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在这儿。”
扫帚停了一停,重又扫动起来。
傅恒从门外走进来,朝对面那人道:“你已不是当年长春宫的小宫女,你是令妃,让人知道你在这儿打扫,他们会怎么想?”
说罢,他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扫帚,丢开了。
魏璎珞木然看他一眼,不争不怒,忽地往地上一跪,身旁一只水桶,桶沿搭着一块抹布,她麻利的将抹布打湿拧干,然后开始擦地,就如同她还是长春宫的一个小宫女。
傅恒严厉地:“魏璎珞!先皇后走了,明玉走了,从前在一起的人,就剩下你一个,可那又如何,你是魏璎珞,没有他们,你也可以自己站起来!”
魏璎珞起不来,她仍跪在地上,一刻不停地擦着地板。
“你够了!”傅恒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试图摇醒她,“这不是你的错,就算她没有自尽,也活不了多久,太医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针入肺腑,无药可救!”
“不……是我的错。”魏璎珞闭上眼睛,垂泪道,“因为我的私心……”
傅恒:“什么私心?”
“皇后娘娘曾说过,将来要为我送嫁,可惜她没有看到。”魏璎珞泪眼朦胧,“我想让明玉出嫁,披上那身鲜红的嫁衣,实现我永远做不到的梦……”
傅恒呆呆看着她。
口口声声要她不要留在过去,但他自己能做到吗?
倘若他能做到,他就不会留着旧友寄的书信,乳母织的旧袍,同学送的旧书,以及璎珞送他的那只旧香囊。
傅恒恰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念旧的人。
“现在你明白了?”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喃喃道,“是我的错,不该将自己实现不了的梦,强加于明玉身上。”
这不仅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傅恒痴痴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噩梦,他没有娶尔晴,她也没有嫁给弘历,他们仍然青春年少,一个是长春宫的小宫女,一个是她的少爷……
可惜这不是梦。
魏璎珞哭了许久,终于平静了一些,扫了眼仍放在她肩头的手,不留痕迹的推开他:“抱歉,富察大人,我失态了。”
傅恒:“璎珞……”
魏璎珞站起身,虽然身上还穿着宫女的衣裳,但神态已经恢复成宫妃的模样:“富察大人,您这样称呼,不合规矩。”
傅恒强忍悲伤:“令妃娘娘,请你多保重。”
魏璎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富察大人,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傅恒:“我在路上遇到容妃,她说你失踪了,我一猜,你便是在这儿。”
容妃?魏璎珞一楞,继而若有所思:“容妃,容妃……等等,难不成……”
第一百七十八章 疑心
李玉小心翼翼打量弘历的神色。
知道魏璎珞失踪后,弘历简直坐立不安,后宝月楼宫人传来消息,说见到魏璎珞进了长春宫,弘历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哪知道会见着那一幕……
宫妃与外臣竟在后宫私会,弘历没有当场走出去,已是天大的恩典,否则他们两个没一个能活过今天。
一个小太监忽从外头进来,通报道:“皇上,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弘历抬了抬眼皮子,几乎溢于言表的愤怒,竟在顷刻之间潜入眼底,他平静道:“让她进来。”
沉璧满面欢喜地走入,献宝似的将一件绣屏献到他面前。
弘历低头看了看:“这是什么?”
沉璧:“我向璎珞学了刺绣,又请绣坊的师傅指点,才绣成这道插屏,皇上瞧瞧,喜欢吗?”
弘历只一眼就看出了来路:“扁豆蜻蜓图。”
沉璧:“我想了很久,不知绣什么送给皇上,璎珞有一方这样的帕子,我看着有趣,便依样画葫芦学来了。”
一再听见这个名字,弘历的脸色渐渐产生变化,他有些不耐烦道:“是吗?”
沉璧仿佛没察觉:“我很喜欢这图案,跟璎珞求了很久,可她就是不肯送我!呀,对了!”
