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未敢劝,因为陆九卿此时的脸色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谁是路儿?”他冲那三个舞姬问道。
“她是!”
“她是!”
另两人同时作答,齐刷刷的将手指指向路儿。两人心中所想的相同:只有路儿是离开三次的,那么作案机会自然是最大的!世子这样问显然是更怀疑她。
就在两人自以为松一口气时,却听世子命道:“嗯,路儿可以回去了。”
什么?小兰与小宁两人登时傻眼。
第72章
那个叫路儿的舞姬冒着一头冷汗回到了队列中, 还是止不住混身的哆嗦。小宁与小兰面面相觑,完全没想通世子爷是怎么断的案。
其实很简单, 舞姬们进宫时都是严格检查过身体的,连一根尖锐的簪子都带不进来,又如何会有锋利的刀去割破那结实的绸带?
只有她们在畅音阁用饭时才有可能接触到刀子,用完饭便都要被仔细收走的。而先前也询问过负责餐具的宫女了,刀子并未少一把, 足以证明动手之人是饭间下手后便将工具归还了。
是以, 路儿不论在其它时间出去多少回, 都是没有作案工具的。
陆九卿细端了眼小兰,虽见她怕的要死,但眼里流露的仅仅是害怕, 却不似有心虚的样子。再看小宁就不同了, 眼神张惶,总不自觉的瞄向小兰, 似在拼命盘算如何才能脱罪。
其实他心里早已有论断。在国公府时的隔窗观察,还有今日候场时的站位, 小宁时时都像个小跟班儿似的贴在芷香身旁。除了她帮着芷香去做这种事, 还能有谁。
只是此事人命关天,单凭臆断不足以服人。况且这案应该并不难断, 畅音阁里那么多宫女, 怎么可能两个舞姬出来逛一圈儿,竟碰不到一个宫女作人证。
“你们出去的那趟,各自是去做何了?”陆九卿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 带着迫人的威压。
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楚妤凝眉盯着二人,心中五味杂陈。若真如陆九卿所猜,那岂不是比芷香更先上那红绸的自己,才更有可能成为受害者?
她们要害的到底是谁……
小宁早便设计好了合理的说辞,便率先答道:“回世子爷,奴婢是用饭时不小心将菜汁洒在了身上,是以才去二楼的浴房清洗干净。当时这事儿也弄出了些动静,在场一同用饭的舞姬和宫女皆可为奴婢作证!”说这话时,她眼泛精光。
“这是真的。”楚妤小声说道。她的这蚊蝇之音怕是只有紧挨在她身前的陆九卿才听得见。
他转头对上她那双淬满星辰的眼眸,极尽温柔,似是带着安抚之意。
不知为何,楚妤偏偏被他盯的有些发怵,不由得轻颤了下。这小动作落在陆九卿眼里,他以为是这会儿风凉了,她冷了。便立马脱下身上的白狐大氅,披到她身上。
随后他又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小兰身上。
小兰眼中含着泪,她当时可没弄出什么动静,连个证人也没有。可她还是只能照实说道:“回世子爷,奴婢因着打小对桂皮过敏,故而在今晚用饭时误食了桂皮,以至全身起了痘子……”
说到这儿,小兰将头狠狠垂下去,脸涨的通红:“故而奴婢才急着去净房催吐。”
陆九卿转过身,冲着身后的两名护卫分别吩咐道:“你去问厨房,今日舞姬们的饭中可放了桂皮。顺道拿回一块桂皮来。”
说罢又伸手指了指另一人:“你去净房……查探下可有如她所说的污物痕迹。”
……
很快,两个护卫都查证回来。
“禀世子爷!今晚的菜中的确放了桂皮。”边说着,护卫双手将要来的那块桂皮呈给陆九卿。
陆九卿没接,而是瞥了眼小兰的方向,命道:“把它吃下去。”
护卫闻此命令,转而将桂皮递给小兰,小兰在众目睽睽下将那一大块桂皮掰成小块儿,塞进嘴里,吞咽下去。
虽然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不得不做,比起担负上一条命案来,再过次敏实在是小事了。她竟头一次这般感激自己的体质。
这时另一名护卫也上前一步回禀道:“禀世子,属下查过了净房,确实有疑似呕吐过的痕迹。”
“嗯。”陆九卿只随便应了声。
楚妤带着几分同情的看着那护卫,哎,也真是难为他了,堂堂一个国公府的护卫,还得去查女子的净房。
“唔……”
楚妤听到声音转头去看,原来是小兰的身体已起了反应,正拼命的挠着脖颈、手臂之处。可隔着舞裙,显然她越挠越痛苦,峨眉紧蹙,咬牙切齿,显得有些狰狞。
“去看一下。”随着陆九卿的一声命令,元承上前两步一把扯破小兰身上那散花水雾的舞裙!
