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是你姐姐送的呢?”纯妃忙道,“是我……那天你没在,你的兵书放在院内石桌上,我将穗子夹在其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傅恒一把将穗子扯下,放在了身旁的廊椅上,声色淡淡道:“原来如此,是傅恒搞错了,以为是姐姐做的,才一直佩在身上,今日就复归原主吧,娘娘,告辞。”
回忆至此而终。
“娘娘……”玉壶小心翼翼看着她,“您还好吧?”
纯妃缓缓睁开眼,泪眼朦胧,将一根陈旧的穗子从怀里掏出来,递与玉壶看:“玉壶,你还记得它吗?”
玉壶一看,脸色一变。
“怕他收了穗子,却不知送的人是谁,不知送礼人的心意为何,所以本宫让你给他送了一封信。”纯妃盯着她,“那封信……你送了没?”
玉壶踟蹰片刻,忽然朝她跪了下来。
答案呼之欲出,纯妃的双肩颤了起来,忽然抬手给了对方一个耳光:“好呀,好呀,你就是这么做事的,你害得本宫好苦!”
“娘娘!”玉壶捂着脸哭道,“奴才是为您好呀!”
“为我好?”纯妃哈哈大笑,眼泪顺着两边脸颊落下来,“我一直以为,他接受了那条穗子,就是对我有情!只是因为我入了宝亲王府,成了府里的格格,他才会故作疏远。原来……那封表达情丝的信,从未到过他手上!为我好……你竟然还敢说是为我好?”
“娘娘,老爷一早说过,要将你献给宝亲王,你注定要入王府的呀!”玉壶哀声道,“若真将那封信交出去,才会彻底毁了你,毁了苏家!”
“到头来,还是为了苏家。”纯妃自嘲一笑:“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一步步陷得更深,一遍遍欺骗自己,最后在他面前,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没了!”
玉壶原是苏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全在苏家做事,自然是一心向着苏家的,但决不能承认,否则她日后要如何与纯妃相处?当即急急辩解:“娘娘,您痴恋富察傅恒,对于入府一事,恨不能以死相抗!直到您知道富察家大小姐要去做福晋,您才同意入府!您说要代替傅恒守着福晋,一直保护着她!奴才看您重新振作起来,怎么忍心说出真相!”
听到这里,纯妃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痴心,笑自己的半生荒唐。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看他一直戴着那条穗子,还以为他也对我存着一分情谊。我不要许多,只要他腰上一直戴着那条穗子,我就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当他姐姐的影子,保护她,甚至不惜避宠。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纯妃垂泪道,“他说,你我并无深交……”
所有的付出,都是一厢情愿。
她的深情,俨然成了一桩笑话。
“一片冰心在玉壶。”玉壶爬到她身旁,小心翼翼用手扯了扯她的裙摆,“这个名字是您给奴才取的,奴才的名字容易改,可是娘娘,您的这片冰心,根本无人珍惜,是奴才的错,害您糊涂了十年,如今……您该醒了。”
纯妃半晌无言。
菱花镜里照出她的侧影,比容貌,她甚至不在慧贵妃之下,春兰秋菊,玉环飞燕,纯妃之美在于她的楚楚可怜,如捧心西子,又如葬花黛玉,叫男人一见就心中生怜,忍不住想要伸手舒开她的愁眉,让她为自己露出一丝笑容。
故而即便故意避宠,她仍旧得了妃位。
这样一个人,若是她肯故意争宠呢?
“我原是皇后的人,如今……却只能与她决裂了。”纯妃对镜一叹,“这么多年的付出,总不能一丁点回报都没有吧。”
说完,她回头对玉壶一笑,心死成灰,又复燃一丝恨火的笑容:“……想必,这就是娴贵妃想要的吧。”
昔日姐妹,转眼成仇。
爱了多少年,便要恨上多少年。
“不,不……不!”
长春宫内,一声尖叫自寝殿内传出。
脚步纷乱,一群宫人撞门而入,为首的自是大宫女明玉,她手里头还端着一个水盆,见了屋内状况,啊的一声,水盆脱手而落,惊喜的话都说不利索:“娘,娘娘醒了,来人!来人,娘娘醒了!等等,娘娘你要做什么?”
