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清泪不知何时就落了下来。
变了。
是变了。
数年过去，容貌虽未大改，但到底是变了。
如今的他，神色气质更为内敛，久居高位的人，身上自然而然的就带了常人难有的气势，眉眼，也变得更有韵味了，叫人更是一见难忘了。
可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华衣巷梧桐树下回眸的清润少年郎了。
不是了……
眼泪忽然就汹涌而出，也不知在哭什么，视线也模糊了，都看不清纪宁的轮廓了。
“哭什么呢？”
一声轻叹从雨幕中传来，纪宁走进伞前，颤着手去逝陆淼淼脸上的泪痕，微凉的手和滚烫的泪撞在一起，两个人都轻微瑟缩了一下。
纪宁垂眸看着陆淼淼。
看着她的眼泪不停留，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自己，眼尾似乎都红了，颤声道：“莫要哭了，你哭，我更难受。”
这话让陆淼淼的眼泪更加汹涌。
纪宁手早已紧握成拳。
“我可以抱抱你吗？”
陆淼淼还没回话，整个人就被环在了带着雨气和凉意的怀抱之中，耳畔也传来他微颤喑哑的声音。
“抱歉，我忍不住了。”
“如果你有半分不适，推开我就好。”
第177章
雨幕似乎愈来愈大, 滴落在屋檐树叶上的声音越来越急，急促的哒哒声一直环绕耳边, 然而漫天的雨竟敌不过耳畔他有些微急的心跳声, 一声, 又一声, 明明不重却如雷鼓声声落在陆淼淼的心上。
纪宁生得如青松挺拔, 两人相拥时，陆淼淼的耳畔恰巧覆在他的心口之上, 以前陆淼淼总喜欢抱着听他的心跳声，而今心跳声依旧, 沉稳如往昔, 然后, 却有些不一样了。
纪宁几乎不熏香，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夹杂着宁静的书墨香。而今日今时, 微靡的龙涎香在鼻尖很清晰的萦绕, 或许他现在已换了习惯要熏香，或许他常年和皇上呆在一处, 身上沾染了。
但都意味着，他不是当初的他了。
自己怀孕生子抚养秋笙, 这一切的一切, 纪宁都没有参与。而同时，他从书生变成了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自己亦没有参与。
容颜没有大改的两人, 竟只剩下陌生了。
想到这，陆淼淼更是哭得不能自己。
陆淼淼向来纤弱，此时春雨渐润衣衫，柳腰盈盈一掌便可握，纪宁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见她清泪骤急，哭成了这样，心好似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眼尾渐红，低头在她眉间印了一个吻，哄她，“怎么哭成这样了？”
“为什么哭？”
陆淼淼摇头，只是想哭，却说不出为什么能哭成这样。
纪宁捧着陆淼淼的脸，手微使劲下颚，陆淼淼被迫仰头看着纪宁。她哭得太厉害了，双眼早已模糊，根本就瞧不清纪宁的样子了，只模糊看见一个有些流离的青衫墨发身影，纪宁垂眸看着陆淼淼，清隽的眉紧褶，沟壑深深。
珠盘雨声中，他有些颤抖的低沉声声入耳。
“因为你怀孕时我没有在一边照顾你。”
“因为你生子时我没有陪在一侧。”
“因为小孩哭闹时，我没能搭把手。”
“对么？”
简简单单的四句话，让陆淼淼的眼泪再度决堤。
他知道，他没有忘。
当初成亲时，因没有避孕，孩子的事情不能不想，陆淼淼是个“未雨绸缪”的人，现代社会中，都有一部分爸爸是甩手掌柜，更遑论古代夫为天的时代了。所以，夜半私语时，总是给纪宁灌输就算有下人，就算你时间忙，日落归家时，也一定要和宝宝说话，要给他换尿片，要教他说话。
想到哪说到哪，絮絮叨叨一大堆，纪宁总是好脾气的应了。
偶尔听太多，也不恼，直接噙住陆淼淼的唇，世界便也安静了。
也正是因为曾经有过的承诺，怀孕的时候还可以勉强沉默，可当生产之时的剧痛传来时，只觉没有任何依靠，甚至一度起了带着秋笙一起死的想法。
熬是熬过来了，但那痛忘不了也是真的。
那伤疤，也是不能去揭的。
“唔……”
泪眸不可置信的睁大，看着眼前和自己距离极近的人，唇上传来陌生又熟悉的触感，隐隐似乎又闻到了当年喜爱的青草香。
烟雨漫天，泪亦模糊。
他的眼睛怎么也红了，眼尾似乎也有些晶莹。
他，哭了？
