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这是泣血忠言,但皇帝却答的颇为心不在焉:“朕会的。”
  “不过,淮安,你和青章几个近来是不是有些太过了?”皇帝话头一转,于桌上捡了几分折子起来,一份份递给陈淮安。
  “这是河北报上来的,说你们为了抢夺土地,害的许多富户,员外,地主们于一夕之间破产,自杀。而且按例,本朝举人以上是不收田粮桑蚕税的,你们为了收税,强行从举人们的手中强夺土地,以致许多读书人断了粮禄,连学业都无以为继。”
  一份又一份,有从户部递上来的,也有从礼部递上来的,更有甚者,连光禄寺的那帮厨子,和太仆寺一帮专管酿酥酪的挤奶工也递了折子上来,义愤填膺的要弹劾陈淮安。
  陈淮安将一份份折子压在御案上,温声问道:“皇上的意思呢?您信臣吗?”
  皇帝仰头望着高大,魁伟的陈淮安,柔声道:“只要朕一日是皇帝,一日能作朝堂的主,朕就会替你挡一日。
  但是,淮安啦,首辅大人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攻击你的人太多,希望你能在一战之后,激流勇退,保持自己的羽翼。”
  这意思是,他从为官以来,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多,政绩有了,什么都有了,如今陈澈想让他辞官了。
  当然,上辈子陈澈也是这样想的。
  在惹到满朝愤慨时,他让陈淮安辞官,陈淮安未肯,依旧顶难而上,最后,陈澈恨他不听话,撒手不肯管他,而他自己,最终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陈淮安上辈子为官十年,叫人骂了十年,他觉得也是时候该替自己正正名了。
  是以,他款款自头上摘下那顶六品冠的双翅硬幞来,双手郑重其事的捧在额前,长腿一扫袍帘,往皇上面前一跪,便道:“皇上,既是为臣的父亲想让为臣辞官,为臣辞了便是。”
  要说,动了百官们的钱袋子,财产之后,满朝文武,王侯公爵们俱都怨言载道,肯定得有一个人出来,为此而负责,平他们的愤怒。
  皇帝一直顶着压力,还在帮陈淮安,但陈澈执意要让陈淮安辞官,他们是父子,皇上自然也就同意了。
  小皇子朱玄林倒是吓了一跳,低声道:“陈大人,你若辞了官,糖嬢嬢会生气,会打你吗?”
  陈淮安半屈膝,单膝跪到朱玄林面前,笑道:“不会。也是正好,为臣这么些年,从不曾陪伴过你糖嬢嬢,如今她替为臣生了孩子,为臣正好陪陪她们呢。”
  “生了?儿子还是闺女?”皇帝语中带着惊喜。
  陈淮安略簇了簇眉,道:“闺女。”
  皇帝立时便是哈哈而笑:“朕这些年来就想要个公主,百般而不能得,淮安,朕不羡慕你别的,唯眼馋你有个闺女。”
  陈淮安笑了笑,人人都在恭喜,唯他心中委屈之极。
  两辈子加起来,成亲了整整十五年,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该停下来歇一歇了,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有一日,单独的陪过罗锦棠。
  养心殿外,廊下那群老臣当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陈淮安轰轰烈烈了一阵子,要滚出官场了,一个二个的挤眉弄眼儿:“淮安啦,明儿起回家洗尿布吧,啊,哈哈。”
  一群老臣轰堂大笑,但还未笑完,便见殿内赶出几个大太监来,高声的说着:“皇上有谕,陈淮安接旨。”
  “臣在!”
  “听闻罗娘子喜获千金,皇上闻之而大喜,特赐陈淮安沉香木镶玉如意一柄、岫玉如意一柄,铜质蜡扦一对。锡质油灯一架,镀金小座钟一座、银怀表一个……”
  这一长串的赏赐单子,将近念了一刻钟。
  一众老臣们听着听着,全都黑了脸,心说:陈淮安生女,皇上有甚高兴的,这是要把皇家私库给赏空了不是?
