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问却神游天外,忍不住去想,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呢?
宋却看他这样,把剑往地上一扔,那剑又变回树枝,他双手环于胸前,道:“过招归过招,你这自己往我剑上撞是要干什么,陷害我啊?”
赵问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连点划伤都没有,足可见宋却功力之高。他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
宋却看他那样也是无奈,想了想又捡起地上的树枝,可怜这树枝被他捡了丢,丢了捡,先前做剑,现在当绳。
宋却用绳子把赵问整个人绑了起来,然后拽着赵问进了食肆。他看赵问现在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和他好好说话是没有用了,只能采取暴力手段。
果然,被人捆着拉拉扯扯,赵问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算被拉进了食肆,也只抬起眼皮子看了赵问一眼,然后又垂下眼帘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宋却把绳子给他解开,他也一动不动,更别说逃跑了,宋却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赵问手腕上,另一头就垂在地上。宋却大大方方道:“你现在就待在这,什么时候跟我道完歉了,你什么时候就可以走。”
说完宋却就到厨房琢磨做什么菜去了,他当然不怕赵问离开,一来赵问没有离开的心,这二来嘛,整个食肆都在宋却的阵法中,赵问进了这食肆,想走想留可不轻易由他。
宋却一进厨房便看到那个挂在墙上的大火腿。这火腿制作工序十分繁复,要选取一种叫“两头乌”的猪种取后腿制作,两头乌骨架小,肉厚肥多,经过修整、腌制、洗晒等一系列近一年的制作后,这火腿才算做成。这火腿做起来费时费力,但味道却美极了,咸香之余还有回甘。单吃味道太过霸道,却是佐饭佐菜的上等佳品,上次宋却做桂花蛋和雪花蛋时便用了火腿碎来画龙点睛。因做着麻烦,宋却一次性做了好几只,不过墙上那火腿也是最后一只了。宋却一边想着要再做几只备用,一边想到今天该做什么菜肴。
宋却走出厨房,去一边的仓库里找到了自己的鱼竿,然后到大厅里找到绑在赵问手上的绳子一头,拉了拉绳子,对赵问道:“走,跟我去钓鱼。”
很难说赵问是听了这话才跟他走的,还是单纯不想被绳子拉的踉踉跄跄才那么配合。宋却也不在乎这个,他就是打算接下来做什么都把赵问带在身边罢了。
要钓鱼并不需要出食肆,宋却当初建的时候,便特地占了地形的便宜,打开门一到后院,便能看见小河了。
这实在是一副奇景。
宋却坐在廊下,给自己的鱼钩挂饵,然后随意地抛入河中,开始钓鱼。
其实按理来说,摆个保鲜的阵法并不难,宋却也是用这种方式保存其他食物的。但一想到自家后头有条河,宋却就觉得用仙法保存食物不够新鲜,还是现吃现钓来的好。至于其他猪肉、鸡肉什么的,既然难以样样兼顾,就眼不见为净罢了。
宋却把鱼线往河里一丢,自个便盘起腿,闭上眼,还自在地哼起小调来。
本来还很忧郁的赵问听着他这小调都忧伤不下去了,愤愤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都唱的什么淫词艳曲!”
宋却睁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笑道:“萧山教的,不爽你找他去。”
赵问忧郁的心境被宋却打破,骂了萧山一句,还是不打算说话,哼了一声便转开头去看宋却的鱼竿。
宋却也不在意,接着闭上眼睛,只不过没再哼那恼人的小调,也不知道他刚刚是不是故意的。
手中鱼竿微动之时宋却便有所察觉,赵问刚想提醒他便见他提竿了,只好悻悻闭嘴。
宋却将鱼竿提上来一看,叹了口气,把那鱼取下来放了回去。
赵问先是问:“你将鱼放回去做什么?”
紧接着他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用直钩钓鱼?学姜太公呢?”
宋却一一答道:“放回去是因为它不是我要的鱼,直钩是因为我想了想觉得这样钩鱼有点疼。”
赵问无语:“你都要吃了它还要考虑它疼不疼吗?”
宋却点头道:“既然都要吃了,为何不给它一个痛快,平白让它受这些苦楚也不好。”
赵问道:“假慈悲。”
宋却摇摇头道:“这和慈悲扯不上关系,自然也和假慈悲扯不上关系。”
他只是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罢了。人是很难真正做到万物平等的,所以宋却只求无愧于心。
第141章 落入凡尘(二十二)
宋却便是坐在廊前钓鱼也能跟赵问瞎胡扯一下午, 什么佛家、道家、儒家, 只要是听上去有几分道理的话,便能被他随手化用。赵问上一秒觉得他有道理, 下一秒又隐隐觉得是强词夺理,被他带进逻辑圈子里还没意识到问题到底是出在哪。
眼见着要把赵问变成一个疯子和傻瓜,宋却终于停手了, 他要的鱼钓上来了。赵问没去问为什么直钩能钓鱼,这种事他都能做到, 宋却一个成了仙的人没道理做不到。
宋却从聊甚于无的鱼钩上取下那条又黑又长,浑身滑溜溜的鱼来。赵问看了一眼, 发现自己不认识。也是, 他们这些修真者又不需要吃饭,便是知识再渊博的人, 也只渊博在那些法器和功法之上。
说了一下午的话,赵问此刻倒不拘泥于自己的小忧郁了,直接问道:“这是什么鱼?”
