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斯塔!”
啊,她就知道。
陈敏娇抬手鼓掌,她笑得很真诚,开心于自己的陪跑工作终于可以完成。
她如此淡定,可有人为她抱不平。每年都有这样的事,粉丝或者一般观众爱对奖项花落谁家这件事进行探讨,就好像自己是资深的表演艺术点评家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
上辈子作为最佳编剧和最佳原创剧本的陪跑者,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时刻。
没人会关心她为什么不得奖,他们只关心能不能从她的口中获得一些具有爆点的舆论,最好再能造出一些风波。可是陈敏娇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她像是有一套天然的应对社交的防罩,让她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变得滴水不漏。
她累得不行,高跟鞋踩在脚下就快要起泡,她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终于等到回家,那是鹤庆年在美国买的房子。照他的话说,作为一个满世界跑的人,必须要在世界各地都留下房子,才能够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总之回到家,鹤庆年居然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是什么?”
陈敏娇看着面前歪歪扭扭的手掌大的金色物体。
“你再看看。”
陈敏娇又看了几下,“金子?”
“是小金人!”他拿了块黄金亲自融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金人给她,底座上还刻了字,写着,你永远是我人生的女主角。还用的是英文,事后陈敏娇问他为什么是英文,靳斯行说,好看一点。
陈敏娇手一松,小金人差点砸到地上。
还好鹤庆年接住了,“这么开心?”
陈敏娇皱了皱眉头,她挤出一个笑容,心下却是有些烦恼。她怎么刚刚没握住那个东西?是她今天太累了吗?
“有点累。”
鹤庆年把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秀发,说,辛苦了。
第82章
八十二
时间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 特别是对观众和影迷来说。他们对于世界发生的事的记忆性,有时候是依靠媒体产生的。有时候,即使过去了五年十年甚至百年, 甚至当他们已经对于时间失去概念的时候, 只要一个看到残留了过往信息的媒体, 就会重拾那份记忆。
就算他们本人并没有亲身经历那个时代的那一刻所发生的事,但观看着影像,就好似又置身其中了。有时候都不需要影像,只需要通过交流, 也可以做到。
就像陈敏娇这个名字,在大众眼底已经消失了快三四年, 却能够因为一部纪录片,而再次被人人传颂。
纪录片的名字叫《仅供观瞻》。
《仅供观瞻》的导演是陈敏娇,而记录对象, 也是陈敏娇。
至于记录的时间, 是她自1983凭借《信笺》拿下戛纳影后以后,消失于荧幕的这几年。
这几年对于大众来说实在是发生了许多事。
金像奖一届比一届办得成熟,它俨然成为了一个大陆与台湾互相交流得平台,越来越多的, 世界各地的电影人来到香港,参加金像奖。金像奖的颁奖典礼甚至登上了美国电视台进行转播。
香港电影在金像奖的影响下, 也对自己的产业进行了调整,或许这种调整一开始很细微,但是毫无疑问, 金像奖给香港电影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发布后,内地电影与香港电影的关系也有了变动,□□电影渐渐开始在香港市场上占有地位,同时,香港电影也不断进入内地,在与中影的交手之下谋求更大的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在开放了外国电影以后,不到一年,内地的制片厂联合起来对中影集团进行反抗。
其反抗的原因居然就是陈敏娇当初提到的,由于中影对待内外电影的分红方式不同而引起了众怒。
这种怒气爆发后,带来的后果就是内地电影的大改革。并且在越来越多的外来电影与香港电影的影响下,内地电影的发展开始有了质的变化。
香港电影大面积进入内地市场所带来的电影商业化从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内地电影文化的进步。
天娇影业所笼罩的电影帝国也越来越壮大,不仅仅是院线的扩张,就连前期制作后期冲洗都完整地无懈可击,天娇影业几乎成为了整个香港电影圈乃至华夏电影圈内影响最大的影视公司。
当然,天娇最为出名的,还是陈敏娇。
自她于1983年拿下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后,她就在大众的眼前消失了。
她留给观众的,只有轻轻举起奖杯低头吻上的照片。
对于她的消失,所有人都开始了新的猜测。
有人说她是因为涉黑而被封杀,但香港警署亲自发文澄清这件事并不属实,并且将陈敏娇与黑道的关系说得清清白白。涉黑不过是污蔑。
又有人说,她嫁入豪门后做起了富太太,无心演绎。但这种猜测很快被推翻,陈敏娇的个人资产已经过百亿,她完全不需要再依靠婚姻的方式来获取钱财。更有人采访了杜风,作为陈敏娇的前合伙人,杜风一度被人猜测与陈敏娇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然而杜风滴水不漏地否决了这种猜测。
