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来,外头有人叫门:“方大姐方大姐,你在家?”
方婆子此时正在东厢房廊子下摘豆角,听到有人唤她,立刻就去开门。打开门闩,果然是极熟的老姐妹,正是一条巷子里住着,和方婆子平常很有往来的周嫂。
早些年方婆子是专门做接生婆的,算是三姑六婆里头的一样——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接生婆也就是稳婆,都是一些市井妇人。
这些人因为常常在大家小户走动,不合纲常礼仪,往往遭到一些鄙弃。不过能有那样鄙弃的都不是小门小户,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好多着。说不得哪家就有一个三姑的大姨,一个六婆的姑妈,谁看不起谁呢?
这周嫂往常做的是卖婆,常常提着一个竹撞各家卖些女眷用得着的小东西,针头线脑、翠花首饰、胭脂花粉、香胰子之类。因为是女人,可以随意进出后宅,算是一样生意了。
不过周嫂并不只是靠着做卖婆过日子,她年轻时嫁给了太平巷前面的张驼背,后来张驼背死了,她守寡有二三十年,一儿半女都没有。因此没得指望,只要钱攒着好给自己养老。
这样勉强糊口都不能够的卖婆自然就不成了,因此这周嫂也做媒婆,与人保媒拉纤,若是成了也赚他一笔谢媒钱——不过这种事儿少,多的还是做媒婆私底下的行当,马泊六。
马代指女孩儿,六代指男孩儿,泊有停泊的意思,所谓马泊六就是在男女之间牵线搭桥者。只是马泊六不等同于媒人,她们撮合的往往是不正当男女关系。譬如有富贵人家的妻妾耐不住寂寞寻着要偷情,又有男子想要偷别人家老婆、女儿的,总之都是托到马泊六门下,花几个风流钱,做一段作孽事。
原本马泊六和媒婆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如今风气早就不如初初开国时候淳朴了,凡是做媒婆的几乎都身兼着做马泊六。
这样听起来好人家就不应该与周嫂这样的交往——只是世事哪里能这样简单地说过。
谁都知道三姑六婆是败坏风气的头领,《女诫》里还会唱‘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打醮挂旛,莫招延妓女。莫招神下鬼,莫魇镇害人。莫看春看灯,莫学弹学唱。莫结拜义亲,莫来往三婆’。
但市井人家交往,本来就避不开这些人。而且这些人或者做了不好的事儿,但对于街坊邻居,其实往往和一般邻舍没得什么分别——何况方婆子与周嫂还是相交多年的了。
听到是周嫂来了,正房、西厢房都有响动,揭开了窗户张望。
赵莺莺看了一眼,见这个从没见过的周嫂提着一个竹撞,里头放着那些家什,立刻就知道这是大伯二伯家的堂姐们开的窗。这些东西她是无动于衷的,但想来几个正当年纪的堂姐喜欢。
只是这些东西说不贵是不贵,但也不是市井小女儿想要就能得的,没有宋氏和孙氏的允准,两边屋子里的堂姐到底没有到东厢房廊子底下看一看。
赵蓉蓉倒是站起身,不过不是为了看那些东西,只扬声道:“周婆婆我去替你烧一碗热茶。”
周嫂应了一声,见赵蓉蓉往厨房去,便笑着同方婆子道:“你家的好丫头,早些时候看的时候还迈不过门槛,现在已经生的恁般的。要我来说出息的很,把整个巷子里头的都比下去了。我问你,可许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就全交给我,我保准说个好的,让蓉姐儿过去就享福!”
这话里的自然有些吹捧的意思,扬州自古多佳丽,如今是天下闻名的。搜罗搜罗,倒是不缺江南佳人。整个太平巷是个大巷子,里头也有不少人家了,哪里那么容易出头。
不过也不全是假意吹捧——指着一个倭瓜硬说是西瓜,那也要别人信啊!
赵家人赵贵赵福赵吉三兄弟都生的像方婆子,就是平平常常的。不过三个媳妇里头王氏出色,年轻时候也算是街坊邻居里有出息的女孩子了,而王氏的几个儿女长相上都随她多一些,自然齐整。
赵蓉蓉如今正好十三岁,豆蔻之年。这个时候的女孩子就如同一朵小小的蓓蕾,只要不是生的歪瓜裂枣,都自有一种动人。何况赵蓉蓉她也是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一个,在周遭的女孩子中很拿得出手了。
人夸自己孙女,方婆子自然喜欢,得意道:“不是我说,我家几个丫头都是好的。不说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姐儿,至少争不多的人家里头算是头一份儿。”
“不过说到亲事么。”方婆子点了点对面西厢房,小声道:“我们蓉姐儿先不急,家里男孩子们说不上,女孩子们倒是有比蓉姐儿还大一岁的蕙姐儿。虽说她也才十四岁,并不着急,但早早留意起来准没错。”
周嫂听到这里却摇头摆手:“不成,不成的。方大姐,不是我到了这里才打推辞,只是你家二儿媳本性多么刚强你难道不知道?说话且难听,就是她亲自来托付我我也不敢接啊!若是从你这里接的线,只怕更有话说,稍有个不如意,还要怪老婆子我多管闲事哩!”
