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虽不大, 却是被精美丝绸装裹的崇隆华丽, 透过半敞着的轩窗依稀可辨车厢内端坐的正是平阳侯商嘉年。
明明晚秋的时节寒气日渐加重,加之又是清晨日头还未升足,冷得紧, 可偏偏商嘉年就是莫名觉得闷燥!
他不只拉开了马车的帷裳, 半敞开轩窗,还不时的伸手去抓抓自己的领褖, 总觉得胸口堵着股闷气释放不出,稍带的全身都热燥燥的。
这感觉, 总似带着一股不祥, 可是细想之下实在也想不到还有什么隐忧。如今圣上卧病于床已多日,这这么久都不亲临早朝只由李公公来收了折子呈上去。
南方科举舞弊的那茬子事儿也算平衡渡过去了, 打那会自己安份的很, 如今朝中还能有何事是于自己不利的?
没有。
商嘉年舒展了下微锁的眉头,将朝服的顶扣盘好,劝自己安心下来。
……
小半个时辰后, 平阳侯府的马车终是驶进了丹阳门,自此门往大亓宫的深处而去,最终在思政殿前驻了下来。
一般的臣子在进了丹阳门便要换乘轻轿至思政殿前,之后再自此步行去往上朝议事的金銮殿。而一品大员及公侯这等地位崇高的重臣,则可不必换乘轻轿,直接乘着自府的马车停到思政殿前。
护卫将幽帘撩开,商嘉年起身踩着步梯下了马车,他在马车旁驻了下步子,伸出双手仔细掸了掸朝服,将一路压皱了的袍裾摆缘理平整。
待他拾掇妥帖了再抬头时,却正巧看到凉国公府的马车也驶来了,跟自己就个前后脚的事儿。
这辆鎏金镶宝的紫绸黑檀木小马车乃是陆九卿的专属坐驾,在临安城里可没有第二辆。商嘉年不由得心下犯起了嘀咕,陆九卿只空有个世子尊位,并无正式官职加身,早朝的时辰他来此做何?
就在商嘉年心中腹诽之际,黑檀木马车已停好了位置,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果真是陆九卿。
商嘉年狠眯了下眼睛,看着车上走出之人脸上流露着说不出的反感。他转身欲先走一步,想装作看不见。可刚刚转过身去,就被身后之人叫住了。
“侯爷,这么早啊。”陆九卿着一身白袍便装,款步向商嘉年走去。
商嘉年背对着他时,脸上是无尽的厌烦与狠厉。可在转过身的那一瞬,却立马有浅笑浮上了脸颊。商嘉年负手向后,调侃道:“看来是本侯孤陋寡闻了,竟未曾听说陛下给世子封了四品以上的官职。”
大亓朝只有四品之上的官职方能面见圣上,上朝议事。商嘉年虽一时没搞明白陆九卿今日是以何缘由来的,但总归是不会有什么官职在身的。
陆九卿不怒不恼,只笑微微的信步走至商嘉年身前,好似方才那只是句再寻常不过的寒暄之辞。陆九卿一脸的云淡风清,只定定的瞪着眼前之人,却是未说什么。
不知为何,逞了口舌之能后商嘉年,此时反倒显得有些虚了,眼神中多少带着几分不自然。
商嘉年虽是身量修长,可陆九卿却是比他还要高上小半头,如此近距离的逼视倒令他隐隐有些不舒服。
“哼,”似有似无的冷哼了一声,商嘉年便有些退缩之意的转身错开陆九卿,眼中不屑的扭头丢了句:“时辰不早了,本侯要上金銮殿与众大臣们议事了,陆世子不妨也去早些忙自己的事吧。”
“好。”陆九卿随意的点头应了声,便径直往金銮殿的方向走去。腿长几分步子便也迈得大些,没多会儿便比先一步动身的商嘉年还要快了,很快便将对方落在了身后。
商嘉年莫名其妙的望着陆九卿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来气。女人要抢,如今连个路也要抢!再说他陆九卿没有半点儿官职在身,他往这方向去做什么!
“陆世子?”商嘉年实在是耐不住好奇,便唤了声。
可奈何陆九卿一步也未作停留,大步生风的继续往前走去,落得商嘉年越来越远!商嘉年只得愤愤然的一挥宽袖,也大步往前赶去。
待二人进入到金銮殿之时,朝中文物大臣已悉数到齐,众人见到陆九卿也是不免有些惊诧。
“陆世子此来是?”刘侍中缓步往这处走来,眼神盯在陆九卿身上,不时的还瞥一眼旁边的商嘉年。
刘侍中与凉国公交好,上回寿宴之事便是由他向亓文帝提及。是以对陆九卿也分外关切,要说起来,他还真是早就看好这位贤侄了,特别是上回科举舞弊的案子过后,更是认为陆九卿迟早有一日能堪当大任。
陆九卿见刘侍中未向平素私下时称他为‘贤侄’,便也明白朝堂之上还是避嫌些好,遂拱手应道:“侍中大人,是圣上特意要九卿今日来早朝。”
这话就更令刘侍中面露疑惑了。按说能被圣上亲点来上朝本是有重用的迹象,可是如今连圣上都身体抱恙不能早朝,又安排陆九卿来此做什么?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便在些问的,毕竟一众大臣此时都竖起了耳朵在听。
刘侍中只好似懂非懂的慈爱笑笑,既而缓步又回了自己的站位。其它大臣则一个个心中起了各种猜疑,难不成圣上打算让陆九卿为朝廷效命?
