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明玉自己劝得了皇后,自不需要她帮忙,只是她嘴笨,那个最为伶牙俐齿的魏璎珞又恰好不在身边,最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长春宫的旧人身上,叹道:“好吧,你进去试试吧。”
尔晴微微一笑,走进了寝殿内。
望着眼前关上的大门,明玉喃喃道:“璎珞,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明玉姐姐!”珍珠的声音从旁传来,“太医让您过去一趟……”
“哎,来了来了!”
皇后一倒,长春宫就失了主心骨,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压在明玉肩上。
只处理了半天,明玉就觉得力不从心,心里愈发思念魏璎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该交给她来做,她能整得井井有条,我却越弄越糟……”
等到处理完,她已经筋疲力尽,猛然想起尔晴还在寝殿内,又匆匆赶了回来,恰逢殿门一开,尔晴从里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似乎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怎么样?”明玉带着期望道,“娘娘心情好些没?”
尔晴笑:“有我陪着说说话,自然好多了。”
明玉长出一口气,一不留神,心中最大的担忧脱口而出:“我就怕娘娘想不开……”
她自知失言,忙住了嘴。对面的尔晴也给她面子,故意装作没听见她刚刚说的话,笑道:“你放心,娘娘宽容豁达,迟早会明白的。时候不早,我该在宫门下钥前出宫,你要好好照顾皇后。”
明玉送走了尔晴,又在宫门口徘徊片刻,直至夕阳西下,朱红宫门沉沉落下,她才叹了口气,知道魏璎珞今夜是回不来了,神情失落的回了长春宫。
宫人点起了蜡烛。
许是因为心中凄凉,连看蜡烛的烛火,都觉得是一滴明亮的泪水。
明玉痴痴盯着桌子上的烛火,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明玉。”
明玉登时回过神来,转身奔到床边:“娘娘!”
皇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慢慢转过头,眼中一片清明,只因伤势严重,故而看起来有些形容憔悴,但声音神态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温柔:“本宫饿了,想吃些东西。”
“好,好。”明玉含泪笑道,“奴才马上吩咐小厨房准备。”
皇后:“你先松开绳子。”
“这……”明玉脸上流过一丝犹豫。
“怎么,你难道还要一直捆着本宫不成?”皇后对她柔声一笑,“本宫已经好了。”
明玉小心翼翼打量她片刻,见她神色如常,再无疯癫之态,于是放下心中的将信将疑,给她解了绑。
解绑之后,皇后也未发难,只是揉了揉带着绳痕的手腕,轻轻道:“本宫想吃你做的江米年糕。”
“好,好。”明玉点完头,又犹豫起来,“现在去做,要好久才能完成,您一整天滴水未进,不如先让厨房准备薏仁米粥,好不好?”
皇后摇摇头,显得有些执拗:“不,本宫只想吃你做的江米年糕。”
“好吧。”明玉实不忍拒绝她,只好道,“奴才立刻去做,娘娘好好休息,奴才做好了,立刻给你送来。”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皇后忽然喊道:“对了……璎珞回来了吗?”
“没有。”明玉摇摇头,心中也十分遗憾,若是有璎珞的陪伴,想必皇后娘娘会好很多。
皇后失望道:“本宫知道了,你去吧。”
皇后并不是真的想吃江米年糕,故意选了这个费时许久的点心,是为了能够支开明玉。
明玉走后不久,皇后慢慢从床上下来,一步步走出寝殿。
冷风吹过空枝,茉莉花不知何时已经凋零而去,空留枯枝于风中摇曳,道不尽的萧索凄凉。
皇后的目光越过空枝,遥遥望着不远处的角楼,脸上浮现同样萧索凄凉的笑容,轻轻道:“我这一生,真是步步是错。”
拔下头上珠钗,毫不在意的往地上一丢,皇后笑道:“我天性不爱拘束,却嫁进了皇家,成了大清皇后。”
一只明月珰丢在地上,被她的鞋底无情碾过,她抬手摘着另外一只耳上的明月珰,笑道:“若我能安安分分的当个六宫典范倒还罢了,可我却贪恋儿女情长,妄想得到皇上的爱……”
金钗步摇,耳珰玉环,一样一样从她身上脱落,就像她执着的过去,执着的责任,执着的爱情。
不知不觉,皇后身上除却一件素白衣裳,已经别无他物,她立在高高的角楼上,衣摆迎风而展。
“一错再错,我最大的错,就是生下永琏永琮。”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你们两个不该投身在我这,我身为母亲,却无法保全你们,一切都是我的错……”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而降,夹着细小的雪。皇后慢慢睁眼看向天空,抬手接了一片雨雪,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她心中酸楚无比,似乎老天都在惩罚她,暖阁起火时,不见天空下雨,到了此刻,竟突然下起雨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说三声对不起,对自己的家族,对皇上,对两个夭折的孩子,最后含泪笑道,“对不起,璎珞,答应要等你回宫,可惜,我等不到了……不过,你要为我高兴,从今以后,我不再做皇后了,只做富察容音,我——只是富察容音!”