时间一久,人们对于她的猜测就越来越千奇百怪。
他们已经开始不关心真相是什么了,只关心什么才是具有话题的。
比如陈敏娇赴日整容失败,无颜重新面对观众。又比如她去泰国旅游,被某个王子看上了,两人一番爱恨情仇,最后陈敏娇决心为了王妃之位归隐江湖。
要是再尖酸刻薄一点,就会说,陈敏娇是怕了。拿下戛纳影后以后觉得不会再有比这还高的荣誉了,于是干脆在辉煌的时候退居幕后,还能留个好听的名声。
可不管人们怎么猜,怎么说,作为陈敏娇娘家人的天娇影业公司,从来没有出声讲过一句话。
天娇好像默默放任了这种舆论的发酵,并且渐渐使得陈敏娇的行踪成为了一个未解之谜。
八十年代,人们最大的谈资就包括这个。
他们一度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永生不解的谜题。
可陈敏娇在1987年,就亲自揭晓了答案。
所有的答案,都在《仅供观瞻》里。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作为一部纪录片,《仅供观瞻》仅仅上映三天,票房却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冲破了五千万大关,而这还仅仅是在香港。《仅供观瞻》于1987年全球同步上映,毫无夸张,几乎就是全球。它以无人可当的姿态,于欧美,内地,香港,台湾,日本,甚至东南亚上映。上映时间很短,但票房却直接创造出了当年的神话。
当那一长串零作为票房出现的时候,人们才彻底明白,陈敏娇三个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演员的名字了,而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其实拍摄《仅供观瞻》这部纪录片并不是陈敏娇一开始就愿意的。但鹤庆年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他在知道了她想要拍最后一部电影的时候,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阿娇,不如就拍你自己吧。”他说。说这话的时候,鹤庆年正拉着她的右手臂给她按摩,一点一点,从麻木的掌心,到往上的小臂。他的动作很轻柔,陈敏娇甚至可以从肌肤中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以及呼吸的频率。
从她知道那个结果后,她就从没看鹤庆年在她面前有过不笑的时候。他带她去了北欧的小岛,岛上有白色的城堡。
他朝着她伸手,身后是天空与大海的尽头。
“我的公主。”
他一把将她拉入他为她制造的奇幻梦境里,并且丢下一切陪她生活。尽管她正渐渐地变成同木头类似的存在。
他并不是永远都是灿烂的大笑,只是会在嘴角或者眼角透露笑意,吻她的时候也是,会在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后,拍着她的后脑勺说没事,声音里也有笑意,像是会震动的空气。
起初回应鹤庆年的拥抱很简单,可到了后来,陈敏娇只能看着鹤庆年走过来,然后低头吻她,将她抱着。
他以一种奇妙的肌肤连结的方式,企图把他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陈敏娇不想要拍自己也是这个原因。
她在荧幕上留下了很多的影像,或是娇媚,或是潇洒,或是豪气,或是天真。她永远在镜头下都是生动的,像光影的精灵。可现在她已经没法生动了。
“再见了。”
《仅供观瞻》的开头很静默,只是一片没有边界的海,冰很蓝,天空很低,一个背影坐在遥远的岸边。
风声很轻微,海浪的声音也可以听闻,起落间,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如同人的呼吸。
接着,《仅供观瞻》四个字出现在了荧幕前。
黑暗,一直都是黑暗。
“那天是4月23日。”是陈敏娇的声音,这个时候,她的声音还很自然,“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
4月23日,她出乎所有人意料,拿下了戛纳影后的桂冠。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在空荡的房间里独舞的画面。那是来自《信笺》的片段。女人一直在旋转,仿佛如同不会停止的八音盒人偶。
“这一天,夜里,我接受了雷欧医生的检查,他告诉我,我患了夏科病。我很惊讶,询问他,什么是夏科病。他说,法国的夏科病,也就是俗称的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叫运动神经元病。”
因为是纪录片拍摄,鹤庆年后期又找了雷欧拍摄,重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并且重录了雷欧的声音。
“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遗传性的渐冻症。”
画面转回跳舞的女人,她僵在了原地,而空荡的房间忽然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像是来来往往的看客,从她的身侧擦肩而过。
“遗传病?”她轻笑,“我连我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我听到雷欧先生的那番话,只觉得命运实在太过唐突,太过没有道理。”
“尽管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人是要抱着随时就死去的念头生活的。”
