没卖过片花,毕竟她旗下有着天娇影院,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对于许多其他把台湾市场当成大头的公司比如学义来说,电影没开拍,就能靠片花的拷贝文件在台卖出几百万的价格,顺便也就筹够了电影开拍的资金。
听了她的话,傅民强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只要内地给出的价格比台湾高,来卖这个……”
“片花。”陈敏娇替他补充道。
“对,片花。”傅民强说,“来卖片花的人就会多起来?”
哪里只是多起来呢?香港的独立制片商多不胜数,哪里有钱哪里钻。只要内地一开价超过台湾,那么他们估摸着也就屁颠屁颠一窝蜂往内地跑了。
“可以考虑。”傅民强一锤定音。
其实电影发行赚钱的还有个方式,就是和院线分账,也叫分票房。但陈敏娇之所以没有提起,不过是因为内地的经济基础实在是非常薄弱。
1979年,人均年收入才一百八十多美元。
是,人民群众的观影热情特别高,观影人次也高得吓人,但那是因为电影几乎都是露天场所下免费放映的呀。随便在村口县城口搭个台子,大晚上的,蚊子嗡嗡叫,一群人拖家带口还拿着小板凳过来,考虑周全一点的呢就带上瓜子和蒲扇。小孩看不进去电影就在露天坝坝里打闹,大人们就全情投入在荧幕上的故事中。
像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里啊,电影票也不过一两毛。这时候还没有让市场决定价格呢,全都是□□一口定死的,电影放映是赚不到几个钱的,更别提海外电影来内地放映了,交税都能扣掉一堆钱,再说了,人家根本没把这几毛钱放在眼底。
但是电影分账也不能不搞,哎,她也很纠结,于是她还是顺嘴提了一句,“我觉得,等改革开放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也可以试着运行一下以电影分账的方式来吸引香港电影。”
傅民强把这句话记下来了,其实电影分账的问题,不只是香港,内地也有许多人在讨论。比如说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也包括北京电影学院附属的青年电影制片厂的负责人。
他们一直认为,让刚刚在八月份成立的华夏电影公司以每部故事片70万的价格买断版权是非常不正确的。这个问题在十月份刚刚举办的会议上也有讨论,但没有怎么掀起水花,现在陈敏娇又提起,让傅民强更加在意了几分。
陈敏娇不会知道,她今天这么无心随口提的一句话,造成后来大量内地制片厂厂长不满于香港电影能够分账而内地片只能拿到70万的买断费干脆就揭竿而起,直接改变了中影的垄断地位,为内地电影夺取了更多的发展和盈利空间。
这顿饭吃了整整快两个小时,终于有了结果。
而陈敏娇偷偷摸摸自己的肚子,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陈啊,和你聊天很愉快。”傅民强拍了拍陈敏娇的肩膀,“回了香港,好好拍电影。内地欢迎你。”
傅民强是愉快了,陈敏娇这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跟被桎梏在笼中的鸟一样,飞不起来。但再不开心,现在也要笑着跟傅民强道别。
“辛苦了。”李国良送走了几位大佬,来到陈敏娇身边,叹了口气。
“应该的。”陈敏娇蹭了蹭鼻头,她来北京一遭,就该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李国良是经常跟这些人打交道的,他说,“不过我看你倒也是应付地得心应手。不错啊,很有政治敏锐度。”
陈敏娇摆摆手,“老李,你真别打趣我了。这一片哪里还有吃食吗?”
“怎么,没吃饱?”
陈敏娇苦笑,“哪里有心思吃?”
若是她一个回答不对,天娇就没了。
她算是彻底懂那些在这个时代拍电影得能人了,社会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别看现在是1979,刚好是改革开放,好像什么都刚刚开始,什么都有希望。
是,希望有了,坑也遍地都是。有些人只看到了淘金的概率,却没有看到自己被这一波变动吞噬的概率。
“现在怎么打算?”李国良询问她。
陈敏娇那满肚子来北京结识大人物再改变点什么的豪情万丈在这一次饭局里被击溃,她清楚地意识到,在政治面前,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棋子。
大的事情还是交给别人来做吧,陈敏娇叹了口气,“什么打算?”她看了眼天空,现在北京的天还没有后来的灰,依旧湛蓝,“我啊,还是回去好好拍电影吧。”
她这么想,可有时候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的。
“接下来想拍什么电影?”电影是李国良最关注的事情,也是他最专业的地方。
提到电影,陈敏娇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她笑了笑,“拍女人的故事。”
“女人的故事?”两个人沿着街道走,“你要搞女性主义?”
陈敏娇无畏地挑眉,“我是个女导演,是个女演员,拍女人的故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侠盗》不是女人的故事吗?”
陈敏娇摇了摇头,“还不够纯粹。”
她眼中的女性主义电影,不是说电影里有两三个出彩的女性角色就够了,也不是说一个女警察靠着装扮卖酒女打入敌方获得胜利就好。两者都谈不上女性主义,后者更是完全在男权社会的语境下依靠女性的性别优势而获得的成功。
她想拍的女人的故事,是要够狠的,一定要向刀一样刺入。
男人争名夺利,不断朝着食物链顶端攀升的故事太多,人们把这当成平常,甚至认为这就是男人的天性。可放到女人身上就不一样了,世人总觉得女人一定要靠男人上位。
什么是世俗?
世俗不过是别人的一张嘴。
她要讲的故事,是一个女人在无数张嘴里厮杀而过,坚韧而具有决心地朝着一个目标奋进。
但她不会和李国良说太多,因为这部电影注定不会再内地有一丝一毫的消息。
过不了一点审,陈敏娇心知肚明。
有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朝着陈敏娇跑过来,却在她面前的不远处摔了一跤,糖葫芦掉在地上沾了灰,小孩的金豆子也不住地掉,哭个不停。
陈敏娇上前一步,在他的面前蹲下,将他拉起。小孩的父母终于赶来,冲着陈敏娇说谢谢。
就在陈敏娇和李国良打算离开的时候,却被那位母亲叫住了。
“你是,陈,陈敏娇吗?”那位母亲有些迟疑。
陈敏娇点了点头,“是的,你认识我?”
女人一下激动起来,她的神情变得仰慕,“我去香港看过你拍的《侠盗》,真的很好。”
原来是北京的有钱人家。
“谢谢。”陈敏娇发自内心地笑着感谢。
“请你要继续加油呀!”女人有些不好意思,“下一次,我还会去香港看你的电影的!”
“娘!”小孩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喊着,女人只好和陈敏娇道别,向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跑去。
“那小孩生的真可爱。”李国良感慨,“要是阿娇你生个孩子,应该也很可爱。”
“老李。我还没十八呢。”陈敏娇狐疑地看着李国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国良挠了挠后脑勺,“忘了你在香港,内地十八就生孩子的不少呢。”
“欸!”老李来了兴趣,“我说,你这个女同志就没有什么恋爱打算吗?”
陈敏娇真想挖开李国良的脑子看看,这个号称《华夏电影》第一编辑的男人,脑子里装得究竟是不是全部都是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