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又恨女儿不争气,眼泪流下来。
曾月娥愣住了,她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自从在那家镜梳店里遇见罗公子之后,日日想着出门见她。一个是因为自己真心喜欢他,温文尔雅、有礼清秀的富家公子,她在老家的时候身边也有讨好的男孩子,但是哪一个能比得上罗公子。
另一个则是因为罗公子家富贵,她想到了自从来到扬州以后的事情,她从以前的人尖子变成了处处不如人。甚至娘为了她的婚事上蹿下跳,她看的都觉得丢脸——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想向她提亲的人有多少?
罗公子喜欢她,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不如人的了。而且如果嫁给罗公子,自家寄住的三舅舅家算什么呢。到时候自家不用小心翼翼地寄人篱下,说不定比三舅舅家还要富贵的多呢!
但是现在她娘亲的话显然打破了她的一切幻想,把最实际的东西给她看。而实际的东西往往是人不想看,不能接受的。此时此刻她多想捂住耳朵当作没听见,这样的话她还能像之前那样心里想着将来的好日子。
女儿颓然的样子让赵嘉也不好过,知道她这一回恐怕是彻底懂了,赵嘉也就不再说那些重话。而是直接宣布道:“这些日子我会看着你,你再不许踏出这个院子一步就是了。”
这件事在赵家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风波,所有的知情人都有志于绝口不提这件事,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唯一的异样在于之后的几天曾月娥很少出东厢房的房门,有一回赵莺莺正好在过道上遇着她,她半张脸还有浅浅的红痕,赵莺莺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不出房门了。
这件事最后给赵家人留下印象在于十多天之后,王氏正打算和方婆子商量家里做冬衣的事情的时候。麦瑞娘她娘来了赵家,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管赵莺莺描几个喜庆的花样子——麦瑞娘快出嫁了,正在绣嫁妆呢。
王氏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就让赵莺莺在堂屋里替人把花样子描了。这时候赵家一家人,除了赵吉和赵蒙,也全都在堂屋。麦瑞娘在等花样子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拉过王氏的手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拐年轻姑娘的拐子被抓住了。”
这件事王氏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也是好事,她连忙念了一句佛,笑着道:“总算抓住了,这下家里姑娘出门也放心一些。”
麦瑞娘她娘似乎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道:“赵三嫂子,我说这话可没有坏心,只是想给你家提个醒。”
王氏不知道麦瑞娘她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摸不着头脑道:“嫂子说就是了,我还不知道嫂子的为人,那必然是为了我好才能说出口的。”
麦瑞娘她娘这才小声道:“那拐子不只一个两个,据说是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都是扮作富家公子,然后诱引那些情窦初开又没有防备心的小姑娘。这些小姑娘少女怀春了,自然都是自己主动出门的,这也是一直抓不到人的原因。昨日公堂过审的时候,咱们巷子里也有人过去看热闹,有人认出来其中一个年轻拐子在甘泉街上走动过,还和你们家月娥说过话。”
说到这里,麦瑞娘她娘有些说不下去了。王氏抬抬手,努力维持脸色平静:“嫂子不用说了,有些什么话传出来我也猜得到。不过这些人算是黑心肝了,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我们月娥还能好好在家里?不要说月娥没有随意和外头男子说话,就是有,那也说明月娥是个好的,那些拐子的招数对她没用。”
能是一些什么话,左右都是损害曾月娥名节的,说不定赵吉一家的女孩子都要被带累。
麦瑞娘她娘先是尴尬地笑笑,附和着王氏。然后保证道:“正是赵三嫂子你说的这样了,巷子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到时候自然清清楚楚。”
其实这就是会帮赵家辩驳的意思,也是会把王氏的说法发扬出去的意思。
送走了麦瑞娘她娘,王氏赶走了所有了孩子,就是她、方婆子、赵嘉三个人坐在一起。
“这件事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家里人一定要咬死了。”其实不用王氏这么说,方婆子和赵嘉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件事中受打击最严重的是曾月娥,之前好歹还能告诉自己那一点儿念想是好的。现在这件事则是告诉她,连念想都是假的,那不过是一个想要拐卖她的人贩子而已。
曾月娥的内心打击自然不会影响到王氏,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她对别人都咬死了这件事,但是对于王婆子还是若隐若现地说了真话。实在是王婆子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多是一个猜测而已,而她就不同了,她要是问起来,那就是真的知道了。
好在王婆子也不是碎嘴的人,这种事在她这里都能被保守秘密。而且她主要也不是想要和王氏说这件事,她提了一句之后马上就感慨道:“你这小姑可不是省油的灯,有些麻烦是找上她,有些则是她主动找了麻烦。现如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了,她和她的两个姐儿以后还有的麻烦呢!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打算?”