元承是一介武夫,手底下的力道没轻没重的,加上那舞裙单薄脆弱,这一扯便露出了前身一大片白花花的,只是那白花花的肌肤上起了许多红痘。
小兰估计是被吓傻了,身子抖得厉害,却不敢有半点儿的抗拒,任凭周边的人们像审犯人般的将好奇的眼光落在她身子上。
那一瞬,楚妤想到了数月前的自己。就在她被京兆府的差役从醉花阁带走那次,也是一样的狼狈。那时轿子里的人丢给她一件披风,她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
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的小兰,楚妤上前两步,一把扯开自己领口的系带,将陆九卿给她的那件大氅解下遮在小兰的胸前。
小兰这才顿悟过来似的,立马双手抱怀,紧紧捂上胸口,之后便是一阵儿抽噎。她自然是委屈的,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凭空成了疑犯,遭到这般羞辱。
陆九卿看着楚妤,眼底闪过短暂的不悦。他不悦的是自己的衣裳从不轻易让人碰,好心给她穿,她却转眼又给了旁人。
楚妤似是察觉了般,当她抬起眼帘对上陆九卿时,带着深深的歉意。只这一瞬,陆九卿便心软了似的,眼中顿时恢复了温柔。
她毕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她眼里人格不分尊卑,便是婢子舞姬也该有尊严。陆九卿就这般望着她,兴味无穷一般。
树叶簌簌作响,这会儿风吹的紧了些。陆九卿显然是不想再多耽搁时辰了,白了一眼小宁,肃着一张脸言道:“皇宫重地,胆敢因跖犬噬尧而设计她人,惊扰圣驾,破坏国公寿宴!罪无可恕。”
“拖下去,杖责五百。”
众人皆知,大亓宫的廷杖从来没有人能挺过一百杖,显然陆九卿的言下之意便是将小宁杖责至死了。
“世子……世子爷!饶命啊!”
“饶命啊!奴婢……”小宁梗着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就算她现在将受芷香指使的实情说出来又能如何?如今连幕后的人都死了,她便是供出芷香也仍是难逃一死。
楚妤看着眼前这幕不知说什么好,一命偿一命,小宁确实是死有余辜。只是她仍搞不明白,小宁到底为何要害芷香,明明平日里就她俩最好。
难不成真是她先前推测的那样,竟是冲着她来的?可她何时得罪过小宁……
不待她细忖,微微发凉的手指已被一股暖意覆盖。斜觑过去,是陆九卿那宽大的袖襕将她手整个包了进去。他的手,就轻轻捉着她的指尖儿。
“出宫吧。”他淡淡说道。
楚妤用力点了点头,这个充满血腥的地方她再也不想呆了。
楚妤没与其它醉花阁的姑娘们一同上马车,而是随陆九卿上了国公府的车。路上他显然是有意哄她,不停的讲着些皇宫里有趣的事情。
自皇宫回花街的这一路,陆九卿的话比当初宿城来回都要多。反倒是楚妤郁郁寡欢的默不做声。
马车停在了醉花阁的门前,楚妤不声不响的起身就要下去,连句告别也没。
“等等!”陆九卿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口。
楚妤脸色怔了怔,“世子还有何事?”
“你想不通?”他终是不想再回避这个话题,显然这一路的顾左右而言他并未能将她的心思安抚住。
“世子在说什么?”
“你想不通小宁为何要害你。”
楚妤闻言咬了下嘴唇,今晚发生的事她想不通的东西太多,这自然是其中一个。陆九卿的话让她确定了之前的猜测,果然今晚之事是冲着她来的。
她轻轻点头,眼中的委屈似是再也无法克制!
陆九卿扯着她袖口的力道猛然加重,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然后坐回到条椅里,背后是柔软的绸靠,身旁是陆九卿那温热的身子。
他环过手去轻轻一揽,令楚妤仰头倒在他大腿上,然后他无比珍惜的揽着她,像在揽一个摇篮中的婴儿。
他轻俯着身子,声音低沉和缓,只有怀里的她能听得到:“有人要害你时,除了证明那人心肠歹毒外,什么也证明不了。”
那些泪水自己她的眼眶中溢出,头一次……头一次竟有人懂她所想。
今晚之事,她有惊吓,有哀怜,有不解。可更折磨她的是一种陷入宿命的感觉!
不堪的回忆人人皆有,可那些‘不堪’若是在某一刻串连起来,威力甚至大过眼前的痛苦本身。
从小到大那些被排挤、被构陷、被欺侮的经历一幕幕自脑海闪过,自我否定否定再否定!难道宿命果真如此?
