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红绡没有使出全力,是顾忌对方身份,但王流珠对她没有顾忌,之所以得手也就是在此处,再打下去对曲红绡有害无益,反而能让她自己添大大小小不合时宜的轻伤。
江秋白眼眸漆黑,下手又快又准,替她包扎擦去了手背上的红痕,轻而易举地包扎好了伤口。
曲红绡不动了,心中百感莫名。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凑在一起做夫妻,像在互相取暖。可成婚前,她曾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她不会做饭,也不会针线活,更不会烹茶酿酒,什么都不会。她只是一直没留意到,她不会的那些事,他全学会了。家里那口破锅,被他隔三差五背出去缝缝补补的,习武之人衣衫时常崩裂,或是被兵刃割破,也都是他夜里挑着灯一针一线缝的,就连院子里成堆的落叶,请不起下人,也都是他一扫帚一扫帚地清理,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活。
曲红绡一想起来,又觉得自己压根没资格生他的气。
“你……”
江秋白替她包扎好了伤口,将斜抵着墙面的剑,连着剑鞘提起来,低着头匆匆地走了。步子轻快得好像一阵疾风。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他的表情,一时猜不到他是生气了还是别的什么。
……
被软禁起来的贾修,时不时就在阁楼上张望,不过这个角度只能隐隐约约瞅见自己的院落,照例还有人打扫,世子没忘了将拆了的那面墙彻底捣毁了,又分了两个婢女过去,将他的住处打理得井井有条。
越看贾修越心痒,要是他能回家去住,那可就好了。
他是好,徐氏却不大好,心神恍惚地忐忑等了七日,才等到容恪的提审。
明堂里亮着十六支蜡烛,铜箔映着烛光,溅出蜜色的火星子,烧得徐氏心里直发憷,战栗不安。
容恪与冉烟浓坐在上首,明蓁并着几个丫头侍卫,都围着徐氏前前后后站了一圈,愈发给徐氏一种大事不妙的压迫感,她纠结了许久,不知容恪该如何刁难她时,冉烟浓先说话了,“徐夫人,你在陈留十八家店铺都打点了人情,不过却留下了很多把柄,你需要的药材,总是在这十几家买的。而且一家只买一两种药材,混在一堆治疗咳嗽伤风的药里,外行是看不大明白,但找两个懂医的,三两下就能摸出规律来了。”
说罢,冉烟浓白皙的下巴一点,徐氏眼前便多了两张纸,用红笔朱砂圈画着,是避孕的方子,还有……打胎的方子。
明蓁禁不得多嘴一句,“这两副都是立竿见影的虎狼之药。实在是……作孽哟。”
徐氏一把将纸条攥入手里,捏碎了,恨不能吃下去即刻销毁罪证。
可这不行,没用。徐氏还带着几分妩媚和阴毒的美丽眸子,像火焰在灼烧一样,怨毒而阴鸷。她挣扎了几下,就被容恪的府卫兵扣押住了两条胳膊。
这群人以往在她眼前服服帖帖像一群狗,这会却耀武扬威欺负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
徐氏不甘心,恨!
“容桀那个偏瘫在床的废物,凭什么让我为他守节!他要真在意我们母子,就该一刀捅死你这个孽种!”
徐氏真是疯了,猩红的眼像落在眼瞳上的两团炙热的火。零星垂散的发髻,虚松地掩映着她的脸颊,徐氏挣动了几下,没挣脱,容恪目光澹然如水,完全不为她的话惊着,一挥手,徐氏的手腕上多了一套镣铐枷锁。
徐氏怔怔然,“你敢绑我!我是这家的徐夫人!是主人!容恪你不过就是个孽种!那个异国番邦的妖女生下的不知死活的妖孽!”
从徐氏进门第一日起,见到秀秀,便惊为天人,她这一辈子是拍马也赶不上秀秀的美貌,但她是花楼出身,秀秀对男人只会百依百顺,时间长了容桀自然心里有了腻味,而她知道怎么长久地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徐氏以为自己终于赢了,可秀秀转眼之间撒手人寰!
从她走后,容桀眼中心上,全都是听话乖巧的秀秀,而不是日渐蛮狠的她。
徐氏嫉妒秀秀,嫉妒了二十年。
她不过就是爹娘生得美,美得一股异域风情而已,不过就是会投胎而已,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比自己强!
徐氏憎恶秀秀,恨屋及乌地憎恨容恪,切齿拊心,日夜都想着食其肉饮其血。
容恪轻笑,“你以为,留侯不想杀我?”