  陈淮安才叫人撸了官,又还没有得到满心期望的大胖小子,正委屈着呢,听这赏赐,越听越不对劲儿。
  他怎么听着,这不像是皇帝对于臣下添金的普通赏赐,反而像份嫁妆单子似的?
  *
  待锦棠黑蒙蒙一觉醒来,天都已经发暗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还是孕中的习惯,先摸肚皮,摸了一把空,这才蓦然惊醒,自己是生了孩子了。
  身边一股子热息,吹的她鼻尖发痒,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嘘,你这是要吵醒她?”是陈淮安的声音,细的跟蚊子哼哼似的。
  怀胎十月,一朝生产,锦棠想起来了,陈淮安满心想要个儿子,她自己也只当自己怀的是个儿子,没想到一生下来,竟是个女儿。
  “或者你不高兴,但我高兴的很,欢喜的很,我觉得女儿比儿子更好。”锦棠气呼呼的说道:“你还想要儿子,找别人生去。”
  陈淮安一脸胡茬,古铜色的脸,屈着双膝,跟只大马猴似的跪趴在床沿上。
  他拉茬的胡茬,粗砾的肌肤,以及叫孩子衬着,那张格外大的脸,倒叫锦棠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刚才睁过眼睛。”陈淮安哑着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生下来才不过半日,小婴儿初生时的红皱正在渐渐淡去,肌肤白里透着粉,吹弹可破的嫩,一只小手偎在嘴边,犹还沉沉的睡着。
  陈淮安看第一眼的时候,因为是女儿,心里那个酸楚,也不过草草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回来之后,屋中无人,他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进来。
  望着沉睡中小家伙的脸,是真的标致,虽说才初生,鼻梁挺挺的,红唇一点,嫩嘟嘟的,偏偏那皱着眉头的样子,跟罗锦棠发怒,或者不高兴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终究心有不甘,悄声叹道:“你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偏偏就在这时,小家伙仿佛心有灵犀般的,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一转,就盯牢了陈淮安。
  那种茫然,稚嫩,像只初生小鹿一般,觉得爹爹不喜欢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楚楚可怜又委屈的眼神,仿如一道闪电劈在陈淮安头上,他本来是弯着腰的,于那一瞬间,就跪下了。
 
 
第212章 满月之宴
  陈淮安恶恨恨道:“儿子有什么好?又臭又淘气,长大一点扛着棍子进进出出,还总爱惹事儿,我就喜欢丫头,又乖又文静,你看她的样子多乖,多漂亮。”
  陈淮安嗓音惯来就粗,立刻深吸一口气又柔了下来:“我从来不曾喜欢过儿子,这辈子你也不必生儿子,我瞧见那些臭小子们就讨厌。”
  恰丑丑的芷堂从外面捡了根全天下最顺眼的棍子,上面还生满了枝叉,狼牙棒一样,蹦蹦跳跳进了正房,要来看看大姐姐生的小外甥女儿,一听姐夫这骂的就是自己,委屈的嘴把一撇,扛着根棍子就哭哭啼啼的出去了。
  锦棠抽了份他压在枕头下的名单出来,指着上面一个个名字道:“瞧瞧,这可不都是你给起的,秉正,佑正,这哪一个不是男孩儿的名字?”
  陈淮安一把夺过纸,哗啦啦撕作几瓣:“今时不同往日,有她,我再也不要儿子了,糖糖,你不懂,我这辈子有她就是值了。”
  锦棠狠狠瞪了陈淮安一眼,瞧他一幅欢喜狂了的样子,莫名一阵心酸,柔声道:“咱们的闺女又回来了,我也觉得咱们这辈子值了呢?”
