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兴致缺缺,只看着那银首饰下面的箱子,她倒是想知道那里面是不是真有特别之前的东西,又或者是赵家在强撑场面。
“有什么不简单的,不就是一点子女红?做得好又如何,描龙绣凤的,弄的眼花,可到头来也当不得饭吃。至于上身,好看是好看,可要是弄坏了,那岂不是心疼?”
崔家大嫂却笑了笑:“先不说女红是咱们女人家的本业,做的好本就不简单。就是按弟妹你说的,当不得饭吃,那也说错了,好女红能换钱,如何当不得饭吃?老四媳妇平常也做这些补贴家用,她只是零碎做而已,可因为手艺出众,那也能赚上一年十来两。你看看咱们这新弟妹手艺比老四媳妇如何?”
老四媳妇就是古氏,因为老四崔智讨生活实在不好,家用不够,所以她常常做些女红补贴家用。她倒没有学过什么了不得的绣法,用的样子也很老派,但因为心灵手巧技艺不错,倒是比周围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要赚的多。
尤氏到底是个从小要学女红的妇女,或许她在这一点上比不上古氏,更比不上赵莺莺。但鉴赏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的,何况赵莺莺的手艺明摆着比古氏高明太多了。所以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本哥儿他媳妇强的多——你是说......”
又是也不傻,当然明白了过来。古氏的手艺零散地做尚且能一年赚个是来两,赵莺莺要是专心做女红,那一年能赚多少?这个问题在尤氏脑子里一闪而过,伴随着一些艳羡。只不过这很快就消退了,那种猜测的问题哪比得上摆在眼前的来的让人揣测!赵莺莺这嫁妆摆出来可把几个妯娌都比下去了,她心里热切。只可惜这是人家的陪嫁,却不是她的!
崔家大嫂和尤氏本来的职责是陪伴赵莺莺,这时候出来帮着晒嫁妆,既然都开了箱了,接下来就不干她们的事了。他们两个撩开帘子,回到了新房这边。赵莺莺依旧坐着一动不动,旁边的桃儿也站的像个门神。
这时候有个亲戚妇女过来笑道:“你们家本哥儿讨了个好媳妇,别的不说,礼仪规矩绝对是一等一的。咱们在这个看了好一会儿,真是坐着一动不动!连盖头边上的缀的小穗子也没有荡过!”
市井人家当然不会像那些大户人家一样要求礼仪,这新娘子一动不动等着揭盖头的规矩其实也松散的很。只要新娘子没把盖头弄下来,没有身子一扭一扭,像是插不稳的蜡烛一样不断晃动。时不时轻轻动两下,大家根本不会说什么。
可是要是有个新媳妇真能做到规规矩矩,她们也不是不识货的。先不说这有什么重要的,只说人能做到这一点,那必定是特意学过规矩的。所谓见微知著,从这一点倒也能说这亲戚妇女说的对。
——赵莺莺何止是学过规矩,应当说这世上学规矩比她更严苛的,至少在民间是不多的。这些年下来或许已经松散了很多,可是经历就是经历,那些岁月成为了习惯的东西,这辈子继承了下来。
别人看赵莺莺这撑着,还当她有多辛苦,其实不然。她这样坐着,和别人平平常常坐着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觉得有什么累。
甚至包括新娘子不怎么能吃东西、喝水,这时候就是想方便也得忍着这样的事情她也适应良好——新娘子这一点不方便算什么!当初她在太后跟前伺候的时候才叫真难呢!在门口杵着,太后要伺候的时候随时要上。你当班的时候说吃东西说解手?那是拿性命当玩笑啊!
