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孕妇杨洪秋上了手术台,听胎心插尿管,护士从旁准备心电图和挂水等,手术一助陈琦副主任对杨洪秋进行皮肤消毒,之后叶筠开始手术,她先在孕妇的腹部纵向划开一个扣子,将子宫打开,脐带剪断,之后将胎儿取出。
因为只有31周,而且是四胞胎,胎儿很小。
不过却很有劲儿,当叶筠将小胎儿取出时,那细瘦的小腿儿还在半空踢腾了一下。
旁边的助手接过来胎儿,交给了陪娩的儿科大夫进行处理。
手术室里一共有四个儿科大夫和四名护士。
胎儿在以一分钟一个的速度取出,每一个都瘦小但是充满生命力。
这是叶筠从医六年第一次一口气从孕妇肚子中取出四个胎儿。
这也许就是生命的奇迹吧。
理论上受精卵分裂五次,将有三十二个具有全能性的细胞,每一个细胞都能成长为一个全新完整的个体。不过现实世界中,不要说三十二个,连四个都是十分罕见的了。
毕竟这是人类,人类的子宫是有局限的,能一口气孕育出四个胎儿,这已经是自然界赐予人类的奇迹。
当四个胎儿全部取出后,叶筠开始对伤口进行缝合。因为是四胞胎,伤口比普通剖腹产要大,缝合的时候就格外需要技巧。
叶筠低头专注地继续后续工作。
她所有的心神都在自己手底下的缝合工作中。
不过偶尔间,耳朵中也会听到后面四个小婴儿的哇哇啼哭声。
四个稚弱娇嫩的声音,扯着小嗓子嚎叫着,仿佛在向这个全新的世界展现他们/她们的生命力。
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没有之一。
耳边还传来儿科大夫的声音。
她知道,四个宝宝都是女孩,并且都没有并发症,三个宝宝的重量分别为1524g,1576g,1436g, 其中最小的那个1204g。在这个孕周来说,重量算是相当不错了,成活概率也很大。
目前已经准备转诊xx大学附属医院儿科进行进一步诊断。这四胞胎各方面发育并不完善,感染,脑部发育,神经发育等各关卡还在等着他们,不过一切都是比较乐观的。
而叶筠的手术历时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一切完美地结束了。
当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有各媒体记者前来采访。
原来南郊医院收治了四胞胎孕妇并紧急手术的事并放在了南郊生活论坛,很快成为了top10热贴,这个帖子引来了记者前来采访。
叶筠不擅长被采访,把采访机会推给了郝主任。
郝主任对着镜头,开始夸南郊医院产科,夸副主任医师叶筠,夸SCI,夸国家级课题,夸病区管理水平,夸他们一心要为产妇负责。
“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四胞胎顺利分娩!我们的叶筠副主任医师是我们这里年轻一辈中所有前途的医师,所以这次特意来主刀四胞胎手术……”
最后,他还补充说:“四胞胎住院手术费用全免!”
就在郝主任各种大夸大谈的时候,叶筠在医生休息室稍微休息后,准备下班回家。
她有些累,不过心里更多的是兴奋。
这种兴奋,她不想和同事分享,也不想在镁光灯面前和记者分享。
她只想和萧彦成分享。
~~~~~~~~~~~~~~~~~~~~~~~~~~
萧彦成亲自动手,做了一顿大餐。
这顿大餐,可以说是中西合璧,有法国龙虾,又有中国式红烧排骨,选材很随性,唯一的标准是叶筠爱吃。
做完了后,萧彦成看叶筠还没回来,打开自己电脑看了下邮箱,回复了几封邮件后,便想着把客厅清理收拾下。收拾到旁边的书架时,从一本砖头厚的专业书里掉出来一份病例。
萧彦成从地上捡起,开始没在意,后来无意中瞥见,陡然明白了。
那是叶筠当年怀孕后去医院的病例。
萧彦成的手凝在那薄薄的病例上,静止了很久后,终于缓慢地打开了。
当年他离开,去筹钱,回来后,孩子已经没有了,隔着车窗玻璃,叶筠用痛恨的眼神望着他。
他一辈子忘不掉那个眼神。
当时他身体受了伤,疼得几乎站都站不住,可是那些痛,都比不上那个眼神烧灼到他身上带给他的痛。
后来他甚至连站在她面前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知道找了叶家父母多少次,却只听说他们已经把叶筠送出国了。
送出国了,不知道去了哪个国家,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这让他怎么接受,本来想好的,拼尽一切办法凑够彩礼钱,和叶筠结婚,生下孩子。
说得好好的,才两天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那几乎是摧毁了他所有的梦想和希望。
每到一个国家,他都会徘徊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想着说不定能遇到她,遇到了,哪怕说一句话也好。
有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死活无法入睡的时候,他也发现,自己其实多少有一点点恨的。
在怜惜她心疼她的那种强大剧烈的感情背后,也有一丝丝恨。
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服从了你的父母。
为什么不再坚持半天,为什么不能再多相信我一点。
这些恨,太自私也太缥缈,以至于作为男人的他是没办法清晰地呈现在自己大脑里的。
不过她去医院的那一段,却成为了他心里的禁区。
从来没去问过,那是叶筠的痛,也是他的。
没想到就在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候,那段伤疤猝不及防地从书中滑落。
萧彦成打开了那段病例,他屏住呼吸去面对篆刻在岁月里的蚊子,去面对那段血淋淋的割舍。
医生手写的病例跃然眼前,那字迹太潦草,他只看懂了一部分。
他的所有注意力最后锁定到了一处:“……自然流产,胎囊已娩……”
他不懂,皱眉。
大脑中有一阵的空茫。
什么意思?
