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舒脸色死灰,他颤抖着缓慢的转头去看榻椅里的女儿,像看见一只女鬼般瞪大着眼睛:“这是……真的?”
季柔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面对此事脸上也兴不起半点儿波动,半张着嘴靠在椅背上,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一下。
季阳舒对着女儿沉痛的摇了摇头,一脸说不出的苦楚!
他最疼爱的宝贝乖女啊!竟为了怕其它女人取代亡母在爹爹心中的位置,而亲手阉割了他的生育能力!
“啊……”伴着一声沉闷的长哀,季阳舒噗通跪在了地上。
陆九卿冷峻的那双冰眸里,闪过了一瞬的哀婉。既而转身不吭一声的就走出了馨兰苑。楚妤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楚景同见状也连忙跟了出去,元承等人垫尾。
府医等杂人也纷纷趁此良机随着人流退下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整个馨兰苑里仅剩下跪于地上抱头恸哭的季阳舒,和立在一旁不知如何劝解的季夫人,还有榻椅里萎靡不振的季柔。
……
没有人知道这季家三口是如何熬过这个夜晚。只是待翌日,王巡抚捧着圣旨来宣读时,季家三口一如往常般衣着光鲜,强撑颜面。
圣旨曰:
“奉天诰命,宿城太守季阳舒,不思敬仪,深负朕恩。
今被查实依仗权势营私舞弊,收取贿赂干涉科举,以权谋私,实乃德行有亏。更恐损朝堂举贤之大事,损国且失民心,致失天下人之望。
朕怒气填胸,愤不能平。今褫夺其宿城太守之职,家产籍没。钦哉。”
……
该圣旨乃是陆九卿日前携一众主考官、同考官、及撤榜考生的联名上书所求。当然,他所上书的内容还涉及到平阳侯府,只是不知何故,圣旨中只提及季阳舒一人之罪责。
其实这批参与了秋闱的官员能如此一致的将矛头指向季阳舒,其中除了陆九卿逐府走访时的威逼动员外,还有平阳侯府的弃卒保帅之意。眼看事态兜不住了,商嘉年只得命商元逸丢了季阳舒这颗弃子,以求保全侯府颜面。
最终,圣上念及老侯爷在世时所立下的高功,以及商嘉年的病体,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惩了季阳舒一人以告天下、儆效尤。
楚妤这才明白了陆九卿之前所谓的等一样东西。如今既然圣旨已到,她满心以为如此便该到了回京之时。
……
午飧之际,陆九卿见桌上所摆与以往菜色有所不同,直到见楚妤端着最后的两盘菜进来偏厅,他才懂了。
她这是又亲自下厨谢他救了楚景同呐。
楚妤落坐后,低头喃喃道:“其实不管我二哥是逼迫别人,还是各取所需,他总归是做了苟且之事,不值世子费心相救。”
陆九卿神色恹恹的将原本紧攥于手中的玉筷放下,缓缓道:“他是不值我救,但你与你爹娘的关系却值得我救。”
楚妤有所动容的抬眸凝着陆九卿,“世子爷,这桌都是楚妤用心为您所做,快尝尝吧!”
陆九卿本能的向后靠了靠,望着眼前的满桌菜色如临洪水猛兽般绝望,依稀听得口中喃喃:“早知,是不该救了……”
第63章
待陆九卿与楚妤勉强用过午飧后, 雪春正好来禀回临安的马车业已备好。
方才趁主子们用饭的功夫,雪春她们几个丫鬟已将楚妤房里的衣物麻利的挪去了车里, 是以,眼下即刻便可启程。
经了昨晚的那场暴雨,宿城竟是一夜之间转了寒,颇有几分北方的意思。楚妤跟在陆九卿身后自舒雅阁的后院门而出,沿着后花园往园子外走去。因着舒雅阁正门处是石子路, 无法行车, 故而马车候在了后院儿。
天空澄碧, 空气带着丝丝甜润弥漫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看着便令人心神舒畅。只是这时,楚妤听到一旁好似有人唤她。
“楚姑娘!请留步!”
