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将小偷称为鼠辈,自有其道理,至少小全子的胆儿就跟老鼠差不多,一听魏璎珞要罚他,顿时面子里子什么都不要了,涕泪横流道:“主子,主子求您饶了奴才这条狗命,从今后奴才愿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绝无半句怨言!”
他赌咒发誓了许久,魏璎珞才慢慢开口:“本宫可以饶了你,不过要记着你的这句话,永远别忘了。”
小全子见有活路,哪里还管其他,大喜过望道:“多谢主子!多谢主子!”
明玉恨铁不成钢,人一走,就埋怨道:“娘娘为何放人,处置的这样轻描淡写,日后如何管理下头的人?”
“我留着他还有用。”魏璎珞把玩着手中的锦帕。
“这种小泼皮能派上什么用场?难不成还能让皇上回心转意不成?”明玉狠狠道,她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件事,愁的头发都白了几根。
“说不准,他真能在这事上帮上忙。”魏璎珞又一次诡异地笑起来。
小全子不知道魏璎珞还在惦记他,只道自己随机应变,逃过一劫。
安全起见,这夜他没敢再轻举妄动,安安分分回房睡觉,却一宿没合眼,等了几天,见无风吹草动,才摸进储秀宫,寻到嘉嫔的侍女兰儿。
“你是怎么回事?”兰儿见他就骂,“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小全子不敢说自己已经被人抓了,遮遮掩掩道:“宫里失窃的东西多了,上下愈发警觉,不过姐姐放心,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来了……”
说完,他从袖里抽出一根簪子,那簪子看似寻常,却与先前那张帕子有个异曲同工之处——簪头一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
兰儿眼前一亮,正要伸手接过,对方却将簪子往怀里一收,笑嘻嘻看着她。
“哼!”兰儿会意,冷哼一声,打开腰间香囊,从里头取出一只金锭。
小全子似见了肉骨头的狗,目光定在上头,再也移不开,兰儿再伸手,他飞快将簪子送上去,换来那只金锭,也不嫌脏,直接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然后抱着它嘿嘿直笑。
兰儿见不得他这幅狗样,收好簪子,嫌恶打发道:“你可以走了,出去时小心点,可别叫旁人瞧见了……”
“是是。”小全子拿了钱,就随口打发道,“我一定小心,不会叫令嫔瞧见。”
“不仅要防着令嫔,还有皇后,纯贵妃……”兰儿把各宫主子一一数过去,沉声道,“这宫里头,到处都是敌人……”
若将弘历比作一地,各宫妃子便是争这兵家之地的骁将,手段尽出,智计百出,连同她们身旁的下人,也在暗自角力。
“明玉姑娘,你找我?”
侍卫所,海兰察匆匆走出。
明玉俏丽于门前,面上略施粉黛,一对柳眉描得细长,勾得海兰察有些心痒痒,若不是侍卫所里还有别人在,定要伸手过去,用手指为她描眉。
芙蓉如面柳如眉。明玉朝他嫣然一笑,递过去一只红木食盒,轻声曼语:“赏赐麻烦你了,我是来谢谢你的。”
“我可没帮上什么忙……”海兰察笑着接过,揭开盖子一看,放在最上头的是一碗东坡肉,肥而不腻,色泽红亮,下头还铺着许多盐菜,以及些许黄豆。
——这做法,恰恰是他无意间跟她提过的,自己最喜欢的做法。
海兰察行事向来洒脱,直接捻起一块放嘴里,然后舔舔手指头上的汁水:“好吃,哪个师傅做的?”
“我自己做的。”明玉垂下头,“你……喜欢吗?”
舔手指的动作一顿,海兰察笑道:“……喜欢。”
红艳艳的东坡肉动人,她的面颊却更为动人,海兰察一时忘了其他,只顾盯着她看,直将她的面颊盯得比东坡肉更红,不好意思的左顾右盼,忽然望着一个方向道:“他们在干什么?”
不远处,一群侍卫忙忙碌碌,手里或搬花瓶或运丝绸,其中一个,怀里竟抱着一竿子酒旗。
海兰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道:“哦,是纯贵妃的命令。”
明玉眨眨眼:“她想做什么?”