宋却道:“乌鱼, 刺少肉多,有一种做法,能鲜掉你的舌头。”
赵问对这个形容感到不适, 不自觉地卷了卷自己的舌头。宋却像是察觉到什么,很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赵问立马挺起胸膛,仰起头,接受宋却的审查。
宋却抓着鱼往厨房走去,赵问便跟在他身后, 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到要做厨子?”
宋却懒洋洋道:“个人爱好。”
他不是那种为了食材新鲜活剐鱼的人,一上来便剁了鱼头,给这黑鱼一个痛快,冲洗过后开始处理鱼的内脏,全做干净了才开始刮鱼片。
赵问吃瘪,看他手法娴熟,刮起鱼片都刮得又快又好看,想了想问道:“这些菜你都哪里学来的?”
宋却不紧不慢道:“开这食肆之前,我也算走尽大江南北,学了各方菜式,开这食肆之后,我这食肆里有一条规矩是以菜换菜,再加上我闲来无事也会自己琢磨些菜谱,久而久之,便学出来了。”
赵问听了新奇,他两辈子都在修真,还没见过有人是这样活的:“别人跟你换菜要怎么换,给你菜谱?还是亲手做一道给你吃?”
宋却笑道:“都行,爱怎么换怎么换。和我换菜的可不都是些大厨,也有些大名鼎鼎的才子,他们和我一样好吃。只不过我好吃便去学做,他们好吃便将这些菜肴都记录下来,既像食谱又像食评。有的做法也是道听途说而来,我下手改了三道方能入口,但也不乏那些真能用的古怪方子,做出来的食物是一等一的美味。我今天做的这道菜,便是一位姓沈的大才子写出的方子,他一口气写了好多方子,都是些美而不常有的。”
赵问更好奇了,便杵在一旁看。宋却也不赶他,随他站在那里,自己专心把剩下的鱼片刮完。
赵问到底不是个厨子,看着宋却刮刀飞快,划出来的鱼片薄而剔透,几乎每一片都是相同厚度,不禁扪心自问,以他用剑的功夫,能不能做到这种程度。答案是肯定的,他能做到,但能不能像宋却这么稳定,这么轻松写意,他不知道。
宋却很快便将一整条鱼刮成了叠在盘子里的鱼片,在下一步处理之前,他捻起一张薄薄的鱼片,对赵问道:“要不要尝一尝?”
赵问脸色微微一变,道:“这不是生的吗?”
宋却嘴角微挑:“你们修真人真老土,鱼脍,也就是鱼生,这可是名菜,没听说过?”
赵问受不得宋却的奚落,一听他这么说,便立马接过那片鱼生往嘴里放,忍着恶心嚼了嚼。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赵问总觉得这生鱼片带着点腥味,鱼肉本身虽有微甘,却完全不够盖过这味道。
宋却一看赵问神情便知他吃不来,笑道:“好吃吗?”
赵问这眉头便皱起来了,他不想说这鱼脍好吃,但听宋却意思,这在凡间委实是一道名菜,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如果但他一人说这鱼脍不好吃,倒显得是他没有品味了。赵问不想在宋却面前丢人,但也不想太昧着良心,便模模糊糊道:“还成吧。”
宋却这才暴露了真实意图,故作疑惑道:“是吗?看来黑鱼也能做鱼生了。我先前尝了各种生鱼,只挑了几种生食无腥,更显风味的。这黑鱼本来不在其中,但看你口味,兴许是我有失偏颇了。”
赵问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气道:“你是故意的。”
宋却乐呵呵地挑了个漂亮的小碗,在里边倒上素油,素油裹荤菜,荤油裹素菜,这是常有的做法,虽说用荤油来做这道锅贴乌鱼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差别,宋却还是觉得用素油会更清爽一些。
赵问便戏耍了一通,气冲冲地跑到厅堂里,显然是不想看宋却做菜了,宋却偏偏不如他的意。
宋却拿下墙上的火腿,飞快地片起火腿来,宋却片火腿时对形状没什么要求,只要片出来的火腿比乌鱼片小就行了。其实如果一味追求美观,宋却也不是不能把片出来的火腿片修整成椭圆形,然后夹在鱼片里齐齐整整,但这样难念要浪费些边边角角的火腿碎,如果把这些火腿碎收集起来留着下次用,又太过抠索。
反正色香味俱全这要求在宋却这里时有时无——他是一个没原则的厨子,做菜全凭心情。
宋却想要求速度,那这火腿片起来便费不了什么功夫。赵问要是还在此处,看了宋却的手上功夫,便问不出先前那个问题了,他很清楚,他做不到。
宋却也不是想炫技,片完盘子里一叠,左手乌鱼片,右手火腿片,油碗搁在平锅里,两盘子往平锅两边一架,便一起端出去了。
自从上次在大厅给萧山煲汤之后,宋却索性便在厅里的桌子中间凿了个洞,似模似样地弄了个类似现代烫火锅的炉子,只不过作用原理有所不同,不搞科技,专靠阵法耍流氓。
赵问见宋却把东西都拿出来也是懵了,意识到自己躲不开这个家伙,再躲反而显得幼稚,哼了一声后便在那里坐好。