崔家大嫂和这些亲朋的女眷打招呼,这些人又不是上门来砸场子的,就算赵莺莺不好她们也能想出一些好话来说。何况现在赵莺莺很有的说,这一个说赵莺莺规矩好,那一个说她娘家得力,嫁妆摆在外面自然是叹了又叹。末了女红手艺也被拿出来赞了又赞。
尤氏在旁听着不高兴,她可不喜欢别人太过于夸赞她妯娌,到好像她被比下去了似的。竟是样样不如!只不过这个意思不能表露出来,一旦露出一丝一毫,那就更是一个笑话了。
这样的矛盾之下她的脸色倒有些奇怪,一个平常与她相熟的妇女还觉得疑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说起来大家都说你家新讨的这个媳妇生的漂亮,拿出来十分体面,我是没有见过的。待会儿本哥儿来挑盖头,我倒是要好好看看。”这是一个嫁到外地去的崔家姑娘,把着崔小月的手臂笑道。
崔小月作为崔家的大姑,今天可以说是忙进忙出,对于赵莺莺长得好可以让娘家更体面这件事非常有信心。大笑道:“你就等着吧!我那弟弟性子最挑剔,他能看上的会差?这也是左近人家里最齐整的姑娘了!这不,就做了我老崔家的媳妇!”
说什么来什么,这一会儿功夫,崔本被崔源等一众男傧相拥簇着进来。媒婆毛嫂手上捧着托盘,托盘里是一支绑着红绸花的秤杆,这是用来挑盖头的,寓意‘称心如意’!
外面喝了不少酒,只不过有男傧相挡酒,崔本本身的酒量也好,倒是走的很平稳。利利落落地拿起秤杆,稳稳当当地挑落了赵莺莺的盖头。这时候赵莺莺才抬起头来,就是这一抬头,一下就赢得了男傧相的一声喝彩。
“好标致的新娘子!本哥儿的福气忒大了!”
“嘿,竟然娶到了赵家莺姐儿,本哥儿这些日子可别随便出门,有的是人等着套他麻袋敲他闷棍呢!”
“徐三那厮从好几日前起就在喝闷酒,不就是为了赵家莺姐儿嫁了七哥?”
赵莺莺出门少,可是长大之后每到出门都会有少年人看她。她自己可能没放在心上,可她确确实实是不少少年人都想过的。这会儿想讨来做老婆的姐儿嫁做人妇,可不是有不少人对崔本气不顺!
这些人说这些也不是挑事儿,而是实实在在的夸赞。一个姐儿越是有其他人喜欢,他们恐怕心里越得意——这么好的姑娘偏偏做了我媳妇,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吧。
赵莺莺今日化妆很厚,反倒不如她本来面目出色。只不过眉梢眼角的精致还是明明白白的,何况这新娘妆容也别有一番意思,不管好不好看,都能让人有一种不同的感受。
崔本看着赵莺莺水光蒙蒙的眼睛,立刻就心软的一塌糊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幸亏旁边有毛嫂提醒,又有桃儿奉了两杯酒来,这是要喝交杯酒了。随着一饮而尽,周围的宾客又叫了一声好。
两人被拥簇到了桌边,这时候送上来夹生的饺子让新娘子尝。赵莺莺虽然是头一回做新娘子,可是当初姐姐成婚的场面她是见过的,当然事事清楚。于是就着崔本的手吃了一口饺子。
“生不生?”毛嫂笑着问。
“生的。”赵莺莺进了新房之后这算是第一次开口,这一句‘生的’一语双关,立刻引起亲朋好友的叫好。
又略笑闹了几句,外面已经开席了,有人过来请崔本出去:“几个哥儿都说七哥你是陷在新房里了,让快出去呢——‘若想亲近新娘子,洞房还早呢!”