此事本该保密,可看着她那好奇的眼,海兰察忍不住笑道:“算了,你也不是外人,便说给你听吧……”
他将唇凑到明玉耳边,与其说是解她的惑,倒不如说是找个借口亲近她,男人的呼吸灌进她的耳里,明玉睫毛微微颤抖,脸颊愈红,听了一半,就伸手推开他道:“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海兰察在她背后嘿嘿笑着,笑得她的脚步更快。
直到回了延禧宫,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然后敲开门,对魏璎珞道:“娘娘,我刚得了一个消息……”
她将从海兰察处得到的情报说与她听,魏璎珞静静听完,点点头:“我知道了……明玉。”
她回过头,极认真地看着明玉:“你不需要做这种事。”
明玉一楞。
“情分这种东西,只会越用越少。”魏璎珞与她年岁相当,但经历得太多,以至于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海兰察是个好男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用尽你两之间的情分。”
“我不在乎!”明玉倔强道。
“可我在乎!”魏璎珞飞快回她。
魏璎珞从梳妆台前起身,一步步走向明玉,两个人之间的上下尊卑,两个人之间的主仆之别,在她一步一步间缩短。
又像在长春宫时一样,彼此面对面站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这个宫里,求而不得,下场悲惨的人,实在太多了。”魏璎珞怜爱地看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你我之间,至少要有一个得到幸福吧。”
明玉垂了垂眸,忽抬头道:“得到幸福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魏璎珞一楞。
第一百三十章 江南调
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魏璎珞眼中空茫茫一片,良久才叹:“我曾想一直待在宫里,待在娘娘身边……永远都不走。”
那些长春宫的岁月,零零碎碎,如甘甜的蜜饯,如飘零的枫叶,穿插在记忆的缝隙里,是最甜的味道,是最美的风景,叫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娘娘在时,我就伺候娘娘,娘娘不在了,我就伺候小阿哥。”魏璎珞脸上浮上笑容,那是明玉久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等到小阿哥长大成人,我就回娘娘身旁,替她守着陵墓,陪她说话,逗她开心……直至我枯骨成灰。”
“璎珞……”明玉眼眶发热。
眼前的女子已不知幸福为何物,因为她的幸福,早已随着皇后一同埋葬于黄土之下。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魏璎珞将手一摆,不愿再讨论这话题,“替我寻个人来……一个能讲江南话的。”
紫禁城里藏龙卧虎,连说大食话的都能找到,更何况只是寻个会说江南话的。
都不需要出延禧宫,明玉直接从院子里喊来一个扫洒宫女。
那宫女刚入宫不久,官话还没学利索,一开口,江南口音就溢出来:“奴才”
听了她的声音,魏璎珞暗自点点头,问她:“识字么?”
“略识得几个字。”那宫女回道。
魏璎珞便给明玉递了个眼色,明玉走过去,将纸上的字展给她看,那宫女吴侬软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念完,她小心翼翼看向魏璎珞。
魏璎珞躺在椅内,合着双目,淡淡道:“再念。”
“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再念。”
“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再念。”
“这位客人……”
吴侬软语回荡在延禧宫内,起起落落间,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日,阳光明媚,浩浩荡荡一群人,行在宫道上。
“纯贵妃。”太后走在最前头,眼睛上蒙着一条黄绸,略带好奇道,“你这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纯贵妃扶着她的手,边走边笑:“太后,您听。”
“卖花啦!一枚铜板两支!”
“客官,喝茶吗?上好的碧螺春!”
“姐姐,买匹布吧,刚进的新货!”
一支竹笛江南调,满街尽是叫卖声。
太后一把扯下眼上的黄绸,放眼一望,只见宫道两边,仿照江南式样摆着无数个小摊子,有的卖茶,有的卖点心,有的卖古玩玉器。
每个摊位后都站着个太监或宫女,穿成了寻常摊主的样子,做着寻常摊主的事,一见人来,就高声叫卖,乍一眼望去,真以为自己一脚踏错,从紫禁城踏进了江南市集。
“纯贵妃,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惊讶的朝纯贵妃看去。
纯贵妃柔柔一笑:“太后不是向往江南景致吗,紫禁城里没有小桥流水,臣妾便仿照着记忆 里的模样,让太监宫女们摆出了宫市,虽然少了杨柳依依,流水潺潺,却也有酒旗飘飘,行人如织,权当讨太后一乐吧!”
