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言罢,再批二甲,这时候葛青章因为听说自己居然得了状元,因为皇帝的公正与青睐,一个警醒,居然又活了过来。
  嘉雨也算难得,得了二甲第二。
  读到二甲的最后一个,陈淮安只当自己落榜了,心中叫了声晦气,落个三甲,俗称同进士,同科进士里面,大家都要笑成是姨娘的,因为身份不够正,不够光彩。
  只怕今天回去锦棠要大失所望,却听皇帝读出陈淮安三个字来。
  二甲第一,他是传胪。
  皇帝站在丹墀之上,宣完了二甲,合上金榜,沉声道:“考卷皆是弥封之后,由书吏再誊抄一遍,而后再由考官批阅过。朕以这天下,以苍生相保阅卷的公正性,以及名次的合理性,现在,退朝吧。”
  事实上,就在上一回,陈淮安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嘶嚎,带着举子们闹事的那夜,被宣入宫之后,皇帝曾对陈淮安说:“陈至美,须知,朕不会因为你在宁远堡的搭救之情而于科举之中巡私,当然也不会因为你今日的御街闹事而枉法于你。
  但你如此动乱朝廷,动乱百官的威信,看似是为了追求正义,却是在撼动百姓对于官员,对于皇室,对于整个朝信任的基石。
  所以,殿试过罢,你的名次在定榜之后,朕还要再往下黜三名,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淮安不敢相信自己在被往下黜了三名之后,还能位列二甲第一,为传胪,想象一下锦棠听到这个得有多高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喜悦。
  真正勤学苦读,金榜提名后的喜悦。
  这种感觉,与他上辈子强权压迫,巧径钻营而上后的羞耻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毕生所追求的,葛青章赔上杏榜第一也想要达到的,不就是这种公平和公正吗。
  不过如今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毕竟一看首辅黄启良站在丹墀上,直勾勾盯着葛青章的样子,就知道葛青章这个状元,今天想要出宫城怕又得掉半条小命。
  “皇上,臣读《论语》中有言,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陈淮安忽而出列,抱拳说道:“那臣想问一句,当今朝臣,是否依旧尊循孝道,而尊循孝道者,又有几人?”
  他这等于是直接问皇帝,你的朝臣们孝不孝顺了。
  皇帝不知陈淮安为何有此一问,本都要退了,却又折回来,于御座侧冷冷望着他。
  陈淮安缓缓松开摇摇欲坠的葛青章,缓缓出列,一只大手指上黄启良,道:“本朝有律,凡朝中百官,父母死者,需当即卸下官职,回乡丁忧,三年之后方可返朝。
  本朝首辅大人的母亲去世已有半载之久,微臣想问问首辅大人,母死,为何不发丧讯,为何不请人吊唁,尊母遗体,如今又在何处?”