宋却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对赵问道:“这乌鱼锅贴呢,现烙现吃,滋味最佳。”
说完后他便身先士卒地行动起来。
乌鱼肉清嫩,自身不带多少油脂,宋却捻起一片,用小刷子上了点油,然后火腿片往上压,再上点油,最后拍上一片乌鱼片。两个乌鱼片夹着一个火腿片变成了初步的乌鱼锅贴,因着火腿味重,连调料都不需多加,宋却在锅贴两面刷了足量的油,便下锅了。
宋却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又将锅贴翻面,先前那一面雪白的鱼肉被煎的微黄,上面还带着化开的油脂,开起来美味极了。中间的火腿片本就是生熟两吃,只要两边的鱼肉煎熟便可以入口,宋却在鱼片和火腿片间刷的那点油,使得鱼片煎熟时也能将火腿的两面微煎,吃起来酥香味美。眼见着这一片煎好了,宋却翻过桌上常备的碗碟,放在碟中,推到赵问跟前,示意他食用。
赵问本来不好意思动筷子,但看宋却已经自顾自又去做下一份锅贴了,他看着碗里热腾腾的乌鱼锅贴,还是下了筷子。
一份乌鱼锅贴并不大个,但也小不到哪里去,好像十岁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赵问嫌一口吃了不够文雅,第一口便只咬了一半。这带点咸带点鲜还带点香的锅贴一入口,那种热油滚烫的感觉便将他带进了回忆。
赵问忍不住去想,上次像这样吃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是他上山之前吗?那时候他几岁?
这些疑惑一下填满赵问的脑袋,他一时答不出来,便又吃了一口。
这道菜确实没用什么调料,因为食材本身的味道便足够丰富,搭配在一起更是相得益彰。火腿精瘦,以咸香为主,因为被油煎过,吸收了部分油脂,不那么干柴,还有煎过的香味。两面的乌鱼肉味道清甜,却不过甘,单吃可能流于平淡,夹着火腿片却中和了那股霸道的咸香。
如果让赵问来评价这道菜,那便是刚刚好。就好比古人形容美色“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道菜亦是这个意思。
赵问将剩下一口细嚼慢咽,熟悉的用饭的感觉果真帮助了他回忆往事。十多岁上山之前,他是有父母的。赵问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如珠似宝地养着,只可惜他天生体弱,总是一副养不大的样子。
宋却师傅偶然路过,赵家父母听说了这个消息,便把十多岁还病怏怏的赵问背到仙师面前,恳求仙师救治。
宋却师傅看出赵问资质不错,禀赋虽弱,却易修养,只不过这贫穷父母家养不起罢了。思来想去,宋却师傅便提议赵问由他带走修真,可以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赵家父母再舍不得这唯一的孩子,最后也还是为了他能长长久久活下去而送他上了妙崇山。刚上妙崇山那几年,赵问天天都在想自己的父母。
十岁出头的年纪,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慢慢的也就把父母忘记。
修真者有斩断尘缘一说,一入仙门,最后心心念念的便只有修真了,上一世赵问连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都不知道。
赵问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如今是他这一世上山的第六十三年,他的父母可能已经过世了,也可能仍然活着,他,要不要去看一看?
赵问知道,于情于理,这个回答都应该是肯定的。可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去了只能得到一捧黄土,记忆力那零碎的温存片段是前世今生注定的最后一面。
宋却见他神情,知道他在想的不是什么开心事,这也不奇怪,人世间有千种忧、百中愁,来他食肆里的人,有几个不落泪呢?
宋却将乌鱼锅贴尽数烹制完,从酒窖里拿来两坛酒。
第142章 落入凡尘(二十三)
宋却这酒酿了许久, 如今总算可以开坛了, 没想到第一个招待的人竟然是赵问。
宋却觉得有些微妙,但也不打算吝惜这点酒液, 食客在这食肆里便是平等的。乌鱼锅贴味道虽美,但到底是油煎之物,吃多了就需要点酒来解腻。
赵问闻到酒香, 红着眼眶抬头问道:“这是什么酒?”
宋却将那塞子打开,一股霸道浓烈的酒香散了出来, 一看便是十分烈性的酒,酒量等闲之人不敢轻易入口。
宋却不问他为什么眼圈通红, 也不问他怎么还没喝酒就一副醉态, 只道:“自家酿的酒,外头没有, 你要是喜欢,我劝你多喝一些,以后未必还能喝着, 喝着也不是这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