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第12章 洞房
“啊?”董晓悦过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赶忙放开世子的小蛮腰,往后退了两步:“对不起,您更,您更。”
这楚世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虽然只是松松搂了一下,董小姐也能感觉出腰是腰腿是腿的十分有料。
楚世子等了半晌,见那鲁姬一脸事不关己地杵在一边,也不指望她伺候了,自力更生地脱了衣裳。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只是乐得装傻充愣,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尽到了义务,便不再跟她客气,掀开被褥上了床,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鲁姬早些安置,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董晓悦长期缺乏锻炼,气血两虚,睡了半天只觉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朝着周围唯一的热源贴上去。
殊不知世子殿下腹中燃着一股邪火,下不去,出不来,别提有多别扭,可明知人家嫌弃他,他就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也拉不下脸去强求。
坚持不懈地斗争到半夜,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谁知那鲁姬突然翻了个身,竟贴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最可气一只脚放得很不是地方,一勾一挑,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顿时蹿起八丈高。
董晓悦从来都是孤枕而眠,连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睡相有多差。她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乱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挽着裤腿在冰水里摸螃蟹,一会儿又梦到回到了小时候,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寒假,总之是她爸妈还在世的时候。
无咎把她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和腿扒拉开,努力往外挣,谁知道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那鲁姬口中叽里咕噜唠叨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更紧地缠了上来,挺着腰肢和他贴了个严丝密合,还不忘往他背上蹭了蹭嘴角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