  陈淮安讪讪点着头,握过锦棠的手压上酸楚的鼻头:“值了值了,我要养大她,我还得叫她知道,她爹是这天下无出其右的男人,谁也甭想打她的主意。”
  “谁也甭想打我闺女的主意。”他一遍遍的说着,将锦棠的手挪在自己眼眶上,一声又一声的哽噎着。
  陈老太太只生了一个陈澈,陈澈生得三个儿子,家中没有女儿。
  余凤林当初为着喜欢能有个女儿养着,才会把袁俏接来养在家中,足可见陈府一家对于女儿的喜爱。
  而郭兰芝前后两胎,均是儿子,陈澈盼了一个又一个,听说锦棠生孩子的时候,虽说因为正在一力黜儿子的官,未敢亲自前来,但听说锦棠生了女儿,也是欢喜的差点晕过去。
  等到孩子满月的时候,陈澈和陈淮安俩父子都替孩子娶不出个小名来,倒是陈淮安偶然想起来,自己带着锦棠到龙泉寺时,曾见处处莲华开,遂道:“不如大名先放着,小名就叫阿荷吧。
  于是,一家人便阿荷阿荷的叫了起来。
  陈淮安没跟锦棠说过自己被辞了官的事,不过,从锦棠生了孩子的那日起,便推到一切差务,专心守在家里,跟着葛牙妹学炖汤,两只大黑熊似的爪子,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儿。
  要说,像陈淮安这种人,只要虔心的愿意学习什么,那是极快的。
  这不,两三天的功夫,他就已经会换孩子,会给孩子换尿布,便锦棠偶尔要喂奶的时候,他也不肯叫锦棠抱,要自己抱着孩子。
  越抱越爱抱,越抱越喜欢,喜欢到不肯撒手。
  到最后,齐如意和葛牙妹俩个进进出出伺候月子的人,什么活儿也没得干,因为活儿全叫陈淮安一人抢着,给干完了。
  *
  转眼已是小阿荷的满月。
  陈澈身为祖父,终于有了孙女,喜极之下,便要在陈府之中办宴,为小阿荷庆满月之喜。
  陈淮誉早就回淮南去了,陈淮阳尚在府,而陈老太太和陆宝娟则在琅嬛仙洞潜心礼佛,陈府上下,如今唯独一个郭兰芝,也因为家破人亡而哭哭啼啼。
  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锦棠也颇想去看看郭兰芝,遂也就答应了陈澈的满月之宴。
  生了一胎孩子,再兼葛牙妹月子伺候的好,锦棠丰盈了不少。
  她今日穿了件米白色提花压绸的短袄,再系一条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的长裙,一个月子息养的好,面色又粉又嫩,嫩的能够掐出水来。
  自打小阿荷生来,来了几个乳母葛牙妹皆不满意,自发的就替锦棠带起孩子来了。
  便要回陈府,孩子也是由葛牙妹抱着。
  走在街上,也不知为何,路总是堵着,走走停停,就是不能畅畅快快儿的走。
  锦棠颇有些心急,撩起帘子,见大街上处处窜着一群群的人,瞧起来扛着扁担挑着鸡笼的,全是些平民百姓们。
  入了城连路都不会走,这些人直接就在大街上,一伙又一伙的聚着。
  她遂问骡驹道:“骡驹,我坐月子这些日子,京城可是有什么新奇事儿发生,我怎么瞧着满街都是乱轰轰的?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儿?”
  葛牙妹还没来得及阻止了,骡驹的大嘴巴已经开始说了:“这还不是咱们二爷闹的?朝臣们因为他一直以来办差得力,眼红他,见天儿的在皇上面前攻击他,然后咱们二爷不是就辞官了?
  他辞官这一个月来,朝臣们可谓是乐坏了,可是百姓们不服啊,毕竟咱们二爷作的,是为百姓的大好事儿,这些俱是咱们京城近郊,许多还是从河北来的,入京来为咱们二爷请命的百姓们。”
  锦棠连陈淮安辞了官都不知道,更遑论还有百姓为他请命?