徐氏一怔,反倒没声音了。
容桀笑道:“从雪山回陈留,他在我身上刻了五十八剑,每一次他想取我性命时,我便喊一声母亲的名字,他就会恍然过来,放下他手里的剑。我的父侯,和你一样都很清楚,你们的儿子丧生雪山,绝对不是死在我的手里。你恨我,他也恨,可他与你不同,至少我没有真的死。”
四周静谧得只剩下抽气的声音。
老侯爷对世子做的那些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了,可一说起来,还是教人不寒而栗。虎毒还不食子,侯爷的所作所为在当时心疼世子的人看来简直是令人发指。
冉烟浓不晓得陈年旧事,容恪既可以微笑面对,为何说起来,还是让闻者心里像扎了一根刺,狠狠地扎到了肉里,而他自己又不知几回于血肉模糊之中,麻痹了所有的痛觉,才能这么人畜无害地笑着将前尘往事翻出来。
徐氏怔怔地望着容恪。
但不管如何,如今安然无恙地坐着的人是他,输家是她。容恪一挥手,又一个人上来,将一截树杈递给了徐氏。
徐氏瞪大了眼睛,这是她和贾修用来私会的证据!
她这时才想到,贾修为了求荣,当然要把一切事宜都和盘托出,包括她勾引、威胁他的种种细节,事无巨细地全捅给容恪,以换取活命、娶回锦霞的机会。
徐氏闭上了眼睛,容恪挑眉道:“听说,徐夫人还会翻墙?你每去贾修院中,都会握着一截枯枝,摆在他回家必经之路上。”
冉烟浓道:“贾修的枕头上还有女人的长发,木板床的床沿有女人指甲的抓痕,比对痕迹,不难发现是你。不用巧舌如簧了,你死罪难逃,不如临死前将侯爷的死因供出来。”
徐氏腿软地倒地,“呵,你们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容桀是怎么看着我和贾修鸳鸯被里叠鸳鸯的?哈哈,他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本来是青楼的花魁,在他之前,我不知道跟过多少男人。可惜他自己没想明白,他一个偏瘫中风的老残废,耽误不起我的年华。”
冉烟浓反问:“所以,你选择了杀人灭口?”
徐氏倏地仰起脖子,“那根金钗不是我扎下去的。”
“是谁?”满堂寂静,连冉烟浓也不由地蹙眉。
作者有话要说: 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是,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了嘻嘻
☆、处决
眼下没有贾修在场, 徐氏虽然恼火发憷, 但此事也可以凭她怎么编排, 徐氏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回道:“我一个弱质妇人,被贾修摁着, 哪里能起身杀了侯爷?当然是贾修自己,顺手扯了我掉在枕头上的一根银簪子,上前杀了侯爷。”
徐氏作恶多端, 她的话冉烟浓有五成不信,“有何凭证?”
徐氏道:“我和贾修是害人的人,还会留下什么罪证?早就事后销毁得一干二净了。”
但徐氏坦诚,留侯早已病入膏肓, 入夜起行那晚本就是回光返照, 他那晚不知怎的,喝了一碗神仙汤,就像是身轻如燕一般了,下人将他推到花下,留侯说那边可以看到秀秀跳舞的凉亭, 他就眯着眼看着,看了许久,让那个推轮椅的人走了, 容桀还在原处看。
看到什么——大约是什么也没瞧见。
但确乎是听到了些动静。
徐氏与贾修偷情日久,自诩瞒天过海,谁也不曾发觉, 就这样,她反而愈发要大胆、要张扬起来,正巧那晚是陈留的灯海节,下人们都不在,两人偷偷摸摸,亲热着起来,就忘了今夕何夕了,不留神就滚到了贾府与侯府相通的一条小池子里。
水花四溅,男人的低吼,女人的靡靡浪声,鼓捣在一起,容桀和徐氏二十年夫妻,不由得不起疑心,正怀念着亡妻秀秀,却也推开了轮椅,用爬的也够到了门,穿过回廊,托着半边僵硬的病腿,就到了贾府门外。
漆红的廊柱,重重树影婆娑如海,绿水荡波,四溅起来,容桀糊了满脸,他靠着一扇木门,双眸如鹰,死死地盯着池子里的女人,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怒火中烧,容桀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终于是没能忍住,大喝一声:“奸夫淫.妇!”
贾修吓了一跳,瞬间软了,爬上水池子岸上就要落荒而逃,生怕侯爷看见了自己的脸。
可是他和徐氏偷情是在自己家里,侯爷就算是看不到脸也知道是谁,一时之间,贾修犹疑不定起来,侯爷是留侯,手中的权柄大过天,他一个小小统兵是万万比不得的,要是让侯爷将风声泄露,或是他立即扭头喊人,贾修一定会背上奸夫的罪名被处死。
贾修打定主意,不论如何,要堵住留侯容桀的嘴。
他三两个大步冲上去,只见杨柳树荫一矮,徐氏早已经光着身子骨碌碌地滚了过去,趁其不备,在容桀要朗声叫喊“来人”时,徐氏利落地将金钗一把插入了留侯的后颈。
血液四溅,像喷薄的一地雾水,徐氏满脸都是殷红的血珠。
她的胸脯狠狠地几个起伏,拔出了金钗,容桀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徐氏,随着金钗拔出,血如箭一般射了出来,徐氏狠狠地将容桀一推,他便倒地扑通一声,彻底没声音了。
徐氏杀了人,而此时贾修也一掌逼进,见到容桀被徐氏一根金钗毙命,反而急急撤掌,收回了攻势。
只在徐氏的背上拍了一下。
徐氏扭头,叱道:“还不快点将他料理了!”