她忽然一拍手,天真笑道:“富察大人也有一个类似的东西。”
弘历眼皮子一跳:“……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皇上不知道?我来京城的途中,险些坠入断崖,多亏富察大人救我一命。”沉璧歪着头,似在回忆过去,“那时我看见他腰间配了一个香囊,上头也绣着一样的图案……嘻嘻,想不到富察大人一个男人,喜欢的东西居然跟女人一样……”
“好了!”弘历再也按耐不住怒火,低喝一声,“沉璧,朕还有公务,你先回去吧。”
一个人若起了疑心,原本被他遗忘掉的一切,就如同雾散后的山峦,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魏璎珞回到明玉房内,宫人已将里头的血迹清洗干净,原本要将明玉用过的东西也一并收拾掉的,免得让贵人沾染到晦气,但被魏璎珞阻止了。
如今明玉用过的梳子,惯用的胭脂,以及她平素爱戴的簪子,都静静躺在梳妆台上,魏璎珞将手放在台上,一寸寸拂过,最终盯着那套陌生金器,冷冷道:“这是哪儿来的?”
小全子上前:“回主子的话,明玉姑娘出宫前一日,容妃身旁的大宫女遗珠来找明玉姑娘,当时奴才瞧见,她手里捧着一只雕花匣子。”
璎珞:“是这只吗?”
小全子:“是。”
璎珞拿起金镊子把玩。
“……主子?”小全子小心翼翼看她。
金镊子已经深深嵌入魏璎珞掌心,她死死捏着金镊子,像捏着仇人的脖子,冷冷道:“容妃如今在何处?”
沉璧从养心殿出来后,径自回了宝月楼。
楼外楼,山外山,尽被大雨覆盖。
沉璧踩着雨点声起舞,她且舞且歌,隐约是一首童谣。
她的舞姿很美,可遗珠看她的目光却有些恐惧。
因为她分明跳着一支双人舞。
就仿佛眼前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将手搭在沉璧掌心里,她进“它”就退,她退“它”就进,她旋转“它”也跟着旋转。
沉璧笑得十分迷离,似乎沉浸在一场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美梦之中,直至一不留神瞥向铜镜,看见镜子里一身旗装,独自起舞的自己,她的歌声戛然而止,仿佛一个人从梦里惊醒般,眼神茫然了许久,忽然扑向镜子,不停捶打着镜面。
“主……主子……”遗珠战战兢兢地喊道。
沉璧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仍捶打着镜面,仿佛镜子里藏着个生死大敌。
“主子。”门外忽然传来宫女的声音,“令妃娘娘到访。”
沉璧凶狠地吼叫:“闭嘴!”
外面再也没了声音。
沉璧极缓极缓的转过头,吃吃笑着:“亲爱的璎珞,等一等, 我马上就来。”
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向门外走去,经过遗珠时,遗珠反射性的后退几步,看着她的背影,如看妖魔。
一出门,沉璧脸上就浮现出往日的天真,毫无心机地笑着:“璎珞,我正想去找你呢。”
魏璎珞慢慢转过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沉璧:“找我?”
沉璧点头,快步走到她面前:“回来以后我想了很久,明玉的死,我有责任。”
魏璎珞:“哦,你有什么责任?”
沉璧:“明玉先前曾将生病的事告诉过我,可她求我保密,我生怕你伤心,一直拖着不敢说,没想到,她竟然想不开,寻了短见!”
魏璎珞突然笑了。
沉璧:“璎珞,你怎么了?”
她们之间横着一张桌子,魏璎珞伸手一推,将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这是你送她的?”
匣子已经打开了,里头的金器一应俱全,就连原先插在明玉心头上的那一柄金剪子,也已经洗干净放了进去。
沉璧的目光从金剪子上扫过,叹道:“我看明玉的用具全都旧了,才会送了一套金器,却没想到……”
“若不是我今日问起,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打算告诉我。”魏璎珞嘲讽一笑,“这东西……居然是你送的。”
“……我不能说!”沉璧忽然抬头看着她,“我好不容易才赢得你的信任,若是说了,你就会疏远我!可是璎珞,明玉做了傻事,我也隐瞒了你,但我们的初衷,都是要保护你呀!”
魏璎珞猛然站起:“说,你刻意接近我,到底是何用意!”
沉璧:“我想和你成为最好的朋友。”
魏璎珞:“最好的朋友,就是处处隐瞒?”
沉璧:“我没有!”