说到这里周嫂劝方婆子:“我说方大姐,你也别多管,咱们这样的市井人家规矩小,分家分出去的儿子家里,就是做婆婆的也没有多大的站脚地,你去管孙女的婚事,人家可有亲娘,那是山核桃──差着一槅哩!只落个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这说的是实话,方婆子也知道好歹,只能叹口气不再说这个。转而道:“你卖的好东西与我看一看,我少些针线,正好走你这里拿。”
正说着赵蓉蓉正好拿了热茶过来递与周嫂吃,她见奶奶挑针线,便往屋子里道:“莺姐儿,你来看看这些彩线,不是说想要的?”
第15章
赵莺莺是个女红上的行家里手,做过的精巧针线不知道多少。但凡是扎花、缝补、编结、拼布、做小东西等,就没有不会的。但是这些并不能直接拿出来,因为七岁的赵莺莺只是一个才学针线不到一年的小姑娘,就是天资过人,也没有那样的!
不过,赵莺莺心里有底,虽然不能直接显露出手艺来,却要慢慢透出来。这上头她头脑清楚!
世人最重女人家什么,德容言功!她们从小当作童谣一样唱的《女儿经》开头就是‘第一件,习女德;第二件,修女容;第三件,谨女言;第四件,勤女工’。虽说排到了第四,但实际生活中女红其实是第一要求。
她们从小到大的功课根本不关其他三样的事情,只说——“纺织女红第一要务,八岁学做小履,十岁以上即令纺绵、饲蚕、缫丝。十二以上习茶饭、酒浆、酱醋,十四以上学衣裳、织布、染醮,凡门内之事无所不精”(小女儿经)。
女红做的好,女红做得好女德和女言就会被认为是好的——因为做女红讲究的就是专心、细心、勤劳,有这样特点的女子,自然被认为在女德和女言上不坏。只有女容,不过这本就是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也就不在努力之列了。
所以女红做得好,首先有一个好名声。赵莺莺若是不会这些也就算了,偏偏她在这上头好,那么不搏一个好名声,她是傻?女孩子有了好名声,一生都会顺遂许多,她当然不会特意把日子过成苦的。
然后还有更实在的,譬如王氏织绸,这双好做女红的巧手是女人家的本钱之一呢!她现在又不是在皇宫里——对于她来说皇宫里要钱没用!
那些渴盼着出息的宫女子或许要上下打点花钱,那些想着家人的或许要把钱托人送出宫。而赵莺莺呢,她只打算默默无闻,打点的时候自然不多。宫外的‘家人’她也是不见的,这里也送不出钱。
所有每年连月钱带赏钱,她也有几十两,更不要说一些值钱小东西了。但她因为那些东西高兴过吗?没有过。反正现在用不着,也没有出宫带出去的指望,对于她来说,也就是没用的死物了。
可是她不傻,她十二岁以前生活在宫外,自然知道在世上钱有多重要。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呢?人活着就离不开这一样东西。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娘亲王氏这样的女人,因为能赚钱,腰杆都硬一些——况且赵莺莺并不是一个经历普通的女孩子,她想到的更加离经叛道。
上辈子她已经习惯不依靠任何人了,一个人在皇宫里也不敢依靠任何人。这辈子依靠父母亲人,那是因为这些是自己的血脉至亲。可是以后别的人?她并不相信呢,她宁愿依靠自己。
而她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材,还能因为回到十几年前做出什么大事业,依靠自己也就只能在女红上想办法了——话说因为上辈子的宫廷经历得了一身手艺,这也那个地方给她唯一的恩惠了。
所以赵莺莺打定主意要快速显露出自己的女红天赋,并且早早把那些手艺‘学’起来。因此有了见赵蓉蓉做针线,问她要彩线的事儿。
赵蓉蓉是一个简朴节俭的女孩子,针头线脑之类都是拣着实用来,除了做荷包之类的小东西,没有用到彩线的时候,所以这些都很不全了。
这时候见到周嫂这里有,立刻让赵莺莺自己来挑。
说着又拿出自己几样小针线与周嫂道:“周婆婆,这是我新作的针线,拿这个与你换几色彩线可使得?”