说罢,她哆哆嗦嗦又飞快地爬回去,拾起房里的衣衫,披在身上,等再出门时,贾修已经将留侯的尸体抛入了河里。
容桀跟前的下人找了一夜,最后从水池子里掏出了一个泡得像发面馒头似的留侯,已经气绝多时。
根据下人口供,他只离开了一炷香的功夫,留侯就不见了,结合留侯说的要到院子里小憩,又对着秀秀夫人生前跳舞的亭台瞻仰凝眸许久,下人也不敢惹事,颤颤巍巍说自己离开的功夫,留侯回光返照,寻着秀秀夫人去了,不慎失足落水。
这个说辞得到了徐氏的极力推崇,以及贾修调用人手以讹传讹大力宣传,后来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没有人知道这两人背地里做了什么幺蛾子,只有容恪回来,以世子之尊,才将前因后果调查清楚。
容恪给贾修的承诺是,只要留侯之死与他无关,放他安然无恙,将府中婢女锦霞赐给他。但容恪一早便已知道,不可能无关。
冉烟浓蹙眉道:“死无对证。”她扭头望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容恪,低声道:“恪哥哥,要不要将贾修找来与徐氏对质?”
“不必。”
容恪道:“将徐氏拖出去,杖责五十,赶出侯府。全郡下令张贴告示,徐氏私通外男,谋害留侯。”
“诺。”
徐氏大惊,她说容桀是死在贾修手里,容恪竟然一个字都不信?
“容恪!你凭什么打我!我是侯府里侯夫人!你凭什么……唔……”聒噪的女人嘴里被塞入了一团棉花,嘤嘤哼哼地说不出话来,含着泪惊恐地等着容恪,被两人左右一叉往外拖出去了。
容恪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浓浓,不是我不肯处置贾修,是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冉烟浓莫名所以,觉得容恪不像是个会把父亲之死善了的人,虽然他对容桀其实没多深的感情,大多被二十年来的冷落苛待磨得灰飞烟灭了,但说到底也是他父亲,杀父之仇,救命之恩,能抵消么?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上我都听你的。”
容恪含笑,捏住了她的手腕,缓缓地一揉。
贾修还在阁楼上坐着他的春秋大梦,醒来时,屋外传来了一阵齐整的敲门声,贾修穿戴得体了打开门,门锁已经撤了,江秋白正恭候多时,贾修声音一提,喜道:“世子查清楚了?”
“嗯。”
江秋白的喉头发出颇为冷淡的一个字。
但这浇不灭贾修心头的热火,这便要找容恪磕头表示谢意和不杀之恩去,岂料才抬脚迈出了门槛,后颈倏地一痛,虎背熊腰的大汉立时也花钿委地,沿着楼阶轰然爬倒。
江秋白还怕他这一摔便摔醒了,将贾修伸手稳稳托住,眼力好的属下便冲了上来,将早已准备好的麻绳绕着贾修捆了七八圈,最后在贾修的手背后死死地打了一个结。
又跟着,是一碗迷魂药强迫着贾修灌下去,这下不睡上个四五个时辰怕是难醒。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江秋白道:“跟我来。”
于是四五个人拖着贾修这个壮汉,手忙脚乱地跟在江秋白后头吃力地走。摇摇晃晃地,差点将贾修从楼上滚下去了。
容恪在花丛尽头,朵朵红霞似的渲染了半面墙的红色扶桑,犹如一树树长明不灭的火焰。
容恪一袭雪衫,系着银色的镶珠玉带,行止颇有几分文人潇潇之骨,不过在看到迷晕的贾修时,还是不觉一笑,从怀里摸出了一纸信函,“这个,交到柏青帐中。”
江秋白不会多嘴地问信上是什么内容,但不问也能猜得到,世子爷这招借刀杀人,还真是两全其美。
他也跟着笑了笑,“好。”
江秋白带着人将贾修这个胖墩押送上车,一路按着送到柏青营中。
天干物燥的,柏青和孟仁义正在偷懒,不留神江秋白闯营,上回他装醉那事他们还没揍过他,一转眼又送上门来了,孟仁义的鼻子里呵出一股冷气,兄弟俩要揍人,但江秋白有备而来,亮出了世子的亲笔书信,柏青也跟着一起蔫了。
“这个是……”柏青够着脖子往车上张望。
江秋白笑道:“一个人,请柏将军处置。”
说罢,沉了脸色一挥手,马车里昏睡不起的贾修便被人拖了出来,见到被五花大绑的人是贾修,与他多年同袍的兄弟,不禁勃然变脸,柏青更是恨不得掐死江秋白,但江秋白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封信塞到了柏青怀里,“世子的亲笔书,真伪可验。世子已将此人全权交给柏将军处置,看过信后,此人是杀是放,由柏将军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