新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崔本也站起身,只是临出门之前看了低着头的赵莺莺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最后什么都没说,看了有一息的功夫猛然转身走了——只怕是再呆下去,果然要陷在这里。
崔本出去了,外面也开席了,房里的妇女们也渐渐出去,她们也一样是宾客,当然也要吃席。最后走的是崔家大嫂、尤氏,她们当然可以在新房里等人送饭过来。可是想到赵莺莺待会儿就要和崔本同房了,这一会儿恐怕想要安安静静的,所以房内只留下了崔小月陪着,若有什么所需,尽可以和她说。
崔小月是已经嫁人的大姑,当然不比还要小心侍奉的小姑来的麻烦。但凡是聪明的女子,都已经成亲出门了,肯定不会为难嫂子弟媳。崔小月就不蠢,除了尤氏实在是不会做人把她得罪了之外,其他的,如大嫂,如吴氏,如古氏,和她关系都不错。
现在赵莺莺新人初到,看起来又样样都好,她当然喜欢。笑着问赵莺莺:“本哥儿媳妇这会儿可饿了,我让厨房送饭过来。”
赵莺莺因为有些劳累的关系其实没有胃口,可是大姑的面子她怎么会驳,何况人家是好意。于是点头道:“倒是麻烦大姑了!”
崔小月这就走到了门口,让一个帮忙做事的妇女从厨房要一些饭菜过来。赵莺莺这一会儿也觉得劳累,便让桃儿一起去厨房打些热水过来洗脸。
打水中间时候赵莺莺便把满头首饰都给卸了,然后头发也拆掉,自己细细地通了一遍头发,这才觉得劳累消了一些。
赵莺莺手很巧,嘴上咬着头绳,三两下功夫就绾了一个家常的同心髻,紧凑精巧。压在发间金钗手饰不好用的沉重,只从随身的小箱笼里拿了一支小小的赤金凤头钗,凤头小小的,突出米粒珠穗子,在赵莺莺鬓边荡了荡。
然后点了两支小小的珠花,既没有太过素净,冲了今日的喜气,也家常舒适的多。收拾完这一点,正好热水和饭菜送到了。赵莺莺请大姑崔小月先吃,她则是有桃儿帮着,翻出小箱笼中的手巾,掖在脖子周围,然后洗脸。
等到满脸的脂粉洗尽了,这才重新薄薄的上了一层胭脂,略扑了点粉,清清爽爽地坐到崔小月对面吃饭。大概是疲劳消解了一些,这会儿胃口不似刚才那么差了,赵莺莺舀了一碗肉圆子粉丝汤。汤喝完了,还吃了两个大的猪肉圆,三筷子粉丝,这也算不错了。
崔小月见赵莺莺行动爽快,也不像一般美貌女子一样妖妖娆娆,心里喜欢。便笑道:“你倒是和我一个脾气!当初我嫁人的时候也是觉着妆粉太厚,揭了盖头之后最先做的就是洗脸!”
赵莺莺跟着低头笑了,拿帕子擦擦嘴道:“大姑这是真性情,我不过是躲懒而已。也是看大姑和善,这才这样做的。不然这时候就乖乖坐着,哪敢做别的。”
崔小月不是什么难缠的大姑,挺好讨好的。她平常自诩快人快语最好说话,是第一等的真性情和善人。赵莺莺这一说可不是正说到她心坎上了,立刻更加和颜悦色起来。
两个人略说了一会儿话,等到有人过来收拾碗筷东西,崔小月已经和赵莺莺很说的来了——说是情谊深厚自然不能够,毕竟两人这才算是正经交往起来。但要说好印象,赵莺莺却是已经牢牢打下了。
赵莺莺说话和中听,这是上辈子训练的结果。和那些一门心思想往上钻的宫女子相比,赵莺莺这点话术根本不值一提。可是现在也不是在皇宫里啊——这世上不会有比皇宫更有权势和富贵的地方了,可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那里更难混。
赵莺莺拿皇宫里的本事来讨好崔小月这个大姑,也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两个人挨近坐着,崔小月给赵莺莺说些崔家过日子的掌故,也是安她的心的意思。赵莺莺则是那一些做菜和女红的小窍门来说,这是每个女子都会的,自然不会冷场。说了好一会儿,崔小月还觉得意犹未尽呢,就有男傧相和媒婆扶着崔本进来了。
“嗳,本哥儿怎么了?”崔小月猛地站起身就拿话问几个男傧相和崔源:“今日本哥儿是要洞房成亲的,你们就该帮着挡酒。现在你们一个个倒是站的稳当,本哥儿却醉了,这怎么说?”