她忽然张开双臂,如同一只白色的飞鸟,自紫禁城的角楼一跃而下。
第一百一十章 赐死
咚,咚,咚——
魏璎珞脚步一顿,望向钟声响起的方向,不知为何,心中狂跳不止。
她手里提着一只盒子,里头是从家里带来的礼物,几样民间小食,还有几样街上买来的小孩玩具,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能说聊表心意。
东西是魏清泰给准备的,他总觉得当奴才的,除了办事得力,还得时不时给上头送送礼,这样感情才能联络得下去。
魏璎珞对他依旧不冷不热的,她忘不掉小时候的事,忘不掉自己跟姐姐因他受的苦,尤其忘不掉他对真凶轻描淡写的原谅。
碍于皇后的面子,她才回家一趟,本想连夜回宫,岂料魏清泰放低姿态,朝她喊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句:“魏璎珞,你可以恨我,一辈子不原谅我,但今天是除夕之夜,留下来,陪我吃完这顿年夜饭,不成吗?”
魏璎珞缓缓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的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也越发的多了,明明升了官,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半点喜色,只有一种老人独有的孤独感,以及对一家团聚的渴望。
魏璎珞终是叹了口气,回到桌子旁:“今晚吃什么?”
吃了饭,就过了回宫的时候,魏璎珞只好宿在家里,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不情不愿的接过魏清泰硬塞来的礼盒,等在了宫门外。
这一等,就等来了这不详的钟声。
“这是丧钟。”负责开宫门的侍卫惊讶道,“宫里面出了什么事?哪位贵人去了?”
一名侍卫从宫内冲出,面色惶恐,道:“皇后崩逝了!皇后崩逝了!”
魏璎珞愣了楞,手中年礼脱手而落,她忽然推开两人,飞快朝长春宫方向奔去。
远远听见哭声一片,等进了殿内,便见满目白幡,一条条挂满宫殿,宫里伺候的人也全都换上了白衣,连头上簪着的绢花都换成了一色的白。魏璎珞从中寻到明玉,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问:“发生了什么事?”
明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魏璎珞实在等不下去,索性松开手,急急朝寝宫方向跑去。身后,明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哭道:“别看,娘娘她现在——”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魏璎珞愣愣看着床上的皇后。
一床锦被盖在她身上,从头到脚。
滴答,滴答,鲜血沿着一角被褥往下淌,在地上凝了一个血圈,魏璎珞望着那血圈,手脚冰冷,迟迟不敢上前,迟迟没有勇气揭开那一角被褥……
“长春宫突逢大火,七阿哥不幸没了,娘娘痛不欲生,竟从角楼一跃而下……临死前,她问你为什么没回来?”魏璎珞听见尔晴在她身后痛哭道,“璎珞,你为什么晚了一日,为什么没在黄昏之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
“我为什么没早点回来……”魏璎珞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我为什么没早点回来……”
她失魂落魄地立在床沿,忘记吃,忘记睡,忘记时间的流动,忘记了自己与身旁的一切,仿佛化作了一只殉葬用的纸扎娃娃,守着棺中的主人,日日月月,直至纸张泛黄,身体腐朽。
直至弘历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极平静的声调:“马上为皇后换衣梳妆,朕要皇后走得体面尊严。”
两名侍女从她身侧川流而过,一人手捧妆奁盒,一人手捧华服,准备为死去的皇后重新梳妆打扮,岂料魏璎珞忽然一挥手,打翻了身旁那只妆奁盒。
盒子落地,里头的珠钗玉环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众人惊得吸了一口凉气,魏璎珞却极平静道:“皇上,奴才会为娘娘清理血污,但娘娘已经选择丢掉了珠宝首饰,这些累赘的东西,就免了吧!”
弘历冷冷道:“她是皇后,自不能一身素服离开!”
明玉忙扯了扯魏璎珞,魏璎珞甩开她的胳膊,盯着弘历道:“皇上,娘娘若在意身外之名,就不会从高处一跃而下,请皇上开恩,准娘娘无牵无挂地走!”