第九十四章 苏醒
昏睡多日的富察皇后醒了。
只见她费力从床上爬下来,但是她在床上瘫得太久了,以至于四肢酸软无力,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
“娘娘!”明玉忙冲过来扶她,“来人,快叫太医!”
皇后用力握住明玉的手,脸上充满急色:“不,叫傅恒来,我要见傅恒!”
今日傅恒恰好在宫中当值,得了皇后苏醒的消息,马不停蹄的地赶到长春宫:“姐姐!”
皇后朝屋内宫人们使了个眼色,宫人们退了出去,傅恒走到她身旁,刚要与她说些什么,她忽然扬手一个巴掌,劈在傅恒脸上。
“……姐姐?”傅恒捂着脸,迷茫地看着她。
“傅恒,你之前在本宫这里说话的时候,本宫都听得见,偏偏就是睁不开眼睛。”皇后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你怎么能答应尔晴的条件!你让璎珞怎么办?”
这个名字犹如一根刺,每每出现,都能扎得他伤口流血。傅恒垂下头道:“姐姐,当时的情形,只有我答应皇上的赐婚,才能救下璎珞。”
皇后摇摇头,不敢苟同:“依她的性格,宁愿与你共生死。你可知道,从点头那一刻起,璎珞就绝不会原谅你! 傅恒,你真能承受与她永成陌路的结局吗?”
傅恒一下子陷入沉默。
“这一切对你,对璎珞,对尔晴,都不公平!”皇后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的沉默,就是无声的拒绝,“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求皇上收回成命!”
“姐姐……”傅恒抬头看着她,嘴唇咬得发白,苦笑道,“圣旨下了,尔晴早已出宫备嫁,此事再无回旋余地!你去求皇上收回成命,会让富察家名誉扫地,更会让尔晴无法面对世人,您这是逼她去死啊!尔晴是为了帮助我,才会答应这桩婚事,于情于义,我都不能这样做!”
这回换成皇后沉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璎珞是她的身边人,尔晴同样也是,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么久的主仆之情,总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
良久,皇后叹了口气,极难过道:“我以为,至少你和璎珞能够幸福,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
就如同她自己,一心一意爱着弘历,却不得不与无数女人分享他。若是璎珞日后还想跟傅恒在一起,就得跟她一样,与尔晴分享他。
但与她不同,富察家跟皇家的联姻是不可避免的,傅恒与尔晴的婚礼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归根究底,是这个孩子太过糊涂,才造就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姐姐……”傅恒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有时间关心我,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关心关心璎珞!皇后在心里想着,然后摆摆手,有些疲惫地说:“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傅恒欲言又止了半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到一半,身后忽然响起皇后的声音,问:“傅恒啊,姐姐很害怕,你会后悔一生。 ”
脚步一顿,傅恒垂下头,拳头紧了又松,最后低低道:“……姐姐,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请你原谅我!”
傅恒走后不久,弘历便得了消息,匆匆赶到长春宫。
“皇后,你终于醒了!”他原以为自己会看见皇后的笑脸,待床上那人缓缓转过脸来,却楞住,“……你怎么了?”
多日长眠,虽有人照顾着,还有魏璎珞不断按摩她的手脚,但皇后的身子还是日渐憔悴下来,原先圆润如玉盘的脸颊消瘦下去,乌黑如漆的长发披在身上,隐隐有西子捧心之美,叫人一见生怜。
“皇上,你来了。”皇后慢慢望向他,欲言又止。
联想到刚刚在走廊上撞见的傅恒,弘历心里已经明白了些什么,喜色渐渐从他脸上褪去,他淡淡道:“皇后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皇后深知他的脾性,晓得他如今已经在生气,但还是毫不畏惧的将心里话说出来:“如果臣妾请求,皇上能取消傅恒与尔晴的婚事吗?”
弘历断然道:“不可能!”
