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扬州自古以来繁华,不过自前朝起,这里偌大的场面却是靠‘盐’支撑起来的。这里是盐运中心,八大盐商个个都富可敌国。至于其余的小盐商、盐户更是不计其数,整座城市堆积起来,就是赚这些靠盐吃饭的人的钱。
也正是因为此,这里运输发达、商业繁盛——由此,三教九流也就无所不包了。除了奢侈无度、朱楼高门的大户人家之外,也不说那些穷的上无片瓦,身无寸缕,肚内连一顿饱饭都没有穷苦人,更多的是小有资产却还要殷勤做事才能度日的中等之家。
而城南官河与小秦淮河之间的太平巷赵家正是这样一户中等之家。
赵家同一个小院里住着已经分家的兄弟三人,其中老三一家分在东厢房。一家除了人叫做方婆子的三兄弟之母方氏之外,就是赵吉与王氏夫妻两个,以及他们的四个儿女。
这家人当家的赵吉是个染匠,浑家王氏是个极善于织绸的,夫妻两个勤勤恳恳。虽然没有富贵临门,日子也算过得。
恰逢昨日是七夕正日子,赵吉有一批街坊邻居送来的旧衣服要染,便带着大儿子开工,并没有上灯市闲逛。至于王氏,刚刚怀有身孕两个月,正是坐胎还不稳的时候,并不敢去那样热闹的地方,怕有个磕碰伤了腹内的胎儿。
至于大女儿赵蓉蓉,二女儿赵莺莺,小女儿赵芹芹则是由方婆子领着去灯市上走一走,也看看引得满城人观看的烟火。
赵蓉蓉今年已经十三岁,算是一个大姑娘了,便由她带着自己的小妹妹,才五岁的赵芹芹。七岁的赵莺莺则是有方婆子牵着手,不让走失。
只是灯市上人何其多!等到烟火放起来的时候,凑近虹桥附近灯光灿烂、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真是人山人海,挤得连缝都没有了!
方婆子也在人群之中,一时看热闹看忘了性。等到回神过来就发现自己手上少了个孩子——这还了得!一下焦急起来。
奈何她年纪大了,并没有多少力气,在人群里想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等到人流渐渐动了,费力挤出来,再看热闹的人堆里——真是人海茫茫,眼睛都看花了也找不见一个影子。
方婆子这个时候也心慌了,他本就是个做接生婆的出身,三教九流都知道一些,外面的行市也比一些人清楚。心里有些谱儿,只怕她老三家二丫头不是走散了,就是让拐子抱走了。
想她那孙女一向是个听话的,没有自己胡乱跑的道理,走散了实在不大可能。又想到这个孙女是家里几个小孙女里头生的最出挑的一个,人见的都喜欢,当然得那些拐子的意!
这样想着,懊悔地一拍大腿,只后悔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一颗心就好似在油锅里滚了又滚。
这时候她也不能回去,心里存着一些微弱的念想。便在热闹人群周围打转,一声声高呼‘莺莺’。只是等到眼睛花了,声音哑了,浑身疲累了,也没有见到孙女。
当下心里更焦急,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只希望孙女遇到一个好心人,已经被送到家里去了。
到家时候天已经十分晚了,城南这一片还听得到虹桥那边远远的声响,本身却是夜深人静的样子。进了自家小院儿,老大家的正屋和老二家的西厢房已经熄灯了,只有老三家还留着一盏小油灯。
原来赵蓉蓉等不到方婆子和赵莺莺,已经带着小妹妹回家了。家人以为是方婆子喜欢热闹,这才迟迟不回,所以都歇息下了,只给她们祖孙两个留了一盏小油灯。
方婆子回家的响动不小,正屋和西厢房没有起身,等着老娘和女儿回来的东厢房却立刻点灯走动起来。只是开门只见到方婆子,却没有赵莺莺,一下就吓到了当家的赵吉。
等到赵吉一家晓得赵莺莺走失了,甚至可能是被拐子拐走了,一下就急得要不得。当下赵吉匆忙穿上衣服鞋子,叫了大儿子,又去拍两个哥哥的门。老大家一听说这个,立刻叫上自己两个儿子一起出门。倒是老二家,只推说前两日发了疾病还没有好,不肯起身。
无法,最后就是赵吉和他大哥一家的男丁出门各处呼喊寻找。只是赵莺莺当时在何处?他们这一夜功夫自然是白费了。等到天明回家,也没有结果。
只是赵吉和王氏夫妻两个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这个二女儿的——这可是王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养育这些年,每日跟在爹爹娘亲身后,乖巧伶俐的一个。父女之情,母女之情...根本受不了这种事。
赵吉与王氏自责:“不过就是些邻里的旧衣服,些微迟一两日又怎么样呢?晓得女儿们都出去看灯会,娘又年纪大了,我就应该跟着去的。不然,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王氏也垂泪:“我们这等人家,妇人身子骨都健壮的很,兴什么坐胎,当时我就应该跟着去的。有我看着,必然也不会有这种事。”
这边找不到孩子,心就像是放在油锅里滚了又滚。直到下午总甲上门,说是官府那里有个被拐了,侥幸救下的小姑娘。让赵吉可以去问一问,或者就是他家走失的这一个了。
赵吉这一家子,脸上这才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当即也不计较,夫妻两个就径直到了知府衙门。
赵吉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从来没有上过衙门公堂这等地方,这时候站在门前,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门口的一个门子心热,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是来领孩子的。便了他们的姓氏、籍贯等,这就往堂上禀报。