“我的爱人同我一样不敢相信。”她顿了顿,“是的,我有了爱人。”
鹤庆年的身影在镜头里出现,因为剪辑的缘故,特意造成了声画分离的效果。
“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件事的到来是有预兆的。在此之前一年多,我就已经开始觉得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了。但大家告诉我,只是像我的名字,越来越娇气了些。”她的声音很轻快,与之相配的画面,却是她坐在窗边,一动不能动地看着外面奔跑的小孩的情景,“啊,忘了说,那是我的小孩。”
“我还没结婚,倒是先有了小孩。”她在旁白里自嘲。
那个孩子很黑,但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很白,于是显得灿烂。
“好吧,事实上,他是这里管家的儿子。”
“按照道理来说,我有很多种接受治疗的办法。我有钱,我的爱人也有钱,我们可以找到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来医治我的病。”
“但我不想这样,我拒绝治疗。我不想要让其他人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并且还是日复一日,于囚牢的医院里。这个病症没有医治的可能,他们能够做的,不过是延长我的生命。”
“可我的生命本来就已经是一次延长了。”
“更重要的是,我是陈敏娇欸。你们看到的我永远都是光鲜亮丽的,所以我想,一直让你们看到那样的我。”
“但是我的爱人鹤先生说,他想要一点名分。在我残余的人生里,他想要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女人,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被一个人深深爱着。”
“所以我同意拍摄这部纪录片。”
陈敏娇的正脸终于出现在了画面里,她在笑,但是表情有几分僵硬,尽管四肢都被遮挡,但依旧能够看出几分畸形的状态。
“现在你们看到的,是1984年的我。”她的神情太过自然。
“我那天和鹤先生谈起我死后的事,他鼓励我说,可以放心去,毕竟不会有任何遗产争夺战发生在我的生活里。”她眨了眨眼,“这一段是偷偷录下的,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鹤先生,事实上,无论我对死亡如何坦然,我都不能如你所说,安心离开。我必须承认,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受你的好太多。直到如今,你都和我一起在摸索着该如何于接下来的日子活得更快乐。”
“你从没有想过让我更长久地活着这件事,是最令我感动的。因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你爱我许久,最后陪我在我身边的时候,却是要别离的时刻。”
“我越来越害怕死亡,这种害怕来自于我越来越爱你。我不知道你会以什么样的姿态接着独活着,我想尽可能替你除去你接下来人生中的不安,也替你减少负担。”
“但是老鹤啊。”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也是要替我接管烂摊子的。”
鹤庆年给了她一张遗嘱,上面明明白白写了她的资产要转让予他,天娇。他这样,无非是要替她,担着这份责任。
“我要感谢老鹤最终说动我拍摄这个纪录片。”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个工作,我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迎接死亡。有了这个工作,我每日在尸体般的驱壳中醒来后,至少还能思索今日能够做到的事。”
“我的想法已经从‘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变成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对于我身边的人而言,这几年我实在是给他们添了太多麻烦。感谢老鹤,也感谢不远万里来到小岛的欧阳攀先生……”
欧阳攀带着哭腔地说没事,大家又笑成一团。
“我要感谢杜风先生,没有他,大家就不会荧幕里看到我。我也要感谢陈子豪先生,是他将我从炼狱中拉出,尽管他现在在牢狱里。”
“好吧,大概领奖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多感谢词吧?”
大家又笑。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怪我,怪我没有告诉大家这个消息。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也担心说出口后,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于是隐瞒了很多人,真的是非常抱歉。不管怎么说,我也曾经是作为靓女代表出现在镜头里的呀。如今这副样子,实在是非常惭愧了呢。”
“我啊,一直很想和许多人再见一面。在这一段延长的人生里,我有了许多段关系,这些关系的结局各异,但都没问题。我也认识了很多人,并且在电影创作中结识到了许多的伙伴,世界各地也有许多愿意称为是我粉丝的存在。真的很想,很想,再见见大家。可是又觉得,见面以后,就没有办法干脆利落地迎接结局了,加上我本身的状况,已经完全无法移动。好在呢,这个纪录片给了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