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菱听了一回,这两个丫头都是无名小卒,她没什么印象,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点头应下。
那刘二娘子见大奶奶赏脸,心中欢喜不胜,满口替那两个丫头道谢:“这得他们知道了,合家子都要给奶奶磕头呢。”
姜红菱淡淡一笑,说道:“我也不要他们磕头,叫他们好好办差,便比什么都强。”
刘二娘子又问了些端午采买事宜,得了姜红菱的示下,忽而压低了声响:“奶奶近来可提防着些,前儿奶奶撤下来那些人,心里可着实恨着你。尤其那赵武家的与章四家的,但提起奶奶,没有不咬牙切齿的。她们都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在家中比别人不同,能在老太太跟前说上话。奶奶可小心,别叫她们在老太太跟前下了蛆。”
姜红菱听在耳中,也料到必有此一出,冷笑了一声,说道:“她们自己有错在先,故而丢了差事,竟还有脸面来怪主家?”
这赵武家的与章四家的,皆是被她裁撤下来的人。平日里本是在侯府威风八面的人,走路都要生风,这忽而被夺了权柄,降成了家中二三等的仆人。又看着往日都是在自己手下的人,反爬到了自己头上,日常还要听他们的指派,心里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
那章四娘子之前又被姜红菱杀鸡儆猴,当众责打,更是深恨姜红菱。
那刘二娘子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们奈何不得奶奶,只怕就要把老主子拱出来了。”
姜红菱也猜到大约会是如此,她不知李姨娘是否还有后手,却不能再给她机会了。
当下,她浅笑道:“难为你替我记着,我倒有件事,想请嫂子替我去查查。”说着,便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刘二娘子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吃了一惊,不知那李姨娘竟这般大胆,当即点头道:“奶奶放心,我定然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姜红菱朱唇轻勾,道:“嫂子办事,我自然是最放心不过的。我平日不便出门,万般就托付嫂子了。这往后太太能不能继续管家,嫂子这管事能不能当得长远,就全在嫂子身上。”
刘二娘子听得热血上涌,满口应承,恨不得赌咒发誓。
她又回了几件事,看姜红菱并无别的吩咐,就告退出去了。
刘二娘子出了洞幽居,心里想着适才姜红菱的言语,只觉这大少奶奶甚是倚靠自己,甚是得意。她在侯府当了二十年的下人,从浆洗媳妇熬到了二等仆妇,一向勤谨,只是不会奉承媚上,又没有裙带关系,始终不能出头。又看府里那些人混账惫赖,心中看不过,有时说上几句,反倒吃人的呛。再见上头也不见管束,时日久了,心也就灰了。
这到了姜红菱掌家之时,她见这少奶奶虽年轻,却倒颇有胆魄手段,将府中乌烟瘴气一扫而空,还提拔了许多能干之人。连着自己,也是在她手中扬眉吐气的。她心中十分钦佩大少奶奶,也暗暗决意,定要保着她安安稳稳的掌家。
出来走了几步,穿了园子过去,迎头撞见章四娘子。
那章四娘子见了她,正是冤家路窄,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嫂子从哪儿过来,走路带着风,这等神气!又是给大少奶奶请安去的?”
第55章
刘二娘子见了她, 一个是现任的管家,一个是前头的管事, 何况她在这章四娘子手底下时, 也没少吃她的亏,两厢见面, 自是没有好脸色。
刘二娘子听她口吻,似带挑衅之意, 也笑着回道:“府里事情多, 娘子们之前又捅下了许多篓子,如今倒带累我们也不得闲, 可不得紧赶着办去么?这日日脚不沾地的, 再转不到家里去了。我们辛苦些也罢了, 大少奶奶花朵般的人儿, 又是个娇滴滴的身子骨,也镇日不得个清闲。老太太说起来,也心疼的不得了呢。”
章四娘子闻听这一番言语, 只觉甚是刺耳,张口便道:“刘二家的,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娘子们之前又捅下许多娄子?!’”
刘二娘子哼笑了一声:“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心里自有数。不然, 又是怎么丢的这份差事?”说着, 心里记挂着姜红菱交代的差事,不愿跟这妇人多缠,掉头就要走。
那章四娘子在侯府原是极有脸面的, 平日里总是被侯府一众家人捧着,就是老太太也肯给她两分颜面,就更别提太太了。如今忽然一朝跌落下来,却被从前手底下的人爬到了头上去。这却也罢了,府里那些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见她失了权柄,但见了面便要嘲讽上几句,敢就说起:“嫂子原来也有今天,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竟也能丢这个脸。”
章四娘子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偏生今日遇着这个冤家,顿时发作起来。
刘二娘子被她缠住,心里也不耐烦,便道:“我还要紧赶着办大奶奶吩咐的差事,你这样拉着我,一时误了可怎么好?”
章四娘子不依不饶,嘴里哔哔啵啵个没完:“你却把话说清楚,别拿出大奶奶来压我。我几时捅过什么篓子?我是老太太房里的人,你这般说,岂不是连老太太一起伤了?”