俗话说‘疏不间亲’,也就是说关系疏远的那一个人绝不会在一个人面前说另一个和这人关系亲近的人。因为哪怕你是好心,这个人也不会领你的情,反而会觉得你格外讨厌。
所以这话王婆子不会和方婆子说,而会私下和王氏说——至于说王氏和赵嘉的姑嫂关系,且不说姑嫂之间就没有几个和睦,就说王氏和赵嘉这对姑嫂的实际情况吧。今年之前王氏是根本没见过赵嘉的,更不用谈什么情分了。而赵嘉一来就是投奔自家,虽然王氏不会故意苛待赵嘉母女三人,但是要说她喜欢赵嘉母女三人,这似乎也蛮难的。
王婆子正是看透了这一点,这才敢这样和王氏说,果然,王氏没有露出任何不快,只是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摊摊手道:“我何尝不知道我这小姑有许多自己的心思,恐怕日后要生出事端。不只是我,我娘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那是赵家正经的姑娘,如今她也没有人可以倚靠了。我家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只是养三张嘴而已——若真是把人给推出去,其实也是过意不去,而且他爹他奶也不能同意。”
王婆子呵呵一笑,她喜欢王氏就是这一点了。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好人,就是那种明明自家吃亏也没有怨言的人。这种人好是好,王婆子也很敬佩,但是她知道她和那种人是处不来的。但是王氏又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该做,她心里都有一杆秤。这种人王婆子最喜欢,既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自惭形秽,又不用防备着。
她见王氏是真没往别的主意上打过,便提醒她:“我这里有一个主意,你那小姑才多大,三十五上下而已。这个年纪虽然比不上少女嫩妇,但是想要嫁人可是容易的很!我给你介绍一个专做这种媒的婆子,保管说个差不离的人家。不说什么家境殷实富裕,至少让你小姑终身有靠,温饱无忧。”
这话说的王氏心中一动,确实是这样。这世道因为重男轻女,有许多人家女孩子出生就被溺死了,长此以往男多女少,再加上富贵人家的丫头、妾室等,男人想要娶媳妇就更难了。
扬州因为富裕的关系,溺死女孩子的事情比起其他地方少了很多。但是扬州富贵人家很多,家里常常丫鬟妾室一大堆,再加上扬州瘦马养出来卖到全天下。实际上扬州男子讨老婆并不比其他地方来的容易。
赵嘉三十五岁上下,想要找个头婚的很难,但是当个续弦却是很容易的。
心里动了念,但是想一想又觉得太离谱摆着手道:“这不成的,我那小姑就是因为不肯再嫁,这才动鲁地跑到扬州。这时候到了扬州让她嫁,这还是强人所难,罢了罢了。”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王氏很清楚。当初赵嘉不肯嫁不一定是惦记丈夫,更多的是不满意婚事——那可是卖到山里!再加上两个女儿也要被送去做童养媳,这才有了从山东跑到扬州来的事情。
不过这个问题在于,这实在是太敏感了,弄的不好就像是王氏要逼着赵嘉出嫁一样,就像是之前赵嘉夫家对她那样。这个问题可以由方婆子提出来,也可以由赵吉提出来,但是绝不能由王氏提出来。
自古以来,各种民间小说里嫂子总不是一个好角色。若是有什么坏的形象要塑造,总是不忘记落在‘嫂子’身上。这是为什么?为的就是在全家一个姓的情况下,只有‘嫂子’这种存在是外姓人。
不管嫁进门的媳妇对这个家有多少贡献,她们始终是这个家的外人!
第104章
王氏到底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要筹谋把赵嘉嫁出去的事情, 只不过这件事经由王婆子的口说出,在她的心里算是留下了影子。只等着日后,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 重新被提起。
而赵嘉母女三个在赵嘉的话,一应事情都要惦记。譬如说今年入冬前就已经备好了冬日屋内取暖的木炭——扬州处于南北交汇处,四方杂处, 有像南方一样睡床的,也有在家里修炕的。
赵家是要睡床的, 所以取暖就只能指望烧炭了,这木炭在入冬之前就会准备的妥妥当当。只不过今年出了一个意外, 赵嘉母子三人到来, 之前准备的木炭就不够了。之前事情忙, 这几天闲下来了王氏才得空处理这件事。
因为要的量也不多, 王氏并没有亲自去买炭, 只让李妈妈和牙行老板说一声, 给派个小伙计送来就是了。于是一家人正在堂屋里烤火做针线的时候,送木炭的小伙计如约而至。
足足两大麻袋的木炭, 只供应东厢房一间屋子的冬天的话,肯定是够用的。
王氏不大会看木炭的质量, 便让赵莺莺去看看。赵莺莺略微看了一下色泽,有敲了敲听声音,觉得还不错,便对王氏点头——这些木炭当然不是什么完全无烟,而且还有香味的高级货。但是相对于买不起木炭, 以及只买的起一种烟很大的大黑炭的人家,这已经算是很好了。
只要不是太凑近,一般不会觉得熏人。
赵嘉看赵家明明堆了一大堆炭还要买炭,有些不解。方婆子便给她解释:“你们那屋子不烧炭?这是原本没计划上的,当然要补足。”
