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画出来并不难,可今晚他画得心浮气躁,遂掷笔拿起手机,发微信出去:“忘了把买衣服的钱给你了。多少?”
  过一会儿收到回信,司芃把小票拍下来传给他。钱不多,才四百八十六元。
  他回:“好,我转给你。”
  转账金额填好,正要输密码,他又瞥到置物架上摆着的那个短夹钱包。做好已有些时日。他关掉转账的页面,回信息给司芃:“微信里没钱了,我过来给你。”
  “不用这么麻烦,支付宝也行。要不下回你来店里再给我。”
  城市另一端的咖啡店,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司芃趴在吧台上发信息,心想,至于嘛,四百八十六元,开迈巴赫的人,微信里这点钱都没有?
  “不,我就在永宁街附近。”凌彦齐撒谎,“你还在店里吗?”
  “在。再过半小时就打烊了。”
  “我就过来。”
  “我和孙莹莹约了去吃烧烤。”
  “正好,上次我说要请孙小姐吃饭。”
  “那你等会,我问问她意见。”两分钟,司芃再回信息,“孙莹莹说,要是你请客的话,她就不去吃烧烤了,就在我们店隔壁的日料店里,吃碳烤阿根廷大虾。”
  “没问题。”凌彦齐拿起那个钱包,熄灯下楼,玄关柜上拿起车钥匙,像一阵风,刮了就跑。窗外依然光辉耀眼,窗内依然豪奢冷清,只剩那不可捉摸的光束,在天花、吊灯、墙纸与家具间跳跃起舞。它才是这个家里的常客。
  凌彦齐和司芃说半个小时就能到“旧时时光”,实际上就算不堵车也得一个小时。他争分夺秒,偏偏住的楼层太高,电梯下行的时间也让他心焦,手指便在皮夹上不停摩挲。
  即便电梯里的光,多被他颀长的身影遮住,皮夹的亮泽也无法被阴影笼罩。它黑得透亮匀称,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它饱满细腻的好品质。
  原本他想做一个皮雕长夹。玩唐草皮雕的多是男人,女孩子可能更爱精致柔美的款式。但司芃不一样,皮雕长夹粗犷又细腻,和酷酷的她也很配。可做到一半,凌彦齐又觉得,司芃从不特意地追求酷。一个追赶酷炫时髦的女孩,不会经常不梳头,不会留着五年前的校服,更不会舍不得买件外套。
  她的酷只是那些她不想被外人知道的成长经历,所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就像除夕那晚,她突然跨个马步,目光越过大钟来找他。眼神澄静清明,不掺一点世俗。看上去有着复杂经历的人,反而拥有最简单的心思。
  他找了一块日本新禧出的油染马臀皮。质地这么好的皮革,也无需要有皮雕这样的复杂工艺,做一个短夹钱包好了。司芃很少带包背包,送个长夹,明显是个负累。
  做起来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最简单的最考验手上功夫。
  无论是裁剪、挖削,凌彦齐都做得甚为细致。就连打孔,也是拿间矩规画好,反复测量斩位,用菱斩分别在两片皮上打孔,然后缝合。
  风驰电掣赶到永宁街,到那间日料店的包房门口,两个女孩已吃上了。
  孙莹莹正对着门口,见他就说:“来了。妈呀,我还好担心,你要是放我们鸽子,这顿大餐不就得我掏钱了。司芃这个铁公鸡,从来就没请我吃超过五十块的烧烤。”
  凌彦齐脱鞋进来:“不好意思,绕了点路。”
  孙莹莹拿木签指着司芃:“是她说的,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就算来晚了,也是会来的。”
  凌彦齐看司芃一眼,微微一笑。还不到盛夏,她已经穿无袖短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好长一截腰露在外头。
  孙莹莹偏头看他:“说中了?我们司芃还是挺了解人的。”
  凌彦齐放下茶杯,点点头:“你们司店长是很会看人。”
  孙莹莹微微诧异,为何她离去的这几个月,这两人还是一点进展都无,还在彼此称呼“司店长”,“凌先生”。
  妈呀,她都快要和丁国聪拍婚纱照了,这两人还在磨蹭。
  孙莹莹讲了许多她离开咖啡店后的事。她搬离宿舍,直接住进丁国聪在灵芝山下的别墅。公司里的人也都知道她是老板的小女朋友,挺给她面子。
