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吧。”
她的手背很干净,上头有几个小小的旋儿,指甲也修剪得整洁漂亮,肌肤白里透着红,明艳如夏花,容恪自知一身狼狈,雨冲刷得他脸上的血污淌落,他咬牙,紧捏的拳又一根一根地松开。
他不肯抬头,冉烟浓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只是看到,他的手缓慢地拿了起来,然后接住了她的手绢。
粉红绸面的花绢子,长宁公主亲手绣的,用彩线穿了几朵小牡丹,并在一角留下了“浓浓”二字。但冉烟浓手帕子多,她很显然没意识到今日出行带错了东西,就这么轻易给送出去了。
容恪接了手帕,食指指腹一动,碰到了她的手背。
少女肌肤温软,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她仓促地抽开了手,然后故作无意地笑了笑。
容恪抿唇,不再说话,也不再贸然。
其实是嫌弃他赃吧。
冉烟浓平和地冲他笑,然后委婉地擦了擦手,掉头便冲进了雨里。
牵丝的霏霏细雨,被激起一串清冷的浪花,落在脚面。
少女的身影逃得飞快,容恪用袖子擦了脸,露出脏污的头发底下,一张少年面庞。他捏紧了手里的绢帕,嘲弄地勾唇微笑。
这世上有太多虚与委蛇者,他见多识广,心冷者,方能不伤。
……
年关一过,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寻常,陈留侯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回去了。
而刀哥不肯罢休地四处拉帮结伙,钻入落水案中不肯出来,这事冉秦自然也知晓了,通禀了齐野,于是皇帝陛下大张旗鼓在宫里四处搜查,终于在一个月后水落石出。
冉横刀回来告诉妹妹,“是那天一个开罪了灵犀的贵女,她素来看你不顺眼,又因着你被公主发落,她家一个不识趣的老嬷嬷便暗中要拿你开刀。”
冉烟浓剥着柚子,坐在一树长青的绿松底下,架着她的《古诗十九首》边看着,边回道:“想必是事情败露,老嬷嬷被推出来挨刀的,纵然她是个老刁奴,也不敢对我动手的,主人家不发话,她哪里有这个胆。”
冉横刀拍手,“正是此理。”
但那个下人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旁的证据也没有,只得发落了嬷嬷一个人,冉烟浓笑吟吟地凑过脸,对刀哥眯了杏眼,“冤枉了表姐,你打算拿什么赔?”
冉横刀侧过脸,不疾不徐地打哈哈,“今日天气真不错,老三约我出门放风筝呢。”
冉烟浓立马红了脸,“三哥?”
冉横刀啧啧一声,撮了口,戏谑道:“我说的是左相家的老三,与你那三哥差了十万八千里也!”
“……”刀哥越来越坏了。
不过冉烟浓也不气馁,母亲与她促膝长谈过,她渐渐大了,女儿家有自己的心意最重要,长宁不愿意强迫她,便问她可曾有心上人。
冉烟浓迷惑时,长宁只得无奈地将皇后的心思同她说了,冉烟浓听罢,垂了脸颊,灯火熠熠的,长宁犹豫地多看了她几眼,只见那烛花摇曳间,少女的脸颊抹了甜蜂蜜似的,泛着温柔的红光。
长宁问道:“浓浓对齐咸……”
“阿娘……”她不肯说话,偷偷低下了头。
长宁点了点头。她一切服从女儿心意,齐咸自幼温和如玉,与浓浓是青梅竹马,待她也与常人不同,亲上加亲也不是坏事,除却清荣那儿一桩心事……但倘若女儿真个喜爱齐咸,那也罢。
母女二人与皇后,加上冉横刀四个人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待冉烟浓及笄之时,这个秘密便该破土生花了、茁壮茂盛了。
但即至四年过去,物换星移,这个秘密却成了老死在四人心里的腹稿,谁也不曾捅破。
因着圣心实在难以揣测,譬如作为枕边人,皇后也没料到,那一日陛下脑子吹了夜风,御笔一批,便将她早已看中且同他通了气儿的儿媳妇大手送人了。
皇后险些晕厥。
冉秦率众人接旨时,长宁也是眼前一花,冉秦大惑不解,冉横刀更是嬉皮笑脸冲宣纸的天使问了一声:“敢问公公,我妹妹许的人,当真是陈留世子……容恪?”