第162章
只不过这时候说这些也没有用, 这是弟弟和弟媳的洞房花烛夜, 她也不能说太多。帮着赵莺莺扶住了崔本, 让他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之后,崔小月就拉着赵莺莺的手道:“今晚倒是为难你了。”
赵莺莺装作听不懂一样笑了笑,然后送走了不相干的人。这时候新房里就只有崔本、赵莺莺这对新婚小夫妻, 以及桃儿这个陪嫁丫鬟了。赵莺莺让桃儿打热水, 她自己则是在床边照顾崔本。
崔本枕在赵莺莺的腿上, 赵莺莺推过他的背, 尽量让他舒服一点。崔本的好处是醉酒之后也不闹, 不然这时候又是吵又是跳又是吐的, 赵莺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崔本喘了几口气,总算眼睛看的清楚了, 知道旁边的人是谁。鼻子前面全都是香气, 这是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绝对没有的。满目望过去都是红色,伸手抓了抓面前摆过的红穗子。
赵莺莺轻轻拿住了崔本的手:“别扯别扯, 给你就是了。”
这是赵莺莺的手帕, 边角上确实缀着络子,是装饰大过实用的帕子,也就合该今日来使。
崔本又哪里是想要一条帕子,拿到手里就丢开了。然后坐起身来看着赵莺莺, 似乎一时没有认出来,又似乎十分知道这时候。正在气氛变得有些奇怪的时候,出去打水的桃儿总算回来了。
深一些的木盆摆在脚踏上,桃儿帮忙给崔本脱鞋。赵莺莺则是把一块手巾投到另一个浅一些的铜盆里,拧干了手巾就给崔本擦脸。热热的毛巾烫在脸上,崔本的神智恢复了五六分,低声道:“莺莺。”
“是我呢。”赵莺莺应了一声,把手巾扔回铜盆,示意桃儿收拾。然后自己卷了卷衣袖,给崔本烫脚:“伸脚。”
崔本这时候就配合的多了,把脚伸进了深木盆里。等到全放进去了,这才后知后觉——这水是很烫的,立刻抬起脚来。很好,清醒过来七八分了。
赵莺莺第一次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清醒过来了?清醒过来自己洗脚。”
赵莺莺说着起身,然后找出茶叶和滚水,冲了一壶浓浓的茶:“桃儿,弄些酸果子来!”
赵莺莺端了苦茶的酸果脯给崔本:“这会儿恐怕厨子都散了,做醒酒汤也麻烦,拿这些个将就罢!”
崔本独自生活已经有几年了,平日里虽然有大嫂偶尔关照。可毕竟住都不住在一起了,照顾的机会少之又少,崔本更多的时候是‘自生自灭’的。譬如谈生意醉的厉害的时候,那些伙计最多也就是把他送回家而已,难道还指望有什么别的吗?
若是大嫂惊动了,或许还有一碗醒酒汤。若是大嫂也没有注意到,以崔本酒醉后的安静,只等着第二日天明后头痛欲裂就是了。
一口苦茶下去,神智清明了几分,赵莺莺拈了一颗酸果脯塞到他嘴里。这酸是真酸,也不知道今日过喜事,怎么想起准备这种口味的吃食。这时候倒便宜了崔本,一口酸果脯下去,好像头脑中打了一个机灵,赶紧喝一口茶压一压。
等到赵莺莺让桃儿煮了一碗鸡汤小馄饨送过来,崔本舒舒服服吃完,甚至意犹未尽的时候,他这酒也就算是彻底醒了。
桃儿早就有李妈妈教过,这时候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新房,住到了暂时堆放着赵莺莺嫁妆的耳房。这既方便她看守这些嫁妆,也和新房离得近,方便有什么事过来伺候。
崔本已经除了外衣,靠在一个厚厚的大迎枕上。赵莺莺则是坐在梳妆台前卸掉那点简单的钗环和脂粉,嘴唇上的薄红被轻轻地擦掉,有一点点胭脂蹭在了赵莺莺小拇指上,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