楚妤驻脚细看, 隔着一排桂树正往自己身边儿走来的, 是季夫人。
陆九卿陪她驻了一刻,待看清追来的季夫人脸上带的是笑脸儿, 而非恶意后,他便丢了句:“在园子外等你。”先走了。
季夫人走过来时陆九卿已走出了数步, 但她还是冲着他的后背行了个礼:“民妇见过世子爷, 谢世子爷昨日大恩。”
她自然是内心感激陆九卿的,季家虽被抄了家产, 反正那些原本也不是她能享用的。自己娘家本就富贵, 比起跟在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身后受气,她更喜现在这般有底气,夫君一无所有反过来仰仗她娘家接济。
更重要的是, 她终于解了心结,再也不用因不能生而看人脸色。即使仍是终身要不了孩子,起码得来了夫妻间的互敬互重。
陆九卿听见了季夫人的话,却没应什么,只顾自离去了。季夫人这才转身握住楚妤的手,言辞恳切道:“楚姑娘,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和世子这一路多多保重。”
楚妤欣慰的是经了昨晚和今早这些事,季夫人仍能拿她当朋友看待,可见此人也是心性厚道单纯的。
她便干脆笑微微拥了拥季夫人的肩膀,改口亲昵道:“姐姐放心,楚妤答应过你会在京中找寻名医。季老爷所服的那种药我已带了些在车上,回京城后定当代为询问可有挽救之法。”
季夫人的眼中有流光闪动,似能随时涌出眼眶般,但她嘴上始终浮着笑意:“楚妤,既然你也是咱们宿城人,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定要好生呆在世子爷身边,即便是暂时得不来个名份,只要他人对你好你便莫要辜负。不然以你单纯善良的品性,很难在京城那种遍地人精的地方生存下去。”
楚妤面带羞赧的点了点头,她羞的不是季夫人让她跟在陆九卿身边,而羞的是季夫人尚不知她在京城连下九流的行当都干了,哪里还配得上什么单纯善良的说辞。
与季夫人匆匆告了别,楚妤便小跑着出了园子。马车已在园外等候,同来时一般一大一小两驾马车。楚妤上了那辆紫绸妆裹鎏金嵌翠的黑檀木小马车,见陆九卿正懒怠的倚于绸靠上,信手翻着一本书。
“世子爷,车上可还有多余的书?”楚妤懦生生的问道。
陆九卿抬起眼皮儿看着她,奇道:“做什么?”
楚妤心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便回道:“长路漫漫,找点儿事做。”
只见陆九卿将手中的书册轻轻合起便往一旁扔去,“好,那我不看了,陪你。”
楚妤面色微窘,明明只是要本书打发时间,现在倒好似在变向闹着要他陪自己玩儿了!
她张了张嘴想重申下意图,可此时马车刚好出太守府的大门,虽是撤了门槛儿,但那处还是有凹凸不平的石槽。
马车颠簸之下,楚妤只觉屁股坐不稳当,有种上颠下跳的不安分感!陆九卿伸出双手分别按在她的两侧肩膀上,顿时人安稳了许多。
偏巧此时,元承从陆九卿背后的那侧窗牖露出了个脸儿。他原是有事想像平时那样隔窗禀述,但恰逢陆九卿之前等楚妤时撩开了窗帘眺望,忘记拉死。
元承意外瞥见车里勾肩搭背的这幕,只当自己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连忙缩回脖子去颤巍巍道:“属下鲁莽……请世子治罪!”
本来不算什么事儿,经元承这一提,楚妤倒尴尬的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顿时羞的一脸燥红。
陆九卿看她这样觉得格外有趣,反身将窗帘拉死,低吼一句:“不该看的不要看,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楚妤以手扶额,欲哭无泪。这简直是越描越黑……
“是!”元承应道。
陆九卿这才问起:“有何事禀报?”
“世子,是楚家老小站在府门外,似是来送行的。”
陆九卿脸色微微一怔,再看楚妤时,见她已是慌的六神无主,脸青唇白!
“停。”随着陆九卿的一声令下,马车在太守府门外驻了下来。
“别怕,既然他们来了,就去见一面吧。”陆九卿边说着边向前探了探身子,将楚妤身后的窗帘撩开。
楚妤转头透过窗牖看去,几步之外便是爹娘,还有大姐、二哥,甚至连还在襁褓里的小外甥都被府里下人抱来了。
楚妤慌张的别回头,伸手紧紧攥住陆九卿的袖襕,满眼的哀求之色。其实她想求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她们楚家自己的事,强抓着陆九卿不放又有何用?