楚妤紧紧抱住头,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她哭,哭的肆意!她哀嚎,哀嚎的没有逻辑……
“陆九卿,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从官凝青到霜桃!再到季柔、小宁……为什么?我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过……”
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第73章
“小姐您回来了?”
车外传来牟思云的声音, 这顿时令楚妤清醒了许多。她坐起身子胡乱擦了两下脸,一双泪眸水汽缭绕的, 纤长的睫羽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看上去分外惹人怜爱。
陆九卿掏了下袖袋,拿出自己的帕子递向楚妤,柔声道:“用这个。”
楚妤望着那条帕子刚伸了下手,立即又缩回去了。她想到雪春之前说过, 世子对贴身之物极为讲究, 像帕子香囊这类的物什, 旁人若是不小心碰一下,他便会直接扔掉不再用了。
既然已经到醉花阁门口了,何必再浪费一条上好的帕子, 楚妤摇了摇头, 生硬的扯出个笑脸儿来:“谢过世子,不必浪费了。”
“今晚……”她面露窘色, 微垂着头,顿了下才说道:“今晚楚妤失态了, 让世子见笑了。”
陆九卿先前还极柔和的脸上莫名凛冽了几分, 左手强拗过她的下巴,右手将帕子凑过去为她小心翼翼的轻轻擦拭。
边将那冰凉的泪水拭掉, 边缓缓说道:“今晚之事你无需多想, 某方面来说,遭人嫉也是一种本事。”
楚妤虽知陆九卿是好心宽慰并非讽刺,但这话还是令她在心底暗暗发笑。
“什么时候害人害己也成了本事?”
陆九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只是扶着帕子的手并非撤回,隔着一层棉布与她的脸颊相触。
害人害己?显然她这话里不只是在哀痛自己的不顺,她还在怜悯着那些害过她的人。
“楚妤,”陆九卿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重,与先前轻松的劝慰不同,“你是怪我罚她们罚的太重了?”
“楚妤不敢!”她忙否认道:“世子是在为楚妤打抱不平,世子拔刀相助楚妤理应感激,哪里还敢责怪。”
“只是那终归是两条鲜活的人命,楚妤也做不到内心毫无波动。她们先有害人之心不假,可如今毕竟楚妤毫发未损的坐在这儿,而她们却惨死于宫中,愧疚之心难免……”
陆九卿眼中夹带几分怒其不争,移过头去叹了口气,之后极自然的将帕子塞回袖袋中。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觉得他罚得重了。
沉了须臾,他才语重心长的言道:“这世上的女子大多皆有妒心,也算是人之常情,并不至于死。”
“今日她们若只是画花了你的舞裙,又或是旁的小恶,那我大概只会掌嘴或是打几板子小惩大诫。可她们今日是割断了绸带,要的是你的命!”
“如何值得姑息?”
……
楚妤眼神显得有些张惶,自己这般小心却还是惹怒了陆九卿么。她谨慎的侧眸看向他,不知为何还是有一丝怕。
去宿城这一回本以为与他已亲近了许多,该是有几分朋友间的随意了,可每次看他一板起脸来,还是不由自主的打心底里发怵!
楚妤见陆九卿脸色久久的缓和不下,更觉得拘束无比,似乎同他共处在这个小空间里连喘息都不敢出动静。
最后她用怯生生的语气告饶道:“世子息怒,是楚妤妇人之仁了。孔夫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做恶总该是有恶报的。”
这话说完,楚妤见陆九卿的脸色温和了许多,便又趁机试探道:“天色已晚,今晚世子也极操劳,不如早些回府歇息吧。”
“嗯。”陆九卿的面色平淡如水,不辨喜怒。
“那楚妤回醉花阁了。”边说着,她匆匆下了马车。这次她动作麻溜,也未敢再看陆九卿的眼,生怕又像之前那样被他给强行扯回去。
……
思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了,见楚妤终于下了马车,立马迎上去,将手中抱着的披风给她披上。口中略显疑惑:“小姐,您怎么穿着件舞裙回来了?”
楚妤裹紧披风急急往大堂走去,进了门便催着思云关上了大门。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外面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这时她才轻吁了一口气,顿觉得一身轻松。而后解释道:“莲儿在宫里用过午飧后便得了急症,只得将她送出宫看大夫,我便代她跳了。”
“什么?”思云脸上一怔,既而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怪脸色:“咦,小姐竟能代替莲儿跳领舞?”
楚妤眼下哪有心思与思云逗趣,宫里那些事儿她也不想再提,只关切的问道:“莲儿怎么样了?”边问着,她抬起头看了眼二楼莲儿的屋,发现竟还点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