赵蓉蓉的针线只能算是中等,不过她做的用心,虽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周嫂也只看了一眼就点了点头:“几色彩线值什么,你和莺姐儿先看看,看中了我再算钱。”
彩线自然比不上针线活的价值,最后还是要算账的。
赵莺莺自己没有钱,前些日子得了一些意外之财,不过那些都有王氏收起来了,自然不可能让赵莺莺一个小孩子自己拿着。赵蓉蓉是做惯了长姐的,她的就是弟弟妹妹的。妹妹要个针线而已,她自然愿意拿自己的针线活去换。
赵莺莺心里一甜,只是没办法做出真正小姑娘样子对大姐姐撒娇,只能心里谢谢她。
于是姐妹两个就在那里挑彩线,可别说,虽然只是个小竹撞,那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拿彩线来说吧,必要的一些颜色通通都是齐全的。
赵莺莺只看彩线,赵蓉蓉却在看那些头花。等到赵莺莺彩线选完了,她还在选看。
皇宫里什么没有?赵莺莺是见过好东西,其中就包括这等头花——那等珠翠东西,宫女子不多,反而就是这些头花,不只是见得多,用的多的也是它!
宫里用的假花称之为宫花,有用来做头花的,也有用来做胸花、帽花、罩花等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头花。这花儿也分南北派,北派是京城里出的,又叫京花,多是绢绸缎子等做的。南花则是从扬州进贡,以扬州绒花为首,还有纸花、通草花、绢蜡花等不同的明目。
大概是因为地处扬州的关系,即使只是一个卖婆走街串巷买卖的花儿,样子也很妙了,并不比赵莺莺原来在皇宫里见过的扬州样子差太多。
不过最后赵蓉蓉却选了一朵绢花——扬州不是没有人做绢花,只是相比扬州本土做得好的几样,被称之为京花的绢花就自然是多有不如了。
赵莺莺看着,这在京城里也只能算三等货色。不过她又看赵蓉蓉,竟是十分喜欢的样子,也就没有说什么了。这些小玩意儿最难的的就是喜欢了,自然赵蓉蓉是喜欢这个的,她又何必说那种不甚重要的事情。
旁边的周嫂本在与方婆子说话,见赵蓉蓉挑中了一朵绢花,便笑着道:“蓉姐儿的眼光好,这绢花可不就做的像真的一样——方大姐你来看,只怕你年轻时候,从不曾见这样花样!”
方婆子看着孙女试着把话带起来,增色不少,心里也喜欢,立刻道:“说我年轻时候做什么,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开国才多久,天底下风气再简朴不过了,那样粗花儿都是稀罕东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
周嫂却道:“这个只算中等,还有上上等的。若看的喜欢,眼睛不亮的也要亮起来,心里不年轻的也要活泼起来——就算是我们两个这个年纪见了也爱。恨不得立即年轻几十岁,也好有个好脸去戴那样的好花。只是我小本钱,那样的花进的不多,这一次已经卖空了,下一次我留下两支,带来给蓉姐儿莺姐儿。”
方婆子立刻推辞道:“到时候你拿来看看罢,只是我先说好,我们小人家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只怕买你的不起,只能看得起。”
周嫂本说的是送,知道方婆子说这话的意思推辞她,这也是他们这样人家交往的一个要义了。家家都不富贵,不会没眼色随便占人便宜。
知道方婆子好意,立刻陪笑道:“方大姐这就是取笑我了,认真起来,连我这篮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到时候我只带好的来,让蓉姐儿莺姐儿她们挑。”
赵莺莺听到她们这样说话,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计较——似乎绢花在扬州这边极受欢迎,价钱也颇好。若是做得好的,比一般女红还赚钱一些。
说实在的,绢花这东西她亲手做过,所以十分清楚。那时候她伺候太后,而太后是一个极爱打扮的,即使年纪上来的也有年纪上来了的打扮法。那些装饰的东西虽然有外头进贡,但太后多有看不上就责令宫里的匠作自做的。譬如胭脂水粉这些,还有让宫女子组织起来细做的。
绢花也是一样,赵莺莺因为女红好,还是被点名去跟着师傅学这个宫女子之一。
这自然比不上扎花、编结这些女红本业做的好,但赵莺莺自忖自己做的至少比得上赵蓉蓉挑的那一支。
正思虑着这些,周嫂已经告辞了。赵蓉蓉爱不释手地把玩那支绢花,还把它簪到鬓边问赵莺莺:“莺姐儿你看这样好不好看?”
赵莺莺当然即刻赞道:“好看呢,大姐姐最好看了。”
说着把那朵鬓头花摘了下来,然后重新替赵蓉蓉簪上。赵莺莺在化妆打扮上见识的多了,亲自动手的时候也不少,簪花虽然是人人都会的事情,但想簪地恰到好处,也有自己的讲究。
赵蓉蓉自己看不见,王氏却正好看的清楚。笑着道:“我们莺姐儿原来还有这样的天资,将来或者可以去学一学梳妆,弄不好做个梳头娘,倒也不错。”
梳头娘算是女子赚钱手艺之一,并且是极赚钱的一类。不过王氏也就是说着玩的,她想的还是女儿好好学到针凿女红这些,将来同样能挣钱,而且名声好得多。
不过这边是母女和乐,对面西厢房却开了门,里头传来孙氏尖刻的声音。
第16章
“你眼睛倒是一直盯着外头,怎么,人家买花儿,你也想买?呵,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材料你是什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