  虽然月薪有一万二,丁国聪待她也不小气,她也没剩什么钱。因为穷得太久,有太多行头要置办。不然呢,公司老板的女朋友,背不起名牌包,或者成天背一个包,还不得让人在背后寒碜死。
  她买了三个包,花了十几万,再买了两套首饰一个表,又是二十万去掉了,也不好意思再要好车,便让丁国聪买了奔驰的入门级轿车,还不到三十万。然后她妈的病不能拖了,汇十万回去,送去县里的院里住着;她爸则在医院外头租个小单间照应着。
  还有,她弟弟妹妹这学期的学费加起来一万多块,她给交了,再给两人买最新款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最后买点上档次的衣服鞋帽,再来点以往用不起的护肤美容品。
  “还真别说,”孙莹莹摸着她那张越发玲珑小巧的脸,“不知道我出身的人哪,真会以为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白富美。我亲自试过,就一个下午在星巴克里泡着,什么也不干就玩手机。包放在台面上,车钥匙也摆着。两个多小时,四拨男人来搭讪。”
  “凭什么只说女人嫌贫爱富,男人不也一样一样的。”最后,她轻悠悠地叹口气,“怕是花了我家老丁一百万了。”
  凌彦齐一直边听边吃。她们没邀他,是他自己要来的。女生的谈话,男人还是不加入为好。可听到这一百万,还是瞧了孙莹莹一眼。她今日穿无袖的蕾丝白裙,瘦了白了,穿着自然好看。只不过,这好看是千篇一律的好看,还不如以前的花红艳丽,让人印象深刻。
  那样打扮是粗俗了点,但一个人能够内外气质统一,是更难得的美。再说打扮得这么清丽典雅,开口闭口仍是和男人睡觉,让男人花钱,这违和感也太强烈了。
  孙莹莹见他看她,支颐笑问:“怎么,被我们女生的现实劲吓怕了?”
  “还好。”凌彦齐把刚上来的碳烤大虾左右递给二人。“四个月才一百万,一个月二十五万,一天不到一万。”
  席间孙莹莹已经说了,老丁年纪不小,还想着今年就把婚事给办了。她美貌又精明,常年周旋于男人之间,老丁想要做成这桩生意,是要付出多多的诚意才行。至于感情,不过是赠品。
  “就是,现在找女朋友哪有不花钱的,我还没让老丁买房呢。”孙莹莹转过脸去,朝司芃扬下巴:“找她这样的,就不用花什么钱。”
  司芃不喜欢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推销给凌彦齐。倒贴有什么好,最好也不过今天下午尹芯的下场。她把虾头扔在骨碟里:“你说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莹莹拿筷子指着她,却面向凌彦齐:“你知道她刚才和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想要盘下咖啡店。”
  哦,凌彦齐想,原来她卖简餐,真有这个打算。
  “想盘下这家店,那可不是小数目。我问她有钱没,要不要我找老丁借点。她怎么说,她说她有存一些,但是还没找龙哥商量,不知道他会开什么样的价。存一些?”
  孙莹莹故作夸张地比划了一个十字:“她存了十来万。天啊,吓死我了。我看她平时抠抠缩缩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想她是把工资存起来,可是我们店里工资也不高,四年存十来万,妈呀,这里是S市呢,租房不要钱啊,吃饭不要钱啊,买衣服不要钱啊。我身边的小姐妹中,挣得再少,也没有一个月花不到两千块的人。说出来都是笑话,前年秋天永宁街东出口就有了地铁站,对吧。到今天她一次,一次地铁都没坐过。我就想不通,她才二十二岁。哪有这样的女孩子,守个破咖啡店里一守守三四年,灵芝区都没跨出过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三更。
 
  ☆、022
 
  我们对自己的未来真的一无所知吗?
  ——某人日记
  孙莹莹一口气说了许多,又面向司芃:“你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你还想把店盘下来,这店一年亏多少钱你不知道,好,就算不亏钱了,你还想守一辈子?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你知道外面都变化成什么样了?”