呼吸停滞,他捏着那病例,快速地翻看后面,却发现有B超单,有各种诊断检查,还有急诊的挂号单。
正翻着,门开了,门外站着的是嘴里哼着小曲儿的叶筠。
叶筠看到了萧彦成手里的病例。
笑容慢慢地收起,她轻轻咬唇。
这是一道伤疤,伤在两个人的心底,彼此都心知肚明。
在美好温馨的时刻,她和他都不曾提起。
屋内的气氛仿佛一潭夏日里静止的水,没有一丝的波动,连呼吸都已经停滞。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彦成终于打破了这种寂静。
“为什么这里写着自然流产?”他粗哑的声音仿佛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男性的喉结滑动,声音带出一种仿佛要哭的感觉。
“……就是那里面写得那样……”
其实叶筠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这些事,不想提起也不想回忆。
那是她的失败和绝望,多年过去,伤疤已愈,不想回顾。
即使在亲如萧彦成面前,她也希望这一切全部埋葬。
然而萧彦成却无法接受了。
他瞪着她,突然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话间,他大步地往前走,一步步地来到了叶筠面前,然后猛地把门关上,攥住了叶筠的肩膀。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不是你母亲逼着你去做手术吗?她不是逼着你不要那个孩子吗?为什么你这上面写着自然流产?孩子到底怎么没的!你告诉我!”
他的动作狂风暴雨,声音嘶哑低沉,越说越急,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叶筠细窄的肩膀被他攥得死疼死疼的,不过一声没吭。
萧彦成猛地抱住她,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
“叶叶,你说,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需要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我们要让我们的宝宝来到人世间,我们要用所有的努力来照顾她,不是说好了我们要结婚在一起,我们要过一辈子幸福的生活吗?怎么好好地就没了,怎么我回来就全变了……你告诉我!”
当年对着这孩子,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憧憬。
然而结局是那么地残酷。
说到最后,萧彦成眼中已经含泪。
“那一天,我妈确实是要带我去做手术的,都已经找好了,最好的妇科大手给我做,而且绝对保密,事后病例不会留下痕迹。”
当年父母的安排也算是煞费苦心。
“可是我不死心,趁着我妈和护士说话的时候,转头就跑,我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她的声音格外平静,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不过她说出的话,还是让萧彦成瞬间攥紧了她的胳膊。
“然后呢?”他知道,重点发生在接下来。
叶筠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满满的自嘲和无奈。
“我觉得,也许这就是这孩子的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她叹了口气,低低地说:“我出来后,因为跑得太匆忙,正好遇到一位送外卖的摩托车,撞了一下,流血了,又被送回医院挂急诊,紧急保胎。”
她仰起脸,凝视着他:“我在医院里挣扎了七个小时,不过最后还是流产了。我没保住她。”
流产的时候,胎芽1.9cm。
一个拇指长度的小生命,像一颗流星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留下的痕迹只有这薄薄的一份病例。
那七个小时里,她是恨的,特别恨他。
不过也是愧疚的。
她觉得自己无能,对不起他,说好了的要等着,她却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无能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对不起,彦成。”她笑了笑,抿嘴低声说。
她这轻轻的对不起,让萧彦成脑中轰隆隆的仿佛有什么闪过。
他忽然记起来,当初隔着车窗玻璃,她的嘴唇仿佛轻轻动了下。
她用那么痛恨的眼神望着自己,轻轻地说了什么。
他也猜想过,比如我恨你,不像,比如我爱你,也不像,比如永别了,更不像,怎么都不像。
这成了他怎么也猜不出的一道谜。
可是现在,他猛地明白了,她当年流着泪用痛恨的眼神,在和自己说对不起。
“叶叶。”他抱着叶筠,捧住她的脸:“不,你怎么可以和我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他。
“这不怪你,一点不怪你,怎么可以怪你呢。”他手忙脚乱,言语凌乱:“这不是你的错啊,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不早点赶回去,我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带着你跑,我们就应该私奔,是我太笨了!”
他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怎么这么笨!”
叶筠安静地凝视着他,突然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的脸颊。
这一刻,像轻风温柔拂过湖面,像魔法降临人世间,树叶不再摇摆,蝉鸣消失了,水波静止了,焦躁和绝望瞬间被抚平了。
叶筠笑叹了一声。
“彦成,我们不是说过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在我心里,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放下来,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放下来。”
她的声音温柔缱绻。
走过昔日伤痛,迈过七年的年轮,她笑着对他说让他放下。
她的手柔和而坚定地扶在他的肩头,望定他的眼睛:“我今天剖腹了四胞胎,一口气迎接四个胎儿来到人世间,听着他们的啼哭声,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
“据说女性在经历生命诞生的那一刻,都会回到自己的曾经,想到自己生命的源头,并从中获取爱的力量,或者揭开伤疤。就在今天,当我迎接这四个小生命来到人世间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回到了我生命最初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