“这还有假?”那公公平素里极好说话,但为了突出颁旨的仪式感,以及圣旨的不可置喙,特意端着公鸭嗓,眼角波澜不惊地往上吊了吊。
于是长宁花钿委地,倒进了大将军怀里。
冉烟浓是最愣的那个,因为她对陈留世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四年前,宫中那个少年打虎的英雄事迹在心中封存已久,只因为素昧平生,虽然敬佩但却无甚好感的阶段。
没想到天就有这般巧合,偏巧留侯他们一家回陈留路途中,翻越雪山时,三个儿子险些全军覆没。
具体事迹已不可考,总之三个儿子一同出来,回去时只剩了容恪一个。
北疆军情紧急,于是容恪被赶鸭子上架、众望所归地被封了世子。
这是冉烟浓现在对他的全部了解。
她眨了眨眼睛,在宫里头宣旨的天使们一个个鱼贯而出后,她困惑地看了眼晕厥的母亲,她喘着气儿在父亲大人怀里撒娇寻安慰时,冉烟浓疑惑了。
该晕的,是她才对啊。
她坐在秋千架上,想着自己的婚事,正闷闷不乐,冉横刀四处给她瞎出主意,最后他拍案敲定,“皇上最初选定的人是灵犀,但灵犀死活不愿,才落到你头上。”
冉烟浓披着芍药花色的金丝小狐裘,出落得更亭亭玉立的芳姿,显得更是倾国娇艳。她翘起了朱唇,扬眉道:“为什么灵犀死活不愿?”
四年过去了,她和灵犀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是不可能的,梁子越结越大,事到如今背着灵犀时,她已开始没上没下地直呼其名。
冉横刀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那未婚夫君有多虎你知道么?”
冉烟浓握着秋千绳,脚尖点地,摇摇头。
冉横刀“哎”一声叹惋,长身而起,走到了妹妹身后,扶住了她的秋千,“少年打虎的事迹你是知道的,那天我也在场,就凭他一双手掌,活生生揍死了一头猛虎!把我那个吓得哟,回来后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
天不怕地不怕的刀哥,原来也有怕的。
冉烟浓微笑,“那是刀哥怂。”
被不动声色补刀的刀哥,果然是两肋尽插刀,他假惺惺地喷出一口老血,“我再给你说一件事儿。那头老虎是番州来的对吧,我妹夫记仇,回去以后,找着三五个手下将番州刺史给绑了,用老虎吼吓唬了三天三夜,最后放了人,刺史一回去便着急了,本来就脚踩两船摇摆不定,一下彻底火了,连同夷族要欺负陈留。”
“结果被妹夫这通收拾啊!啧啧,闹了几十年的番州之患就此平息,刺史也皮实了,对我朝是年年纳贡、岁岁交保求平安啊。”
冉烟浓不大懂,为何皇帝舅舅的圣旨才下来,容恪便立即成了刀哥嘴里的“妹夫”。
刀哥说起来,一通恨不能早生两年与之奔赴疆场杀敌的豪迈、和终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扼腕,“还有,听说——”冉横刀摸了摸他那没毛的下巴,狐疑地眯了眯眼睛,“其实他两个哥哥是死在他手里。”
冉烟浓一怔,她发了一会愣。
在簪缨世族之中,嫡长子继承制还是比较完善的,向来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容恪他两个哥哥死得离奇,是有些扑朔迷离,令人不能不多想。
何况——
刀哥长叹,简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何况容恪是这么虎的一个人呢。”
他垂下眸,与冉烟浓疑惑的透着一丝哀怨的眼眸对视,他笑开,“浓浓,我一直想你未来夫君是何人,我妹妹是倾国之姿,夫婿自当时人中龙凤,齐咸虽好,但他配不上你。你就别想了。”
冉烟浓哀叹一声,抱住了秋千绳,美丽如雾的杏眼起了起了波澜。
刀哥趁热打起铁:“你看,转眼圣旨颁了有三日了,他成日窝在他那个王府里,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就是他压根心里头没你,要不就是,太孬。”
但无论哪种,都不值得冉烟浓惦记着。
依照冉横刀的心思,如今已被封为贤王的齐咸是个愣头青,远不如他传奇颇多的妹夫有趣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节奏有点块,希望大家保持住阵型,不要抛弃作者君啊。
会在两万字以后进度缓下来的,因为这些章节主要是用来铺垫的O(∩_∩)O
☆、待嫁
冉烟浓从秋千上起身,秋海棠红的襦裙一泻至地,勾勒得稍显丰腴的身姿,有种骄傲夺魄的美艳。
她红唇如画,微微一笑,“那就,上门找他。”
冉横刀险些惊掉了下巴,“你要上贤王府问他?”
“有何不可?”
大姐当年与太子的婚事是如何成的?