这个有些荒唐的猜测让陆淼淼连唇上的触感都给忽视了，眼睛眨了又眨，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唔！”
下唇传来轻微刺痛，回神就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似乎在惩罚自己的不专心，还是没忍住去瞧他的眼尾，那里肤色莹润，睫毛根根分明，刚才自己瞧见的一抹微红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爱，爱卿？”
还没来得及失落或者其他情绪，诧异到颤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爱卿？！
陆淼淼先是一怔，然后迅速抽身和纪宁分开，身子一歪就看到明黄色的衣摆。
皇，皇上……
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了，连呼吸都停住了，皇上怎么会在这里呢？心神激荡间手背忽然传来一片微凉，低头看去，是他被雨浸湿的手拉着自己，无措的抬头看着纪宁，怎么办，刚才的一切都被皇上看到了吗？！
纪宁握着陆淼淼的手，微微弯眼，凤眸一派镇定。
“不用怕，一切有我。”
这七个字很轻，轻到刚入耳还没入心，他就已经转身恭敬行礼。
“参见皇上。”
看着他笔直的背脊，陆淼淼默了默，亦恭敬请安。
“参见皇上。”
…………
安静的小院中，纪宁和皇上去正间说话了，陆淼淼则被宫女带到偏房去梳洗，这宫女生得很是婉约大气，一直带着浅笑，一看便是可靠之人。陆淼淼跟在宫女身后，走廊两侧都站着恭谨垂首太监宫女侍卫，陆淼淼一边走一边余光从他们脸上划过，各个都是正经而严肃的。
可为啥，总觉得他们都在瞧自己呢？
看着被雨打湿的衣摆，和鞋面上的点点泥泞，陆淼淼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禅院并不大，不过走了两条走廊宫女就停下了脚步，推开了房门，退后一步，恭敬道：“姑娘请。”
陆淼淼点头抬脚进了屋子，这到底是佛门之地，并不会出现金银富贵之物，只摆了几样古气之物点缀。陆淼淼扫视了四周一番，那宫女上前，笑道：“姑娘，奴婢名唤琉璃，因事出突然，已经遣人去打热水了，现在还未送来，奴婢先帮姑娘绞干头发？”
陆淼淼点头，坐在了圆凳上。
这里是佛寺，自然不会有梳妆镜等物，陆淼淼正对着窗户，窗外几株绿植悠悠，能感觉到她轻轻卸去自己头上的珠簪，角梳在发间穿梭数回，又停顿片刻，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毛巾包裹，揉捏挤压，没让自己感到一丝的痛楚。
“皇上今日，怎么会来这里呢？”
陆淼淼没忍住问出了声。
新帝虽登基不过几年，众人也不太了解他的行事作风，只知他是一爱书之人，但是，并未听说新帝信佛？而且，皇上在这里，怎么没有封山封院？
琉璃手里动作不停，回道：“回姑娘的话，姑娘不是宫里人，不知这事也正常。”
“今日是皇上奶嬷嬷的忌日，皇上不愿惊动旁人，就自行上山了。”
奶嬷嬷？
这事陆淼淼也是知晓的，皇上生母当年好像只知争宠并不如何管皇上，都是奶嬷嬷把皇上一手带大的，如同养母一般，这样的解释，也是正常的。
可是……
陆淼淼转身，看着琉璃，悲愤道：“既然，既然是来祭奠亡者的，那怎么，怎么都来寻他呢？”
这话说完，陆淼淼脸色再度绯红遍布，既羞又恼。先前只看到一抹明黄衣摆整个人都吓傻了，后来行礼起身后更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了！除了皇上，除了一大堆的宫女太监侍卫，还有好些个穿着常服的大臣。
皇上还算克制了，那几个直接目瞪口呆了，好似看到了什么天大的奇闻一般！
看着陆淼淼羞红的脸，向来镇定的琉璃也没忍住咳了一声，忍笑道：“先前纪大人出去了一趟，久不归，皇上就派人去寻了，结果寻人那个侍卫看到您和纪大人，抱，抱在一处，就回来禀告皇上了……”
咳，也不能怪那侍卫八卦。
主要是纪大人平日太寡淡了！
三十好几的人，生得俊美，又是一国首辅，多少贵女前赴后继，这样的男人，一直到现在连个通房都没有！关于这件事的猜测，就形成了两个派别，一个说纪大人肯定好龙阳的，一个就干脆说纪大人是仙人，修仙呢，以后要成仙的，自然不能和凡人成亲的。
结果，今日，纪大人和别人抱一起了！
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都没找个屋子避避，就这么抱上了！