刘二娘子被她这胡搅蛮缠的言语气的发笑,没好气道:“你若不是办差了事,又是怎么丢的差事?明明自己的不对,现下倒在这里撒泼耍赖,还连老太太也扯出来。”
这两个妇人正缠在一处,撕吧的不可开交,就见一中年妇人自园子里过来。
那妇人头上戴着银丝髢髻,身上穿着一件蜜合色绸缎比甲,下头一条簇新的潞绸裙子,一张长脸面儿,高颧骨,杏核眼,倒是干净利落。
这妇人一眼见着这两人在路边口角,连忙上前将二人分开,就说道:“两位嫂子为些什么?这人来人往的,仔细上头听见了责怪。”
章四娘子一见此人,也是冤家对头,气更不打一处来。
那刘二娘子气喘吁吁,拉着那妇人道:“情知为些什么,这章四家的大约是疯了,见了我便胡咬一通。我同她说起要替大奶奶办差,不敢耽搁,她竟也不理的。”
那妇人,原来便是姜红菱之前堂上发落这章四娘子时,提拔起来的柳三家的。
如今这柳三媳妇做上了厨房管事,亦算得上侯府的大仆人,和刘二娘子是并肩的。自打姜红菱提拔了她,她便自家人堆里扬眉吐气了,还新做了两件衣裳,走到哪里都是喜气洋洋的。
她和刘二娘子都是姜红菱这边的人,今见了这刘二娘子同章四家的闹起来了,自然是站在刘二娘子这边的。
只是这柳三媳妇生性朴实,不会与人口角,也懒得同那章四家的撕扯,便同刘二娘子道:“嫂子既替大奶奶办差,便快去罢。大奶奶的差事,最是要紧,误不得的。少同这些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般见识,自家没本事,倒去赖别人。”说着,将章四娘子往旁一推,搀着刘二家的,一道去了。
柳三媳妇之前在厨房做粗活,有着一把子力气,章四娘子不是对手,登时就跌在路边,半日爬不起来。
待她自己好容易站起来,却见那两人已去的远了。她气的浑身乱战,想要追上前去,想想也是占不了便宜,掉头便往菡萏居去了。
一路走到菡萏居外,却见丫鬟柳枝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水红色比甲,在门上坐着嗑瓜子。
章四娘子走上前去,陪笑道:“柳枝姑娘在这儿晒太阳呢?”
柳枝斜睨了她一眼,轻笑道:“章嫂子如今不办差了,还记得菡萏居大门朝哪儿开呢。”
章四娘子听她当面嘲讽,老脸一红,但晓得她是三少爷宠爱的丫鬟,也不敢轻易得罪,笑着说道:“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不办差也该来请安。姨娘现下可有空闲?”
柳儿将手一拍,瓜子皮散了一地,猩红的唇一扯:“有,姨娘如今可是空闲的狠了。大伙现下都奔着洞幽居去,谁还记得菡萏居呢!”说着,便起身往里面传话去了。
章四娘子随着柳枝进了院中,她打眼一望,只见这院中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廊下摆着的几盆辛夷花皆垂了头,远不及往日那般热闹风光的景象。
她心中暗自叹了几声,便见柳枝出来叫她进去。
当下,这章四娘子理了理衣裙,垂首跟着柳枝拾阶而上。
进得门内,却见堂上无人,她心中知局,向右穿了个月洞门。
进了次间,果然就见李姨娘散着头发,穿着家常旧日衣裙,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个五彩瓷公鸡斗鸣茶碗,面上脂粉不施,微有疲惫之色,不知想些什么。
章四娘子快步上前,向着李姨娘屈膝行礼,张口道:“我的姨太太,几日功夫不见,您老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这老货为了奉承,连称呼也随口乱叫起来。
李姨娘瞧了她一眼,懒懒一笑:“好啊,你还记得来看看我,那班势利眼的,只知趋奉炙手可热的,哪里还把我这过了时的人放在眼里。”
章四娘子老脸挤做一团,陪笑道:“那是她们有眼无珠,不知道姨太太的尊贵。姨太太可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又得老爷的宠爱,三少爷可也是姨娘养下的。太太与少奶奶不过眼下得意一时,论起来终究是不如姨太太长远。这些人瞎了心,被那姜氏把些小恩小惠的收买,就这样作践姨太太。我就这么洗眼睛看着他们,将来会得个什么好下场!”