还是说,她真的已随时随地将眼前的这个男人,当成是她的救命稻草了……
想及此,楚妤蓦地松开了手。
可她的手才刚松开那袖子,袖中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便顺势攀附上了她手,既而紧握于手心之中。
“别怕,我陪你一起。”说着,陆九卿便一手掀开幽帘,强拽着楚妤跳下了马车。
……
如此坦然的面对着自己的爹娘亲人,这回没有珠帘,亦没有面纱。楚妤甚至不知该不该开口唤一声爹娘。
楚家几人先是恭敬的向陆九卿行了个礼,“见过世子爷。”
“嗯,几位请便吧。”陆九卿这才松开楚妤的手,状似随意的往一侧迈了两大步,给楚家人留出个略私密些的空间。
“妤儿……”楚妤的娘先张了嘴。她伸出一双与这年龄不相匹的满布皱纹的粗手,捧上了楚妤的脸,那指间的厚茧甚至将楚妤的脸磨砺的有些疼:“娘都听说了,昨晚是你救了景同……”
楚夫人声音微微颤抖,越发的令楚妤心神慌乱,她将自己的手覆在娘亲的手上,终是喊出了一声:“娘。”
楚老爷脸色较之母女二人要镇定许多,只是缓缓开口诘责:“既然回了宿城,怎的也不回家看看。”
当初嫌她丢人不喜她回家的是眼前这个爹,如今问她为何过门而不入的还是眼前这个爹。但楚妤听着这没道理的埋怨却并不觉委屈,甚至还有些开心,她心知这是爹在向她示和了。
“爹。下次妤儿再来宿城时一定回家。”楚妤强忍着快要流下来的泪,说了句。
楚老爷点了点头。
楚妤的大姐楚秋娘将刚出生的孩子抱过来给楚妤看,娘也跟着逗弄了几下孩子,顿时这气氛就变的其乐融融了许多。
虽然爹娘在她心底留下些许不可磨灭的痛苦回忆,但自这个家中长大,爹娘从未少过她的吃穿,大多数日子待她也是不薄的。
要说过去家中对她最不好的,就该是她这个二哥。可经了此事,二哥却好似换了个人是的,回家尽是说着楚妤的仁义。若非楚妤,他的春闱资格不会这么快拿回,若非楚妤,昨晚他便可能要一命呜呼。
楚家二老一听,连平日里尽说楚妤这不好那不好的楚景同都来做说客了,想来真是老两口的决绝寒了这丫头的心。今日便一道来与她送行,也为当面向世子爷赔罪。
楚老爷见娘三跟孩子玩儿在一起,便干脆拉着楚景同往一侧让了几步,好让夫人给楚妤说几句贴己话。楚老爷则赔着笑脸与身旁的陆九卿寒暄。
“这回我们楚家的两个孩子,真是给世子爷添了个大麻烦。”边说着,楚老爷微微颔首致歉,颇有个代子女赔礼的慈父样儿。
陆九卿只客气的笑笑。他从不擅敷衍,更不喜虚与委蛇那套,特别是想到眼前这家人对楚妤也曾落井下石过,他便更加的喜欢不起来。
“楚老爷今日携一家老小来此,除了送行外,可还有其它要嘱托的?”陆九卿措词宛转,但心下总觉得楚老爷对楚妤的两副面孔不那么单纯。
接下来,楚老爷便提起了此行最为重要的一环:“不瞒世子爷,老夫今日前来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陆九卿面露嘲讽与寒意,果不其然。
“楚老爷既然大老远来了,就直说吧。”
“是。”楚老爷转头瞥了眼楚景同,像是鼓了鼓勇气,径直说道:“宿城教资受限,小儿千难万险方过了乡试,但来年的会试却是无几分胜算。老夫想提前将小儿送去京城,寻座最好的书院好生研习备考。”
陆九卿已大约明了楚老爷的意欲,但还是不动声色的让他继续讲下去。
楚老爷继续言道:“老夫听闻京城有座万堂书院,但据说这书院里皆是些高门子弟,若无朝中四品以上官员的举荐函,连门都进不去……”
正说到关键之处,偏偏此时雪春过来了。
“世子爷,马夫让奴婢提醒若是再迟,天黑前进不了下一座城了。”
“立即启程。”说罢,陆九卿便看都未再看楚老爷一眼,直接踩着步梯回了马车里。
楚老爷愣了下,这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世子还能没听明白么?怎的没个话儿就走了,着急赶路也不差这一会儿吧。
楚老爷只得再转身去求楚妤,相求自家女儿自然便没这么多顾虑,两句便将意图说明。楚妤刚想开口说话,这时马车里传来催促的声音。
楚妤便边抬脚边给爹说道:“爹爹莫急,妤儿会再求世子,之后让人捎信来。”
……
马车辘辘的行着,楚妤终是开口:“世子爷,楚妤有件事想求您答应……”
不待她说完,便听到对面的人以干脆的三字打断:“我答应。”
第64章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还积着昨夜落下的雨水, 马车驶过,水洼中倒映出一片华贵色彩。
楚妤怔怔的望着对面的人, 想不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甚至不等她把问题说出。但她仍是有些不放心,生怕话说两岔。
“世子爷,楚妤想问的是……”
“你二哥要进万堂书院的事。”还不待她说完,陆九卿便将话接了过来。
楚妤却越发的不解了, 明明方才爹嘱托时, 还要她挑个世子爷心情好的时候, 说是世子爷听闻此事略显厌烦。
“难道……你先前是故意的薄了我爹?”楚妤怯生生问道。
陆九卿没回答,却是唇角勾起抹诡诈的弧度,似是默认了。
“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