“大人,府外有一对姓赵的夫妇。他们听说府里有个被拐的孩子,是来认孩子的。”
知府大人听了夫妇两个女儿的年纪姓名,确实是昨晚那个小姐儿无疑。心下知道,其中没有什么不对的。当即就吩咐小厮:“你去后宅告诉夫人事情,再让那对夫妻去家里接人就是了。”
他这里还忙着审案,要紧的是把这案子破了,将其他孩子救出来。
门子和小厮领命,门子去了衙门外带着赵吉夫妻两个去后宅,小厮则是一溜烟儿回了后宅见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一面叫丫头把赵莺莺领过来,一面让自己一个管事媳妇去见赵吉夫妻。
赵吉夫妻两个生活在扬州,虽然只是普通人家,可也是见过富贵的。因此对于知府后宅之豪华,也并没有缩手缩脚。也知道那穿戴已经十分不普通的管家媳妇并不是主家,只是一个有些地位的媳妇,并没有胡乱称呼。
略同那管家媳妇寒暄,口内感激了一番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就忽然听那媳妇道:“两位并不用着急,我们夫人早就去叫莺姐儿了,这会儿只怕是在和莺姐儿说话哩!稍稍一会儿,莺姐儿就要过来。”
赵吉夫妻两个心下纳罕,实在想不到知府夫人这么一个官夫人,做什么还要专程和自家二丫头说几句话。且不说地位悬殊,就是二丫头的年纪也太小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们哪里知道,知府夫人就是觉得赵莺莺投了眼缘,觉得自己将来得孙女的预兆要从她身上来,这才有了这些另眼相待。
正有些心里惴惴,就听外面传来一些响动。管事媳妇拍手笑道:“莺姐儿过来了,你们看是不是当初那个孩子,现在一丝不错地还了你们一个旧孩子!”
小丫头打起帘子,赵莺莺屏住了呼吸,天知道她听到爹娘来接她的时候心里有多慌——既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又害怕这一切不是真的。
等到无知无觉一样走到这外间待客小房间,她已经觉得喉咙干渴,手心冒汗,脚软无力了。她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她的,只会木木地向前迈步子。旁边的小丫头倒是没看出她有什么奇怪,只是打起了帘子,笑嘻嘻地推她进去。
赵吉夫妻两个看到走失了一天一夜的女儿懵懵懂懂地站在眼前,失而复得何等欢喜。王氏立刻一把搂住了赵莺莺:“呜呜,娘,娘再也不放你去那些热闹地方了!老天保佑,还好娘的二丫头没得事,还好还好......”
赵吉是个男子,自然不至于像王氏一样。可眼睛发红,脸上柔和,也是慈父情怀的样子。旁边的丫头媳妇等见了,没有一个不动容的。
“爹爹,娘亲。”
赵莺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亲人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认不出他们的。但是真的见到之后,她才知道她其实一直记得他们。直到见到父母,一下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娘亲抱着自己,爹爹看着自己,真好啊。她忍不住微微目酸——过去十几年,这样的场景她就算在梦里也没有感受过。亲人会好好待她,她也会好好待自己的亲人,这么点东西是她最渴望最惦念的了。
“大哥与嫂子可别哭了,如今莺姐儿经过了这种事都能逢凶化吉,显然是个有好运的,将来必有后福!”那管事媳妇劝道。
又看到跟随来的一个丫鬟,手上有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件东西。便问:“这是夫人送与莺姐儿的?”
第7章
“这是夫人送与莺姐儿的?”
“夫人说莺姐儿要走了,让下面人收拾了一份表礼来。正好那时候三位奶奶都在,便也各自凑趣办了一份表礼,让莺姐儿一发带回家去。”
他们这样的人家,凡是见到略有渊源的小辈都是要给些表礼的。赵莺莺虽然和知府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谁让知府夫人喜欢她呢,且赵莺莺的一个聪明也是帮了周知府的大忙,临走之前知府夫人也就让人备下了礼物。
想到赵莺莺家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人家,放在她们看来说是贫寒也不为过,知府夫人也没有让下人凑办那些好看却不中用的东西,而是特意选过了。
最终她的表礼是四匹尺头,其中两匹绸缎两匹夏布。小姑娘用的银项圈一个,银手镯一副,还有一个秋香色的荷包,里头装着四个一两重吉祥如意式的银锞子,四个半两重梅花式的金锞子。
知府夫人三个在场的儿媳妇本是凑趣,自然是按照婆婆的分量略减一减,按照往常表礼的样子置备。左右就是尺头、香包、扇子等小玩意儿。
拢共起来也有六匹尺头、两把扇子、三个荷包,六个笔锭如意式一两重银锞子,再有就是其他的零碎小孩子玩具。
这些东西于知府家里,不要说他们自家了,就是他们家有体面的下人也看不上,然而对于赵家来说却算是一笔财。
赵吉夫妇两个本来想的是府尊老爷救了自家丫头,他们穷人家答谢不来,这就十分羞愧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多的礼物送来,哪里能受,立刻就推却起来。
管事媳妇却笑眯眯道:“两位没什么好推辞的,这是夫人和奶奶们送给莺姐儿的。两位要真的觉得不好意思收,只管带回家去存起来,将来给莺姐儿做嫁妆就是——况且我说句实在话,我们老爷夫人这样的人,送出来的礼,可还有收回去的?”