这，这难道不是情难自禁吗？原来纪大人面上看着冷淡自持，其实心里这样火热？！
看着刚才一直稳重的琉璃隐隐露出激动的神色，甚至身子都有些发抖。陆淼淼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定定看着琉璃的眼睛，试探道：“所以，你们看到了多少？”
琉璃眼睛也不眨，极其真诚道：“就抱在一起呀，还有什么？”
自从生了秋笙后，读心术就不管用了，当时自己还有些诧异，虽不解但想想还是释然了，没有这个，日子还是照样过的。谁知后面偶然发现，它不是消失了，只是需要自己心里刻意去想，它才会出现。
若平日和别人对视，如果心里不刻意想，是不会出现那人心中言论的。
陆淼淼看着琉璃满是真诚的眼睛，她心中的癫狂也声声入耳。
【纪大人瞧着这样清隽的人，原来亲热的时候这么主动！居，居然还钳着人姑娘的下颚呢！】
陆淼淼：……
捂脸，这地没法呆了，以后也不能出门了！
羞愤欲死间走廊传来走动的声音，琉璃道：“怕是送热水来了，奴婢出去瞧瞧。”缩头乌龟陆淼淼点头，谁知琉璃出去了片刻，一脸疑惑的回来，小声嘀咕道：“陆亲王好端端的怎么也来了？那位不是从不信佛吗？”
陆淼淼一下子放开了挡脸的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陆延晟来啦？！”
天呐！
第178章
却说纪宁这边, 除却上方端坐的玄色暗龙玄纹的皇上，还有三名大臣, 皆是皇上的心腹亦是朝中重臣, 这三位都年近中年, 平日都是稳重之辈, 今日这禅院佛音之下, 怎么坐都不得劲儿，总是有意无意去瞧对面。
纪宁亦换过了一身衣袍, 青衫锦靴，正低头品茶, 掀盖轻吹, 邈邈茶烟中将他的脸更衬得如玉仙人一般, 端是一自持清贵君子，面色闲适, 没有半分慌乱或是尴尬。
正因如此, 对面的三人, 包括上面的皇上更不自在了。
脑子想的都是刚才雨中的那一幕。
纪大人，咳, 刚才很主动哈？
原来，纪大人, 咳, 也不是表面这般清冷？
“咚。”
几人面色正经，心里都在疯狂猜测，房中静谧无比, 忽然一声轻飘飘的落盖声响起，众人心中一凛，看着将杯盏放向一旁小桌上的纪宁，就连皇上心中都隐隐激动。
今日是来祭奠亡人，本无大事，先生要说他的私事了吗？
纪宁看着皇上，道：“皇上事已了了？”
皇上矜持颔首。
别说朕了，说你的事呀！
纪宁点头，然后起身，作了一揖，道：“既无要事，臣还有家事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皇上一楞，听到“家事”二字时眼睛一瞪，“先生已经成亲了？”那三位都是皇上的心腹，也知皇上私下里都是唤纪宁先生，他们本就习以为常了，他们三此时关注的重点也在那两个字上面。
家事？！
已经是一家人啦？刚才虽低着头没怎么看清脸，但也知是一位貌美嫁人，再看穿着打扮，也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姑娘，瞧着应该已经二十出头了，不是十六七的豆蔻丫头了。
早就成亲了？！
“皇上。”
纪宁正要说话，内侍推门入内。
“陆亲王也来相国寺了。”
“并未来后山，而是去前面烧香了，需要传过来么？”
皇上此行虽未保密，但也没有大张旗鼓，而且王爷进山就直接去庙里上香，想来并不知道皇上在此处，所以才有此一禀。皇上摆手，道：“此行为私事，王爷不知道，就不用去告知他了。”
而且陆延晟不信佛，能进山上香，许也是亡者忌日。
内侍点头，又退了回去。
纪宁神色不变，平静道：“还没有成亲，若有喜事，自不会隐瞒。”
皇上：“还没有成亲？”
大臣甲：“打算什么成亲阿？”
大臣乙：“那是谁家的姑娘啊？”
大臣丁：“瞧着年岁也不小了！”
纪宁撇头就看见三双比狗眼还亮的招子，面无表情，凉凉道：“你们很关心？”
“咳！”
三人立马起身送行，“大人有事就请先行。”
纪宁告退后，剩下四人，你瞅我，我瞅你，皇上最先发言道：“刚才你们谁瞧清那姑娘了？”刚才春雨骤急，她撑着伞又垂头请安，只能看清隐隐的轮廓，起身后她就躲纪宁背后了，也不好意思伸脸去瞧人一姑娘。
“没有。”
三人皆摇头。
皇上抿唇想了想，刚才恍惚瞟了一眼，总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像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