赵嘉挪了挪烤火被下的手,笑了一下,不当家的时候人总是会忘记这种事的。而且买炭这种事,实在是她从来没想过的。
原先在鲁地的时候,乡下地方很少有人家买炭,自家都是烧柴火的。偶尔用炭,那也是平常烧柴积攒下来的,并不多。而且山东烧炕的地方多,她生活的那个村子所有人家就都是烧炕的。这样的话,一般过冬也就没有问题了。
王氏并没有给小伙计银钱,小伙计也没有要钱,转身替赵家把木炭堆进了柴房,拱拱手就走了。这可不是他们都忘了,而是如今赵家也算是有家底的人家了。而这种有家底的人家每年在牙行的开销就会明显增加,而牙行也很信任他们。
所以他们的账目一般不会现结,而是逢节开销。上次赵家结账已经是中秋节的事情了,下一次就应该是年前。
等人走了,王氏又继续算这个月的家账,似乎是想起什么来了。与方婆子商量:“今年的冬衣因为忙蓉姐儿出嫁的事情一直拖着没做,后头又因为小姑来了,家里又是忙乱了一回,我竟给忘了。如今再不能拖了,待会儿让李妈妈去铺子里买些棉花,咱们一家人把冬衣做了。”
若是以前,王氏是绝不会把做冬衣的事情忘记的。因为以前家里紧巴巴的,冬衣也是应付一年是一年。所以凡是要做冬衣,必定是以前的冬衣再不能穿了,急等着新冬衣。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忘?
但是现在不同,现在的每年每季都会做衣裳,有的时候还不只一套。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存在急等着一件衣裳穿。若是手头事多,忙昏了头,确实有可能忘记。
方婆子点头,然后王氏又道:“今年年景不错,棉花比往年稍微便宜一些,又加上小姑外甥女她们第一年来,就都给做两身冬衣,您看怎么样?”
方婆子有些心疼花费,不过这钱也不是浪费了,而是给一家人吃了穿了。因此在心疼之后,她还是点头同意了王氏的打算。
到了第二日,李妈妈买了棉花回来:“太太,这是今年的新棉花,晒的也好,特意看了又看才买回来的。做袄儿给絮上,最合适不过!”
李妈妈没来赵家之前家里就有种棉花,所以看棉花上很有一手,她的的眼光王氏是信服的。于是回房取了好些尺头出来:“这针线活儿上的事你们就各自自己去做,我这里只把尺头分一分。”
有的大户人家会让裁缝到家里来专门做衣裳,赵家还没到那份上,都是自家自己做衣裳。
王氏拿出来的尺头有棉布的,也有绸缎的,有仅仅只够做一身衣裳的,也有一整匹的。赵嘉见自己赶上了这种好事,心里暗自窃喜。这时候又见要挑布料,当然不肯落于人后,立刻挤到了桌旁。
王氏指着桌上的料子:“一人做一身绸的一身布的也就是了。”
说是布的,但却是细布,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也是好料子了。
王氏这样说,先挑出了两块深蓝色的毛青布和一大块的靛青色暗纹缎子,然后放到了一边——这是要给赵吉和赵蒙两个做衣裳的。然后又挑了一块大红色潞绸和一块褐色的松江细布,这是给赵茂做衣裳的。他小孩子家家的,就算是男孩子也该穿的鲜艳。
然后就退到一边让方婆子先挑,方婆子作为婆婆,也是这个家里辈分最高的人,自然不必说。伸手就拿了一块紫褐色的湖绸和一块酱色的棉布,她年纪大了,相当自觉地选这些老颜色。
之后王氏就让赵嘉来,毕竟她是小姑,也是客。只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赵嘉母子三人其实是要长住赵家的,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们并不是客人了。如果赵嘉懂事的话,就应该先让王氏这个当家主妇来。至于说王氏受不受,这要看她怎么想了。
但是赵嘉却连一句推脱都没有,立刻上前挑起布料来——好吧,这也不算什么了,大概她还想着自己是王氏的小姑子,她迁就自己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王氏既然让了她了,就不会有什么意见。
“月娥、雪梅,你们过来挑一挑,看看喜欢什么料子。”赵家笑意盈盈地叫了两个女儿一起到桌边挑选。女孩子哪有不喜欢新衣裳的,于是两个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立刻到桌边看布料。
王氏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要说王氏让了赵嘉,那也只是让了赵嘉而已,关月娥和雪梅两个外甥女什么事儿?她们两个的分配自然还是要让这个家庭的当家主妇王氏来做!
而且正经来说,作为客人的两个外甥女儿可以排在莺姐儿、芹姐儿这两个主人之前。但是王氏自己可还没有挑选呢,她作为长辈怎么也不该迁就晚辈的啊!
只不过这件事赵嘉母子三人根本一无所觉,或者说她们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情。就是这样,才让王氏更生气了,根本就是有火没处发。何况这种小事要是她真的发火了,恐怕更多是说她没事找事儿,小题大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