  于老百姓来说,死个爹娘,死了也就死了。但于百官来说,却是官职生涯中最可怕的事儿。母死,就得立马卸下官职,然后回乡丁忧,丁忧其间不能修容修面不说,酒肉也吃不得,更讨厌的是,总有一群同僚们盯着,你要在孝期有一丁点儿的不合礼仪,就会一道折子书到皇帝这位,参死你。
  所以,丁忧可真是个苦差事。
  但只要不孝父母,或者父母死了,人人都还避免不了。
  须知,丁忧,是从历朝历代就传下来的约定常俗,便皇帝也奈何不得。
  皇帝用一个臣子,用的正顺手了,他的父母有一人死了,百官要他回去丁忧,你不让他去,想让他夺情,那好呐,所有的官员都不办事儿了,就在午门外天天哭,天天上折子骂,你能怎么办,不让他回去,难道叫朝政都瘫痪了去。
  所以,才有朝臣们想出个不得已的办法来,那就是,等父母死后,把死讯隐瞒起来,对外只假称老人还健在,却把尸体悄悄发丧,这样,瞒得一时是一时,总归,不必立马丢官不是。
  而黄启良身为浙东党如今的党首,激流之中不能勇退,偏偏老娘不争气,在半年前就仙去了。
  这时,为了不让老娘仙去之事给朝臣们捉到把柄,他在取得向来拥簇于浙东一派的恒国公刘贺,英国公郭崎,以及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梁群典等人的首肯之下,便将老娘的尸体藏匿了起来。
  而后,对外只说自己老娘在龙泉寺后山的琅嬛洞天潜心礼佛。
  至于琅嬛洞天,唯有一条小径可入内,门外还有重兵把守,但凡生人靠近,便是猎户,也格杀勿论。
  如此棘手的把柄,黄启良不相信陈淮安能捉得住。
  是以,他道:“陈淮安,我老母近些年一直在琅嬛洞天修佛,深居简出,昨儿本辅还去探望过她,她身体很好,只是因为年迈,懒于见人而已。说我母死,你这是血口喷人。”
  陈淮安站于原地,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胖子首辅,咧唇一笑:“可是怎么办呢?尊母此时怕就在您家院子里坐着呢,只不过天热,苍蝇蚊子多,因为你这个不肖之子,她此时那个味道,真是闻上一口,够叫人吐上好几天的。”
 
 
第148章 势若洪流
  满殿这中,从新科进士到文武官员,乌鸦鸦挤了一百多人,因陈淮安这句虽声不高,却也中气十足的话,顿时惊到哗然,俱皆同时回头,齐齐盯着首辅黄启良。
  陈淮安早在上辈子,就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黄启良母亲的尸体。
  因怕老人死后亡魂不得安宁,怕要扰的家人不宁,黄启良将老太太的尸体防腐工作做的很好,找到之时,宛如新丧,栩栩如生。但死了就是死了,便灵丹妙药,也难叫她还生。
  黄启良不知陈淮安是在使诈,还是真的找到了自己老娘的尸体,侧首见次辅陈澈站于角落之中,笑的极为狡诈,随即就醒悟过来,此时怕是叫陈澈给知道了。
  他旋即往后退,两位带兵的老国公就挺身而出,护在了他身前。
  恒国公刘贺道:“是人便会老,是老人便最终要亡,陈淮安,你不过一个二甲传胪,人还在金殿上,又怎知黄家老泰山已丧?
  苍蝇满天飞,味道叫人能吐好几天,身为二甲进士,焉能如此说话?”
  陈淮安说的确实有些过火,但同时不得不承认,黄府老太君防腐做的非常好,真要他们这些武臣们上下一心,验尸时放点子水,那黄府就是新丧,而非隐瞒并藏匿尸体了。
  这些老臣们,早在最初藏匿尸体的同时,就想好了万一败露之后的,应对之法。
  而此时几位功高盖世,掌有兵权的老国公们团团将黄首辅围住,就已是在用行动,表明他们的维护之心。
  不过,陈淮安今日只求让黄启良腾出首辅之位,可没想着早早就跟这些掌有兵权的老国公们结仇,是以淡淡一笑,也就不说话了。
  但不必他说话,文臣们此时都疯了一样。
  至少陈澈所率的淮南一党,觑谋首辅之位良久,抓黄启良的小辫子也不知道抓了多久,有这种事情,不把它闹到满城风雨,就誓不会罢休。
  文臣们瞧着皇上还未离去,立刻就开始上折子,请黄启良退下首辅之位,回家丁忧。
  朝堂上一片乱乱轰轰,偏生皇帝坐在龙椅上,冷冷凝视着几位老国公,却是一言不发。
  不用说,兵权在他们手里,而他们维护的是太后黄玉洛的利益。
  一众武臣围着黄启良,皇帝手捏龙椅背,而次辅陈澈身后,则是吵吵嚷嚷的文臣们。
  皇帝默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句:“徜若黄老太君果真殡天,首辅大人按例是要回家丁忧的,诸位国公,你们没意见吧?”