  遥想上辈子,他在顺天府的时候,因为其人灰谐幽默,又案子办的好,还是颇得百姓们称赞的。直到入了大理寺,作事不择手段,才渐渐叫百姓们痛恨。
  而最后入阁之后,他又一力推行的,全是惠民措施,这下更好,百官也开始恨他,于是乎,他才真真臭名昭著,人人唾骂。
  罗锦棠从葛牙妹怀中接过小阿荷,微撩了点缝子,指着外头的人说:“阿荷啊,瞧见了否,这些人呀,全是来为你爹爹说话的。一个人为官,想要升官发财并不难,但想要百姓爱戴,可不容易呢。”
  上辈子的陈淮安,被押解出京城的时候,漫天大雪,夹街两道,全是唾骂,扔臭鸡蛋,烂菜叶子的百姓。
  罗锦棠当时也在场。
  她犹还记得初到顺天府时的陈淮安,那么年青,朝气蓬勃,一同睡在床榻上,他每天在想的,是怎么才能让百姓们的日子过的更好一点。
  她见过他的热血,见过他的赤诚,看着他肩戴木枷,脚锁铁镣,一脸拉茬胡子,那般高大的男子,一步步沉重的往城外走着,一脸麻木的神情。
  她站在人群之后,靠在一家饼摊前的柱子上,难过的哭都哭不出来,却究竟不知道,曾经的陈淮安,是怎么走到万人唾骂,千古骂名那一步的。
  车缓缓走着,罗锦棠撩着帘子,望着那些面色焦苍的百姓,恍惚间想起父亲罗根旺,想起渭河县的百姓们,为官为官,为了百姓而为官,陈淮安这辈子,终于作到了啊。
  就在这时,车眼看到陈府门上了,但也彻底的就不动了。
  却原来,百姓们在打听后,得知当初在河北救灾,与灾民们同食树皮,共同渡灾,愿意从泥塘里往外背老太太,愿意帮灾民们亲手砌墙修屋子,到山里打野猪给大家吃的陈淮安,竟然是首辅陈澈的儿子之后,就堵到了陈府门外,逼着要等陈澈出来给大家个说法,为何要罢陈淮安的官。
  就在陈府院内院,水榭之中。
  陈澈与次辅赵松之正在相对下棋。
  而不远处,为了给小孙女过生辰而忙碌着的下人们,亦是忙了个热火朝天。”
  “只看陈阁老脸上这一层层的褶子,下官就知道,淮安生了女儿,您是真高兴。”赵松之道。
  陈澈笑眯眯道:“我也不过只见了一面而已,咱们陈家三代皆是男丁,太需要一个孙女儿了。不瞒赵阁老说,老夫想个孙女想了好些年了,喜悦之情,大约也唯有当初被发派到岭南,凄风苦雨之间,见妻子千里寻至,相拥在一起时那一回,才能相比。”
  “既您如此高兴,为何迟迟压着淮安,不肯起复,任用于他?”赵松之反问道。
  陈澈脸上的笑一点点的淡着,最后一字啪一声而落,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儿子惹得百官愤怒,而后,陈澈当机立断,就叫他辞官了。
  要说,陈澈一直以来,非常欣赏陈淮安的所作所为。他年青,有热血,能给以如今叫党派,叫朋党们垄断的官场以致命的一击。
  但同时,他也太激进了,手段太过狠戾,完全不怕给自己树敌。
  陈澈是为了保陈淮安一条命,才叫他辞官的。
  当然,陈淮安辞官一个月后的局面,也是满朝文武都没有想到的。
  首先,城郊的老百姓们听说之后,就开始集结入城,来为陈淮安请命了。再接着,整个河北的老百姓也听说,满朝之中唯一的清官陈淮安给人罢官,也就陆陆续续入京城,来为陈淮安而请命了。
  这时候,皇上也很着急,于是想起复陈淮安,并且把他放到六部之中最重要的户部,让他掌管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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