李姨娘被她这番话逗乐了,不觉笑出了声:“这么些年了,还是你知道我的脾气,说出来的话就是这样中听。”
章四娘子在旁唯唯称是,又道:“近段日子以来,您老不出来掌事,家中被那一大一小两个主子闹得不成章法。姨太太也知道,太太素来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鬼,人说一句就听在心里。那少奶奶,年轻不知事,懂些什么家计学问!只听人说一句好话,就当个好人看待。这两日间,她撺掇着太太,敢把家中往日这些老管事的换了一个遍,用的又都是从不曾掌过事的。家务被她弄得颠三倒四,倒把老人们一个个拎出来顶缸,动辄就要打骂。大伙儿都抱怨的了不得,只说还是姨太太出来掌管局面才好。”
李姨娘这几日间虽不曾出门,却也风闻了许多消息。
她起初只当这姜红菱年轻,涉世尚浅,能有几分管家的手段。那太太更不必说,就是个不中用的糊涂鬼。侯府这些管事们,都是她手里出来的人,各个练得全套的武艺,只要她们拿出一分半分,就能把这两人收拾下去。
太太掌家之时,确是如此,家务颠倒,从上到下,怨声载道。顾王氏颇有微词,也动意要李姨娘重新出来管事。这李姨娘心中得意,便拿起了乔,只推身子不爽快,不肯出来。
熟料,待姜红菱病好之后,有她出面,这些有脸没脸的老人们各个败下阵去。任是什么鬼花样,在她跟前都走不过两出。稍有不慎,就要被她裁撤下来。短短几日的功夫,侯府的掌事们竟被她换了一个遍,自己往日用着的那些人,如今差不离都打了后靠。连李姨娘自己,要打听什么消息,都甚不方便。
更要命的是,这姜氏甚是精明聪慧,自她掌家,账目里已查出了许多亏空,连着李姨娘往日私吞瞒昧官中银两等事,只怕也要包不住了。
到了这会子上,李姨娘是当真坐不住了。
如若再不想法子把那姜氏弄下去,她在这府中,可是再也无存身之地了。
之前,她调唆顾文成要把姜氏送到家庙中去,谁知这姜氏偏偏入了顾王氏的眼,说什么也不肯,倒将顾文成责骂了一顿。这法子自是行不通了,若是再这般下去,要去家庙的,可就成了她李桐香了。
恰逢此时,菡萏居里服侍的小丫头子霜儿,捧了茶盘点心过来。
李姨娘看了她几眼,见这丫头长得甚快,似是错眼不见的功夫,就又蹿了一节,越发显出窈窕聘婷的少女身姿来。她心念一动,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是不能等了。”说着,顿了顿又浅笑道:“你且回去罢,不出十日,我包管你还做回你的内管家。”
那章四娘子喜不自胜,立时跪地磕头,嘴里说道:“得姨太太疼,往后老奴一定好生孝敬服侍姨太太!”
打发了章四媳妇出门,李姨娘便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一心盘算着如何行事。
这当口上,顾忘苦忽然打从外头进来,见了母亲,也不问安,上前就在一边坐了,嘴里说道:“姨娘这是预备当神仙呢?形势坏到这个地步,姨娘倒还沉得住气!”
李姨娘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见天在家里筹谋,你是见天的出去胡行!今儿又往哪儿去来?你说你整日也没个正经事干,书也不好生读,叫你跟着老爷学些仕途经济学问,你也不肯。真不知你将来打算怎样?”
顾忘苦甚是惫赖,笑道:“将来?我将来自然做个安乐侯爷,阖府家私都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嘴里说着,忽然将一旁侍立的霜儿拉到了怀中,百般揉搓戏弄。
霜儿又惊又羞,又惧怕三少爷权势,不敢大声呼叫,只是咬着嘴,扭着身子不肯依从,眼睛立时便红了。
李姨娘见儿子竟当着自己的面这等放肆,气的粉面发红,张口斥道:“胡闹些什么!快将她放开,我早同你说过,弄谁都行,独她不行!”
顾忘苦笑道:“姨娘这才是糊涂呢!依着我,叫我把这小丫头收了,生米成了熟饭,还怕那老东西不听咱们的?”嘴里虽这样说着,到底也还是将霜儿放开了。
霜儿无端吃了他一场戏辱,哭哭啼啼,跑到外头去了。
李姨娘脸色一沉,说道:“你别乱来!这虽是个把柄,我却还不知那老妇的心思。我伺候这老东西也有十来年了,打从她还是太太时就跟着她,最是知道她这人面慈心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却不要莽撞行事,免得不能收场。”
顾忘苦心里笑他娘胆小,却也依了她。
这日,到了黄昏时分,天上落下了几点雨。
因着天气不好,阖府女眷都不肯出来走动。顾王氏闷在松鹤堂中甚觉无趣,便向身旁两个大丫头抱怨道:“这些日子,你们奶奶忙得很,也不说来瞧瞧我。”
春燕掩口笑道:“老太太糊涂了不成?奶奶今儿上午才来松鹤堂,陪老太太坐了半日呢。”
顾王氏想起来,也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可见我是老了。这丫头也偏生合我的心思,说什么做什么都正好可在我心头。她一会儿不在我跟前,我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秋鹃插口道:“少奶奶孝顺又能干,大伙儿如今都说,府里的事,面上是太太管着,其实都是奶奶在后头撑着呢。不然,这家子还不知乱成什么样。这些天,我看外头送来的东西也好了,打听着花的钱却少了,也不知是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