这说的就是实话了,赵吉夫妻两个心里也知道,当下呐呐说不出话来。只得谢了又谢,还特意同这两天照顾莺莺的那个小丫头感谢。
等到出了知府家门,赵莺莺还没有实感——虽然她已经七岁了,但大概是失而复得,赵吉心里爱惜,是把她抱在怀里一路抱出来的。王氏则是抱着个布包,里头装的是从府里得来的那些礼物。
这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倦鸟归林,似乎路上行人脚步都要快一些,应该是赶着回家吃晚饭。
赵吉牢牢地抱住莺莺,觉得本来就十分文静的二丫头更加安静了,从见到起那一声爹娘之外,竟没有再说一句话。想到她昨日必定是受到了好大惊吓,心里更加怜爱起来。
赵莺莺扑在她爹爹的怀里,她不是因为受到惊吓不说话,而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爹爹娘亲确实是她一直惦记盼望的,可是真正见到了,却有一种‘近乡情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能抱着父亲的脖子,抱的紧紧的,这是她失去了一辈子的亲情。
赵吉当然察觉到了女儿抱得紧,只是小女孩力气小,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是觉得女儿心里不安稳才这里,于是一只手托着莺莺,一只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拍,安抚她。
一路上走过半个扬州,到处是巷子里人家冒出来的饭菜香。也有街面上小食摊在卖小吃,赵吉看了看,与王氏道:“娘子,你去给二丫头买些松毛包子、油镟饼罢,我记得她爱吃这个。”
王氏应了一声就去买,那做生意的小子见夫妻两个手上都不方便,于是把两个白白胖胖的松毛包子拿纸包包好,炸地金黄香酥的油镟饼也用竹夹子小心夹起来另放,然后才递给赵吉。
赵吉一手拿了给莺莺:“这是莺莺最喜欢吃的,油镟饼要趁热吃才最好吃。”
有的时候记忆会变得相当模糊,可是一些东西能帮助人回忆起来。十几年后的赵莺莺怎么会记得油镟饼和松毛包子?在刘家的时候想都不要想,至于皇宫里这样‘粗吃’的点心则是看不到。但这时候,包子的面粉香,蒸起来的白色热气,还有热热的油镟饼,油炸的香气——让她想起了一些东西。
“娘,多买几个,哥哥姐姐还有小妹也喜欢。”
听到莺莺说话,王氏忙不迭地数铜板,让小食摊摊主再多包几个。
“大哥和大姐养的好贴心女儿,我家几个小子小囡年纪还大一些,也是只知道争果子抢衣裳,哪里想得到惦记兄弟姊妹。”那摊主既是说的好话,也是说的真话。
这其实和赵吉王氏两个的家教有关,两个人从小教养孩子让他们相亲相爱,几个儿女之间都是极亲的。不说莺莺一惯记挂兄弟姐妹,其他的几个何尝不是这样。
莺莺垂着眼睛,她是记起来了,虽然只是一点零碎记忆,但是她记得的。同样的事情,爹娘给她买吃的,这在他们这样的人家说不上罕见,却也不多。一般也会照顾到每个小孩子,所以刚才爹娘似乎只打算给她买,她一下就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话。
莺莺抱着一个油镟饼,慢慢吃。一个饼子吃完了,也就走到了赵家所在的太平巷。一路上还有相熟的街坊过来招呼,见到赵吉怀里抱着的赵莺莺,晓得他家孩子找到了,也来恭喜。
赵吉一路谢过这些街坊,一家人往家里去——他家住在太平巷中间,离进来的街面倒是不远不近。
这个时候赵家也已经在吃晚饭了,赵家老大赵贵一家,赵家老二赵福一家都赶着天光吃饭。不然天黑了吃饭,还要费上灯油。
只有赵吉家,等着赵吉和王氏带莺莺回来。大女儿赵蓉蓉已经做好了饭,却用笸箩倒扣着盖好,并没有开饭。
听到大门开门的声音,赵吉的大儿子,十一岁的赵蒙和赵蓉蓉两个先后从东厢房跑了出来。再一看,爹爹怀里抱的正是大妹妹,立刻都笑起来。
“莺姐儿回来了!”“姐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