  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几位国公冷冷盯着吵吵嚷嚷,随时想要撸起袖子干架的文臣们,终于还是集体点了点头。
  不用说,只要陈淮安敢说这话,死了的黄老太君肯定就已经给搬回黄府了,他们不认也得认。
  陈淮安一个新科二甲传胪,突如其来,如迅雷不疾掩耳之势,竟就提前撕开了,文臣与武官集团相斗的大幕。
  ……
  半个时辰后,高头大马,绯色绣着团花的状元之服,额戴高幞,簇艳的绸质团花绑于胸前,葛青章人生之中最得意的一日,也伴随着灭顶的痛苦,两只鹌鹑蛋已经肿成球了,马每走一直,巅一下,他就痛的死去活来。
  这大约是整个大明史上,三年一度,百姓们所看到的,相貌最扭曲,也最不情愿,最不开心,就跟死了爹娘,欠了人八百吊似的,状元官儿了,便他生的俊美也无用,形样委实太狼伉了。
  锦棠清清早儿起来,开了酒坊的门,给自己新招来的几个齐头整脸,顶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伙计们训了回话,叫骡驹在酒坊之中照料着,便带着齐如意和齐高高出了酒坊,专在御街上等着。
  她今儿特地打扮过,与齐如意一模一样儿的晚霞紫系襟纱衣,下罩白纱裙,一样的玉钗一样的发髻,站在人群之中,一对姐妹花儿似的。
  陈淮安在陕西省考得解元的那一夜,罗锦棠是怀里揣着喜报睡的。
  毕竟上辈子不学无术的丈夫,锦棠不需要他在生活上于自己有什么体谅体贴,一起生活了两辈子,她也早明白过来了,他就是那么个人,他的天地,眼界,以及让他能有成就感的世界在外头,在更广阔的天地之中,而非她所在意的那些细小琐事。
  所以,锦棠暗暗觉得,今天陈淮安怕也会有不斐的成绩,说不定此番能戴花游街呢。
  仨人一人抱着一只大鸭梨,于人群中等着,啃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遥及的皇城门上有动静,岂知先出来的不是今科一甲,反而是一群老臣们。
  老臣们争先恐后的,朝着太仆寺的方向奔来,帽歪袍斜的,一个比一个跑的还着急。
  齐如意嗬的一声道:“二奶奶,便乡里的老太子们也没有这些大臣们身子骨儿好,胡子白了还能跑的这样快。”
  所有人都在等今科状元,百姓们才不稀罕看这些又丑又老的文臣们呢。
  直到老臣们出宫不久,随着响亮一阵骡声,先有太监出来宣过今科三甲的名字,前三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这才依次出宫,跨上披红的高头大马,要开始游街了。
  锦棠只看到葛青章,未看到陈嘉雨和陈淮安,心头虽为表哥而喜,却也未免有些失落。
  遥遥瞧着葛青章翻身上了马,叫马驮着,东摇西晃的走远了,站在街道两旁的人自然也跟着这新科的前三甲,如潮水一般的,就往前涌了。
  人群之中,还有人喝道:“这是葛青章啊,杏榜第一,天子明鉴,他果真是状元,他果真是今科状元。”
  锦棠连忙拍了把齐高高,道:“快去看着咱们的状元郎,他身体不好,徜若从马上跌下来,你可得赶紧把他背回家去,也千万把严了你的嘴,不可乱说一句,否则他的脸可就丢光了。”
  齐高高哪里是会闭嘴的人,嗷的一声叫,他道:“也对哦,状元郎的逑肿了,如此马颠上一回,他不得要了半条命?”