太后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感叹:“纯贵妃,你有心了!”
“纯贵妃心思用的很妙,只这毕竟不是真的。”弘历走在太后另一侧,微微一笑道,“朕已经决定,要在万 寿寺前,沿着御河两岸,为太后专门修建一条苏州街,到了建成的时候,太后便 能亲眼见到江南景致了。”
太后又喜又忧:“皇帝,这样未免太劳师动众……”
弘历:“只要太后开心,朕便心满意足了。 ”
身后,一众嫔妃用嫉恨的目光望着纯贵妃。
怎能容她独占鳌头?继后忽然一笑:“太后,纯贵妃的确聪慧,竟能悄悄准备这样的惊喜,依臣妾看,既然宫市都摆出来了,便不要光是看着,应当派上大用场!”
太后奇道:“如何派上用场?”
旁边正好是一个玉器摊子,继后随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弯腰搁在摊上。
“如今金川战事刚平,大清虽然获胜,却也伤亡惨重,很多伤亡将士家属得到的抚恤十分有限,孤儿弱母无处可依。”继后缓缓直起腰来,“臣妾建议,从宫中每一位嫔妃做起,人人捐出首饰财物义卖,当然,既是义卖,就不能局限于大臣、宫人,而要把这些摊子都摆出宫门,换来的钱财,用于抚恤伤亡。”
太后本就热衷于行善,闻此立刻道了句阿弥陀佛,弘历同样动容:“皇后,你想得非常周到,的确是个好主意,也不会浪费纯贵妃精心准备的宫市。”
被人借花献佛,纯贵妃心中十分不痛快,面上却笑道:“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到,臣妾只想着讨太后开心,完全没想到这么深的一层。既然如此,臣妾也尽一份心力吧!”
说完,便摘下了耳朵上的宝石坠子,放在了玉器摊上。
众妃嫔听到这话,便都摘下头上、身上的首饰,全都放在了一起。
弘历负手而立,笑着看着这一幕,忽然目光一顿,凝在不远处的酒摊上。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一面红色酒旗迎风而展,旗下放了四口巨大的黑色酒坛,一张木头酒桌,几把椅子。
一名沽酒少女正站在酒坛前,手里一条长长酒勺,勺中美酒流入碗中,叮咚作响。
酒碗前坐着一个老太监,他慢吞吞喝完碗里的酒,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两枚铜板,放在桌上,少女正伸手要收,对面忽然投来一道阴影,抬头一看,弘历冷着脸看她:“你怎么在这儿?”
魏璎珞布衣荆钗,嫣然一笑,从腰间抽了张帕子出来,干净利落地抹了抹桌子,一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弘历上下打量她,宫花看多了,偶尔看见这么一朵野花,竟觉得十分新奇:“令嫔,你这什么装扮?”
“今天没有令嫔,只有沽酒女,这些可都是江南名酒,难得一尝呢!”璎珞一本正经,“您若是不买,我就要卖酒给别人了!桑落 20 文一壶、新丰 25 文、菊花酒 30 文、竹叶青 20 文,女儿红 25 文,快来买,快来买啊!”
弘历来了兴致,竟随她意思,扮成客人模样,指着一只坛子道:“这是什么酒?”
魏璎珞舀起一勺递给他:“地道的杜康酒,客官您闻闻。”
弘历勾了勾嘴角,似一个极难缠的客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桑落、竹叶青酒都出自山西,什么时候跑到苏州去了?卖酒之前,也不问问市价,谁敢来买你的酒?”
魏璎珞一怔。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弘历侧了侧首,见是太后等人朝这边走哎,略一皱眉,飞快从魏璎珞手心里接过酒勺,随意地尝一口,然后啧吧了一下嘴道:“这酒不好,太后,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说完,转身走向太后,将她们领去了另外一条路。
简直像胃藏饕餮的酒客,不愿意与人分享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美酒。
魏璎珞:“皇上,我的酒勺!您还没还给我——”
话音未落,弘历已经解下腰间玉佩,反手递来:“抵酒钱!”
魏璎珞一怔,抬手去接,却不想酒钱是假,调戏是真,弘历竟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似热恋中的男女,背着家中长辈,偷偷在对方掌心写下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