弘历:“明玉,去替皇后梳妆!”
魏璎珞:“皇上!”
弘历盯着覆着锦被的皇后,像在对魏璎珞说,更像是在对皇后说:“她永远都是朕的皇后,不会心无挂碍,更不能自由自在,这是她的命!”
明玉怕魏璎珞再次惹恼弘历,忙跪在地上,将散落于地的珠钗玉环尽数捡回盒中,然后端着妆奁盒回到皇后身旁,正要揭开被褥为她梳妆,却被魏璎珞按住了手。
“皇上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是在怪娘娘自戕,犯下大错吗?”魏璎珞盯向弘历。
弘历渐渐有些发怒了,却不知是怨皇后,还是怨自己:“身为皇后,如此懦弱,如此无用,朕绝不原谅!”
“皇上!”魏璎珞也怒了,“娘娘体寒如冰,骨痛难忍,却还是拼死生下七阿哥!人人道她是为了巩固皇后之位,不是!娘娘深深知道,皇上想要嫡子承继大统!因为皇上需要,所以娘娘牺牲,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结果呢?除夕之夜,丧子之痛,锥心刺骨,痛不欲生!皇上,您每天坐在 养心殿,有没有听见娘娘绝望的呼告,她在等你救她啊!”
明玉赶紧拉了拉她的手臂:“璎珞,不要再说了!”
可惜因为皇后的死,魏璎珞已经逐渐失去了理智,那些只能埋在心里头的话,如今全被她说出了口:“皇上,娘娘真心爱您,真心对待六宫众人,可她的真心,换来您的忽视,换来妃嫔阴谋算计!人人都笑娘娘傻,不!她一点儿都不傻,她天生聪慧,可就是不忍!她不忍伤害同陷深宫的女子,更不忍伤皇上的心啊!可是皇上,您为什么不能给她一点怜,给她一点爱,为什么那么冷酷,难道您的心是冰做的吗!”
弘历气得脸色发青,忽闭上眼睛道:“李玉!”
李玉:“奴才在!”
弘历:“魏璎珞屡次犯禁,大逆不道,赐自尽,为皇后殉葬。”
明玉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朝他磕头:“不要,皇上不要啊,璎珞,快求皇上饶命,快啊!快!”
魏璎珞没有跪。
为了给姐姐复仇,为了在这个吃人的紫禁城苟活下去,她跪了那么多人,跪了那么多次,如今终于可以不跪了。
她松了口气,得偿所愿般的笑道:“奴才愿意永远追随娘娘,谢皇上恩典。”
李玉一挥手,便有太监上前,将魏璎珞押走。
“璎珞,璎珞!”明玉哭着爬回弘历脚边,咚咚朝他磕头,“皇上,娘娘最喜欢璎珞,您不能这样做啊!”
弘历看也不看她,他直直立在床沿,看着床上的皇后,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正因为她是皇后最心爱的婢女,朕才要送她去陪伴皇后。”
明玉愣住。
两名宫女从她身旁走过,手中各自捧着妆奁盒与华丽衣裳,明玉跪在地上发了一会抖,忽然冲上去,一把将盒子打翻。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有魏璎珞作死在前,竟然还有人敢步她后尘。
妆奁盒落地的声音响起,弘历慢慢转过脸来,冷冷看着她。
明玉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鼓足勇气,一字一句对弘历说:“娘娘才不会让璎珞殉葬,皇上,您一点儿都不了解娘娘,一点儿都不!”
“你——”弘历大怒,正要将她也一并送去殉葬,忽然目光一垂,落在地上。
一封信落在两人中央。
似乎……是随着珠宝首饰,一并从妆奁盒中掉出来的。
弘历沉默半晌,弯腰将那封信从地上捡起,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放逐
一只木托盘递到魏璎珞面前。
里头放着三物,从左到右,分别是匕首,白绫,鹤顶红。
“璎珞姑娘。”手捧托盘的老太监慈眉善目,对她说,“这是看在你对皇后一片忠诚的份上,才会拥有的待遇。若换了旁人,一条绳子勒死就罢了,你自己选一样吧。”
魏璎珞微微一笑,道不尽的洒脱。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那只白玉似的药瓶,嘴角浮现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似乎一个疲惫到极点的人,终于寻到了一味能让自己永眠的药。
慢慢拧开药瓶,魏璎珞闭上眼,将药瓶递到唇边。
却不等鹤顶红沾上她的唇,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将瓶子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