“各位大人——”正在这时,李公公拖着尖锐的长腔自侧门进了大殿,站定于基台之上,手中拂尘轻轻一甩搭在了左臂上。
“陛下身体微恙,今日不早朝。陛下有口谕,各位大人如有奏折便请交由杂家转呈圣上——”
虽只是个内臣,但既然是带着陆九卿口谕来的,众大臣也恭恭敬敬的颔首行礼。之后才一个个自官阶由高至低,将奏折交由李公公手中。
平阳侯虽有官职在身,但不过是个闲职罢了,平日里圣上上朝时都无甚可奏的,如今圣上病倒了,他更是没什么想邀功的了。便只排在最后,看着大臣们一个个递交完奏折,准备之后与众人一同下朝。
可这时,李公公却又道:“陛下还有口谕——”
众大臣忙又搭手颔首,恭敬等待示意。
“下朝后,请平阳侯与陆世子去往太极宫面圣——”
这是陆九卿昨日便知的,他脸上自然是无半点儿意外之色。可商嘉年就不同了!他凝眉缓缓将头抬起,看着李公公,但却从李公公脸上看不出半点儿势头。随后他又微微转头以余光瞥了眼陆九卿……
陆九卿今日突然来上朝,可是提前便知道了些什么?
就在他猜想之际,李公公那拖着怪腔的尖锐嗓子又响起了,这次尤为刺耳。“平阳侯,陆世子,二位快请吧——”
“好。”商嘉年恭谨的应了声,其实心中颇觉不案。李公公口中所唤的是自己与陆九卿二人,可眼神却单单只盯在自己一人身上!这眼神可不似有什么好事的样子……
不多会儿,二人便随李公公乘了轻轿来到了太极宫,在殿外停了下来。
商嘉年下轿时见李公公正与先一步下轿的陆九卿耳语什么,先前那股子不安的念头便越发强烈了!陆九卿果然是知道些什么……
在李公公的引路下,陆九卿与商嘉年来到圣上的寝宫。穿过通廊,远远便见圣上倚靠于龙榻上,精神略显萎靡。
陆九卿对此并不陌生,毕竟昨日来时还不如今日,可见这是陆九卿知道自己有救后心病已解了一半儿了。
而商嘉年却很是意外!虽然早也想到李公公每日上朝时所说的‘微恙’只是安抚臣心的说辞,但也没想到圣上康健的身体竟真会一夜之间衰颓至此!
二人恭敬的跪地行过礼后,商嘉年主动关切道:“陛下,这到底是何病因?”
亓文帝未答,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落在身上。陆九卿立时会意,便代答道:“侯爷,陛下自我父寿宴那日后便突觉不适,病来如山倒!太医们几经诊治也未见起色。”
商嘉年狐疑的望着侃侃而谈的陆九卿,听着他的细致讲解,仿佛接下来已想好什么应对之法似的。也不知怎的,这事儿一跟国公府的人沾上边儿,商嘉年便觉得不安!
***
在侯爷驶离两柱香后,平阳侯府的朱漆大门再次敞开。此次是因着有人叩门,而叩门之人还是宫里来的公公!
家丁听完来人的要求后,只能先去禀报商元逸,毕竟如今的侯夫人精神时好时不好的,遇到拿主意的事儿完全指望不上。
商元逸一听便无比警觉的从椅子上弹起来!
“什么?你刚刚说宫里来人要抱走小公子!”
第84章
商元逸一脸焦灼的透过花窗往隔壁院子里眺了眺。那边即是官凝青所居的院子, 他们的宝贝儿子自然也在那处。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宫里为何会突然来人抱走小少爷?十二日都庆完了, 这会儿还能有什么事。而且这个‘宫里’到底是谁的意思?当今圣上么……
正在他迟疑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商元逸将另一侧的窗子支开,见到几个禁卫军着装的人竟要往官夫人的院子里闯!几个下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哈腰作揖的苦苦求着给个通报的空当。
“来的竟然是禁卫军!”商元逸自言自语了句, 心下不由得慌乱起来。原本听家丁来报, 他只当是宫里派了宦官太监的来。哪承想为抱个孩子竟派了禁卫军来!