魏璎珞猛然拔出匣内的金剪子,用力刺入桌面,厉声:“那你为什么要逼死明玉!”
屋子里的人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胆子小些的宫女已经惊叫出声,反倒是沉璧神色如常,甚至还将手覆在她握着剪柄的手上,对她笑:“璎珞,明玉已是无药可救,可你要好好活着,长痛不如短痛,就算留下她,你又能留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
什么长痛不如短痛?魏璎珞恼怒于她的用词,狠狠道:“明玉如何,我如何,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你能接受她,索伦家不行呀。”沉璧温柔道,“他们会怨她,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要嫁进他们索伦家,祸害他们家的独子。然后他们会一块恨你,因为是你出的主意……璎珞,我不想让你被人怨,尤其是被你最喜欢的明玉怨,我是在帮你呀,你怎么能怪我呢?”
魏璎珞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你疯了……”
沉璧歪头朝她一笑,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又是一阵惊呼,在众人或惊或恐的目光中,沉璧忽然拔出桌上的金剪子。
魏璎珞大吃一惊,刚刚后退一步,就见沉璧伸手将金剪子递来。
剪柄递向魏璎珞,剪尖对准她自己。
“璎珞。”沉璧的声音如蛊似惑,“明玉活得很痛苦,死亡对她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你是人,不是神,不能担负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送走了明玉……你就能自由!”
第一百七十九章 禁闭
魏璎珞原先怒不可遏,此刻渐渐冷静下来。
她终于发现了——眼前的女子,异常的危险。
天真无邪,热情大方,似乎总是站在你这边,替你说话,为你着想,但事后仔细回想一下……她真的是在为你着想吗?
因她的所作所为得到好处的,真的是你自己吗?
“璎珞。”沉璧一步步凑了过来,笑着将金剪子塞进魏璎珞手里,“你若是不肯原谅我,就用这把剪子刺我。”
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袭来,魏璎珞用力挣扎道:“松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阻止她啊!”
宫女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想要夺下剪子。
沉璧凉凉地扫了她们一眼,直接抓住魏璎珞的右手,连同金剪子一起,往自己右肩上一戳……
“啊!!”
宫门一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显是听见了沉璧的惨叫声,太后扶着刘姑姑的手,连伞都来不及打,便急匆匆进了宝月楼,待见了里头的状况,太后脸色骤变,竟松开刘姑姑的手,扑到沉璧身旁,用手捂住她的伤处:“快去请太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声。
太后将沉璧护在怀中,如同一只护犊子的母牛,谁也不许靠近。
“沉璧,你告诉我。”太后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敢伤你!”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沉璧幽幽抬头,一双含泪的眼眸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终定格在魏璎珞脸上,泫然欲泣道:“璎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魏璎珞脸色一点点泛白。
“还等什么?”太后震怒道,“把令妃拿下!”
待弘历得了消息,匆匆赶到,第一眼见着的,就是太后余怒未消的脸。
“太后。”给她行了礼之后,弘历忙问,“容妃怎么样了?”
“太医刚走,皇后正在里头陪着她呢。”见弘历立刻就要往寝殿走,太后开口叫住他,“你先别走……说!”
地上跪着大宫女遗珠,被她厉声一喝,忙不迭的开口道:“是,是!今日令妃娘娘气势汹汹地赶来,指责容妃与明玉姑娘的死有关。天知道,明玉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容妃可怜明玉,替她隐瞒了病情,便被大大迁怒了!令妃说得太激动,一时失手,刺伤了容妃!”
弘历眉头一皱,沉声道:“太后,审问过其他人吗?”
太后斜他一眼:“除了遗珠,只剩下宫女珍珠,我命人将她送去了慎行司。至于令妃,就交给皇上处置吧!”
听出她话里的暗示,弘历沉默片刻:“太后,朕以为您一直是喜爱璎珞的……”
不等他说完,太后便怒声道:“可我不能容忍她伤害和安!”
弘历:“太后,容嫔不是和安。”
“她是!”太后一口咬定,“皇上,不论误伤,还是有意,令妃此举,过于狂妄,她也该受到教训了!”
外头的动静这样大,自然瞒不过继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