虽然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答案,但真的从他嘴里听见,皇后还是觉得失望,身体仿佛一瞬间被掏空,她闭上眼睛,靠在迎枕上道:“如果不能,那臣妾无话可说。”
看着她这幅爱搭不理的面孔,弘历心里很不好受,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他皱眉道:“皇后,朕不明白,尔晴端庄得体、秀外慧中,祖父是刑部尚书,朕还给 她全家抬了旗,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都不算辱没了傅恒。所有人都欢天喜地,为何只有你愁眉不展?”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皇后觉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皇上,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弘历强自镇定:“难道不是吗?”
皇后盯着他,目光似要穿透他身上这张九五之尊的皮囊,看见他深藏在底下的,一个凡俗男子的心:“您是天下之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金口玉言、无人敢抗,但臣妾与你相伴数载,总能问一句,为何要拆散傅恒和他心爱的女子?”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弘历竟觉有些心慌,面上却仍镇定自若:“朕说过很多次,她不配!”
皇后缓缓摇头:“配与不配,傅恒都不在意,皇上何必放在心上?”
“娶妻娶贤,傅恒是朕选中的肱骨之臣,将来要派大用,他的妻子绝不能心怀叵测、满腹诡计!”弘历咬牙道,“朕是在保护他,使他免受恶毒女子的蛊惑,犯下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皇后先是愕然,然后上上下下打量弘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皇后。”弘历冷着一张脸道,“你笑什么?”
皇后忽止住笑,望向他,极平静道:“皇上,您执意破坏这桩婚事,真的没有私心吗?”
与她的平静相比,弘历的心却慌的更加厉害,就仿佛有一个秘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就要浮出水面。
“朕能有私心?”他硬着头皮说。
“难道不是因为……”皇后盯着他的眼睛,“皇上自己看中了魏璎珞,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吗?”
弘历愕然,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皇后,你昏迷了太久,连脑子都不清醒了!朕告诉你,这是你的幻觉,妄想!”
倘若这真的是皇后的幻觉,妄想,他又何必落荒而逃。
弘历一路逃到大门口,兀自不甘心的回头喊了一声,似在说服对方,又更似在说服自己:“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房门碰的一声关上,明玉手里端着一碗米粥,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娘娘……”
皇后木然坐在床上,眼角慢慢滑落一行泪水。
“皇后,您别难过……”明玉心情复杂,真不知该从何安慰。
“皇上富有四海,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是璎珞?”皇后楞楞落泪,“他就不能放过她,放过傅恒吗?”
第九十五章 婚礼
从长春宫回来,弘历仍然余怒未消。
“说朕喜欢那个女人,不,不可能!朕才不会喜欢她!”需要他处理的奏折一大堆,他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咬牙切齿的在养心殿内来来回回地走,“朕富有海内,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美丽如慧贵妃,贤惠如娴贵妃,才华洋溢如纯妃……”
他将身边宫妃一个个细数过去,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是自己眼瞎,是皇后的眼睛出了毛病。
不,分明是被那鬼丫头给蛊惑了,这才迷了心窍,分不清南北东西!
“皇上。”李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富察侍卫来了。”
弘历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传他进来。”
傅恒入内行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傅恒。”弘历坐在椅内,居高临下看他,“朕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是为了多多磨砺,如今你已能独当一面,成婚 之后,你就去户部任职,任户部右侍郎。”
傅恒闻言一愣:“皇上,奴才年纪尚轻,突然担此高位,恐怕……”
弘历摆摆手,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傅恒,朕对你的希望,绝不止于一个户部,朕知道,你的志向也不在于此!但你要记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要建功立业,就得先证明给所有人看,朕的眼光没有错!户部,便是你的起点!”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傅恒再难拒绝,拜倒在地道:“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公事罢,弘历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过问起对方的私事:“对了,婚礼筹备的如何?”
“正在筹备。”傅恒面无表情,似在讨论别人的私事。
望着他木然的面孔,弘历淡淡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是人生乐事,可今日朕让你任了实差,又赐你美娇娘,你的脸上,为何没有丝毫喜色!”
“皇上的恩典,奴才永世不忘。”虽不忘,却也不喜,傅恒脸上仍不见半点喜色,无喜无悲如一根失了水的朽木。
弘历忽然生起气来,因为同样的表情,他还在另外一个人脸上看过,两张面孔在他眼中重合在一块,弘历忍不住重重捶了一下桌,怒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