不行!商元逸圆瞪着眼睛在地上找摸了圈儿, 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无处安放。只是他明白不能让禁卫军硬闯进官凝青的院子里去,她如今可受不得刺激,一点儿刺激就能让她胡说八道。
如此想着, 商元逸便硬着头皮夺门而出, 眼下他再怕也躲不得,必须得亲自来应对这乱子。
穿过书房的院落后, 商元逸脸上已然换了一副表情。那些焦灼与惊惧皆被强行压了下去,如今脸上显露的只有和善与欢迎。
“几位大人留步——”他疾步往官凝青那处院子的门口迎了过去, 边走边春风满面的恭维道:“哎哟哟, 竟是禁卫军大人大驾光临,”
说到此处, 他蓦地换了副严厉的脸色, 冲着一旁的家丁低吼道:“一群没眼色的蠢东西!宫里来的禁卫军也是你们这些东西能拦得了的!”
几个家丁吓的低垂着脑袋不敢吭声,同时也将手收回来不敢再做任何阻拦。
这一恭维一训斥的两句话下来,倒是让先前那些一脸煞气的禁卫军们面色平和了不少。下人们不敢拦阻了, 他们反倒也不好意思再蛮横硬闯了,毕竟是平阳侯的府上,先前只怪这些家丁太不识抬举磨磨蹭蹭。
其中一个带头的禁卫军往商元逸这边挪了一小步,命令的言语中多少带了点儿客气:“我等奉上头的命令,来将平阳侯新添的小公子接进宫一日。”
“上头?”商元逸复问了遍,心中猜疑着这个上头到底是指的圣上还是其它什么人?
对方倨傲的抬了抬下巴,右手握上腰间别着的宝剑柄。商元逸立马意识到这个问题越举了,便赶忙挥了挥手赔笑道:“小民不该问,小民不该问。”
他犹豫了下,又道:“不过侯爷可已知此事?”心想着这个问题总不过份吧。
商元逸一脸恳切的抬眼看着眼前高大的禁卫军,可见那人仍是双唇紧抿,没有一点儿要开口作答的意思。
这时他听到‘咔嚓’一声金属摩擦的声响,低头去看,那人手中握着的宝剑业已脱出了一小节剑鞘,凛冽的寒光自那剑刃四射而出……
“小少爷就在里头!”商元逸再也掩不住那满心的畏怯,终是败下阵来。
不过他还是又颤颤巍巍的讨饶了句:“求几位大人行个方便,让小民去将孩子抱出来。我们夫人自打生下小公子后就一直情绪不稳,小民怕几位大人的势压惊着她……”
眼前那人轻吁一口气,“好,那你快些将小公子抱出来吧。”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宝剑也已插了回去。
商元逸这才松了口气,弓身应着:“小民这就去,小民这就去……”便往官夫人的院子里小跑而去。
进屋后,他见官凝青正神色紧张的死死抱着孩子,缩在床的一端。看来先前外面的一阵慌乱已让她有了警觉,如今想要抱走这孩子怕是要下一番功夫了。
“凝青,”商元逸面色尽量平静,像往常幽会时般轻声唤着她,往床边走去。
官凝青最近虽有些敏感,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她自然知道外面的人来者不善,只眼神张惶的抱着孩子起身,急急问道:“元逸,外面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要来抢咱们的孩子……”
商元逸淡定的笑笑,双手扶上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床上,“别怕,外面来的都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他们来抢我们的孩子做什么?”官凝青声音依旧发颤,显然是惧怕的紧。
“哎呀——”商元逸略带窘色的笑笑,“宫里人怎么会抢咱们的孩子!”
“凝青,上回侯爷就说圣上最近很是宠幸一位贵人,奈何夜夜留宿至今就是怀不上龙种。这不就有人给出了个点子,让咱们儿子去帮那位贵人滚滚床。”
“可是咱们孩儿还未足月!”官凝青虽仍是很急躁,可神色上已是缓和了不少,显然已将心放下了大半。
商元逸手上微微一用力,便将官凝青与搂在怀中的孩儿一同揽进了自己怀里,开始了温柔利诱的攻势。
“青儿,你真是个傻女人。你想想,当初你为何要瞒天过海给孩儿认个有权有势的爹?”
“我……”官凝青话在嘴边儿哽了下,没答出来,眼神中带着些许愧疚。虽说当年商元逸有不对,但她自己也的确是做了件不可饶恕的事。
商元逸抚了抚她的一头墨发,她在他怀里乖顺的闭上了眼睛,好似一只受主子宠幸的小猫儿。
“青儿,你当初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咱们儿子未来可以继承平阳侯的一切?不只是钱财,还有声名!”
“圣上年过三十,却后宫凋零膝下无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宠幸的妃子,咱们孩儿若是真在她床榻上躺一躺就能送个龙种,这便是立了奇功呐!到时圣心大悦,自会有封赏。”
官凝青听的出了神儿,好似是这么个理儿。说起来也不过就是换个地儿睡几个时辰罢了,为了孩子的将来,她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好!元逸,我听你的。”边说着,官凝青就双手捧着孩儿往商元逸眼前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