二月二出去踏青时,冉清荣盛装出行,在路过一片野菜花地时,被太子看中提携上马,两人眉目传情互许终身,冉清荣对待自己的爱情毫不含糊,当日便与太子约法三章,经过了一场拉锯战,硬生生拖到十月,两人才成婚。
可见在婚姻爱情里,女人不主动是不行的,听说那年,皇后舅母属意的太子妃还不是姐姐,虽然姐姐近年来与太子之间也不大如意。
冉横刀抹了把额头,“好,我跟你去,免得你吃亏。”
要说这四年来,齐咸对他妹妹看来也应是襄王有心的,讨好她的点心果子、绫罗锦缎、宝弓神箭什么倒没少送来,冉烟浓嘴里喊他“三哥”,心里头却未必,又加上年纪渐长,她后来听了他的话,不喊“三哥”了,改成了“王爷”。听起来好像更娇滴滴的,令男人难以把持。
如今几个皇子都各自在宫外建了府邸,贤王齐咸的院落冉烟浓没少来,外头便是几进的院落,只见春信稍至,花苑已是淡红浓翠。
飞阁流丹,假山泻玉。数楹修舍之间,满墙花树藤萝,曳出柔媚几许羞意。
冉烟浓披着她的猩红小斗篷,冉横刀大刀阔斧地跟在脚后头,穿林拂花而去,下人有阻拦之意,但今日冉烟浓没让他拦成,不守规矩也好,不合时宜也罢,她是一定要见到齐咸的。
她要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为何皇上赐婚,他丝毫没有表示,对她不闻不问。
即至穿过一道柳帘,冉烟浓脚步一顿,冉横刀也跟着停了脚步。
隔了不甚远,那花柳闪灼处,一池碧水淙淙,身姿修长如临风宝树的贤王,和一袭翠罗裳与之相偎而立的妙龄少女,正是男人揽了少女纤腰,不知说什么笑话时,背影看着恁的晃眼。
冉横刀吃了一惊,生生一个虎顿。他虽然看不起贤王,但也没想过,贤王竟然两面三刀,明着讨好他妹妹,暗着与旁人私通款曲。
家丁拦之不住,见状为难地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冉小姐,这回您见了。”
听到人声,齐咸耳朵一动,他缓慢地转过了头。
只见那边浮翠的柳树底下,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当中一个便是冉烟浓。
他沉默地瞥过了眼,一言不发。
那少女也见到了冉烟浓,一副像抢了旁人什么东西的惊慌之色,冉烟浓拢了拢斗篷,缓步走过去,见到许久未见的三哥,她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不闪不避,“我被许了人了,可我不想嫁,三哥,你喜欢我么?”
刀哥虎躯一震,继而开始摸索自己是不是把浓浓教坏了,哪有女儿家这么直接的?
齐咸垂眸而立,他缓慢地亮出那一只白皙明净的手,在冉烟浓露出笑靥时,缓缓地、握住了身旁少女的柔荑,“浓浓,我拿你当我表妹看待。一直如此。”
冉烟浓还在笑。
她知道齐咸说的鬼话!
倘若她从来只拿她当妹妹,当为何对姐姐清荣从来不献殷勤?对灵犀也不曾多番讨好?为何只单单来招惹她!
齐咸淡声道:“我已有所钟。浓浓。”
冉烟浓“嗤”一声笑,“好,这个不论。但是,如果你心里的人是我,如果我说要与你私奔,你敢是不敢?”
齐咸倏地抬起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他难以相信她怎的轻易出口!
可自古聘者为妻奔为妾,不合礼法之事,如何能做得?
齐咸的薄唇动了动,他看了眼身旁的少女,深深长叹,“没有这个假设,我也做不来。”
一直不出声却已大怒的刀哥火爆脾气上来,要与之理论几句,只见那曲廊亭阁处,竟缓缓转出几个莺莺燕燕的粉黛女郎来,当先的是灵犀公主,她带着一帮闺中密友今日竟来了贤王府上。
冉横刀惊诧时,其中一个素来看不过冉烟浓的女郎忽地叫道:“原来是不知耻地跑到人家家里来,还口口声声说要与人家私奔!”
众人哄笑不止,指指点点,依稀有“不要脸”、“丢尽将军府颜面”诸如此类的刺耳话。
冉横刀也没想到齐咸如此无情,他握紧了拳头,另一头簇拥之下灵犀耸了黛绿眉波,一瞬不瞬地望着这边。
冉烟浓也提了一口气,她轻声一笑,吹了吹方才险些被捏坏的指甲,“好,请贤王殿下这两日派人上敝府一趟,您落了不少物件在我这儿,既要扯开了说,以后表兄妹也做不成了,浓浓不是不知情识趣的人,以后嫁了人,自然不该再来搅扰贤王殿下。”
齐咸看着她,目送他们兄妹扬长而去。不知为什么,即便是受辱,她也是这般趾高气扬,嚣张明媚。
似落在眼帘处一团炙热的火。
齐咸的眼里漫过细腻的湿润,他知道,他的浓浓,此今以后再也不是他的浓浓了。
两人像斗胜的公鸡一样昂然出府,这是将军府的规矩,输人不输阵。
但直至离贤王府远了,冉横刀仍后脚跟在妹妹后头,方才许多话想说,但碍着她在场,没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齐咸揍一顿,此时望着她渐渐换下来的背影,不由心弦一动,“浓浓,要哭便哭罢,哭完了哥哥带你回家。”
冉烟浓回眸一笑,哪有半点泫然欲泣,“没事,其实我不觉得难过,反而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