  言罢,齐如意和齐高高俩人随着游行的队伍,赶忙的就去追了。
  方才还热闹轰轰的,转眼之间,整样大街上鸡飞鸟散,就剩了锦棠一人。
  陈淮安不在一甲,她当然没什么兴趣去追着看状元游街,折身,她一个人就准备要回酒坊去了。
  殊不知,百姓都挤着去看状元了,却没发现,真正天大的热闹居然会发生在首辅黄启良家的府上。
  据传,黄首辅的母亲死了至少有半年之久了,而黄首辅一不鸣丧,二不办丧,还放出恶犬家人,阻止御医为其母验尸,至于他的女儿黄爱莲,更是与一众老臣们撕破了脸,带着一帮家丁,就在自家府门上叫嚣,称谁要是敢上奏折,敢弹黄首辅一句,她就有种把谁的底全都给兜扯出来。
  两列打手,还有府兵相围,此时,黄爱莲这个首辅之女,正在和朝中的文官们相对峙。
  锦棠于是止步,就在酒坊外的大街上远远儿站了看着。
  黄爱莲虽说穿着一件极漂亮的胭脂红樱花薄绸的长衫,但是钗散发斜,一手叉腰的站在门上指指戳戳,堂堂相门之女,居然跟个泼妇似的。
  她也是彻底的懵了。
  早晨睡了个懒觉,才刚刚起床,便听正院的婆子们报说,自家在琅嬛仙洞礼佛的老太君回来了,此时正在正院临窗的炕上坐着呢。
  老太君早死了,但那是秘而不宣的事。
  黄爱莲急匆匆赶到正院,甫一进门,便见早已仙去,但却栩栩如生的祖母给人妆裹的整整齐齐,包着大棉衣,真的在临窗的炕上坐着。
  她得力的手下薛才义在给小皇子下阿芙蓉膏的那一回,用以给皇帝平熄怒火了,此时身边暂时无人可用,真是肘手肘脚的时候。
  是以,她也只能像个泼妇一样,站在门上骂街。
  “你们这群死不开眼的愚顿之人,口口声声孝道,口口声声三年不茹荤腥,试问,你们自己能做得到吗就要求别人?”
  黄爱莲几乎是指着鼻子戳戳骂骂,骂着骂着,戳上一个官员的鼻子,尖叫道:“就是你,自称回乡守孝三年,三年之中却生了三个孩子,我且问你你的孝道在何处就进我家的门?”
  这个官员一听,立刻就往后退了两步。
  概因借着守孝,他确实在家里跟小妾们用三年的时间造了一堆的孩子,然后才重新出仕的。
  “谁敢说自己于君王问心无愧,立于天地之间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嫖不赌,也不怕我黄爱莲报复的,就给我进,我家的大门敞着,任由你们进。”
  大概这京城之中,每个官员在黄爱莲这儿都押着把柄,至少因为她的训斥,很多官员虽说声音大,但渐渐儿都往后退着,没有多少人闹了。
  但是,须知,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些身正体直,不贪不腐,于家于国,于公于私上都叫人无可指摘的人,在朝为臣,受人尊重,而又无可指摘。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除魔之杖,立于天地间,金刚不坏。
  “老夫虽算不上问心无愧,但确实不惧黄姑娘的报复,老夫是否可以进去?”
  就在这时,格外洪厚,又威严的一声响起,待黄爱莲回过头来,便见这居然是当朝次辅,陈澈。
  她也曾用过很多办法,想抓些陈澈的把柄,词赋用过,金银用过,好酒、美人,无一不曾试探过。
  陈澈笑温温的夸着她,赞叹着她,称她是满京城之中难得的奇女子。
  可是他酒不吃,美人不用,金银拒不收授,确实,将近半年了,黄爱莲就没有攻下陈澈这座堡垒坚实的城阙来。
  她顿时怔在原地,而陈澈虽说中等个头,其面貌冷峻威严,大步上前,拂开一众府兵,带着御医和顺天府的仵作门,进黄家去了。
  突如其来的溃败,势若洪流。
  黄爱莲想要抓住谁,却谁也抓不住,眼睁睁看着一众文臣们涌入自己家里,曾经深埋的丑恶,不肖,就这样在一瞬间被坦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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