  妈的,她心里暗骂一声,书念得太少,愣是想不到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四个月里她跟着老丁所见识的璀璨盛世,憋了好一会才说,“太他妈吸引人了。就是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得到,不,能买到什么我们都想象不到,你懂不懂?”
  孙莹莹口沫横飞时,凌彦齐一直盯着司芃看。她盘腿坐他右侧的榻榻米上,对孙莹莹这番繁华归来的长篇大论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孙莹莹说得也很实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条件不错,手上有烘焙烹饪的功夫,还没有家庭的负累,大步朝前走,对未来有无穷的期待和信心,更符合这个激进涌流的社会。
  可司芃不为所动,似乎亏钱也好,守一辈子也好,她已定下她的未来之路。
  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为何他会一眼留意到她。
  定安村里,像孙莹莹这样靠副好皮囊,就想攀上枝头改变命运的虚荣女性,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或者像那些十来岁就辍学,不是无所事事地混吃等死,就是在街头巷尾和阿飞聚众抽烟、惹是生非的太妹,也有好几打。
  凌彦齐无意冒犯这些人,不公平的出身造就更不公平的生存之路,轮不到他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来妄自评论。他只是想,越在底层,越容易有意无意地被身边的人群同质化。
  可司芃,无论样貌气质还是行为举止,都不属于这个破旧颓败的地方。哪怕她尽力把自己打扮得像这里的人。
  孙莹莹虽然粗俗,但也率直,她还了解司芃。经她提醒,凌彦齐也意识到,与其说是人生的自我放逐,不如好好猜想一番,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把司芃困在这里了。
  他站在司芃一边:“司小姐既然爱咖啡,那么盘下店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爱咖啡?”孙莹莹哼笑,“你是没去宿舍里看过,那里可没有一点和咖啡相关的东西。你还不知道吧,她对咖啡/因过敏。”
  “哦,”这也真是意外。凌彦齐想他能够如此忍受孙莹莹的聒噪,也就是她愿意毫不吝啬地暴露司芃。
  “我只是呆习惯,不想挪地方了。”司芃的解释并没有多少分量。
  孙莹莹正了脸色看她:“你都还没跟龙哥打过电话说这事?不会……过年后你们就没联系过吧。”
  司芃打过电话,刚想说事,龙哥就说正忙着,咖啡店的事等他有空再说。蔡昆也说麦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B超也照了,是龙哥这些年梦寐以求的男孩。麦子宁愿挺着肚子,也要他在世纪酒店摆上五十桌。生意受挫,麦子又难伺候,他烦心着呢。
  “等婚礼办了再说吧。”
  龙哥这称呼,凌彦齐也耳熟,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认识,定安村这边的人事,他过问得太少。“龙哥是谁?”
  孙莹莹放下茶杯,吐吐舌头:“哦,就是咖啡店老板,不太管事,很少来。”
  她再朝司芃眨巴眨巴眼睛。司芃不想理会她的心思,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说:“你还吃吗?不吃就撤吧,我明早还得早起,来店里做饭。”
  凌彦齐按铃,日料店老板亲自过来,三十岁的女人,风情和俏丽兼备。“哟,难得莹莹和司芃今天来照顾我家生意,吃得还满意吗?”
  “哪能不满意啊?下回还带我家老丁来吃。要我说啊,深井的日料可不仅讲究用料精细,还有全S市日料店里最漂亮的老板娘。”
  说得娜姐眉开眼笑要给他们打八五折。凌彦齐抬手招呼她把单子拿他那边去。她轻声细语地问:“您看,是刷微信还是支付宝?”
  凌彦齐顺手就拿过桌面手机,手指划过屏幕又放下:“忘了,我手机里没钱了。”他去翻钱包,“能刷卡么?”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刷卡的人少了许多。新的刷卡机安在收银台上,拿不过来,娜姐说,“那您随我去收银台吧。”
  凌彦齐先起身,娜姐跟在后头。关厢门时,孙莹莹朝娜姐猛递眼色。司芃朝两人望,不明就里,偏偏娜姐懂了,朝她做OK的手势。等这两人一走远,孙莹莹就拍桌子:“司芃,你到底懂不懂我什么意思?”
  “猴都没你精,谁又懂你意思?”司芃点了新上市的石榴汁,喝得一滴不剩,这会咬着吸管,不想理会孙莹莹。她正走在她人生的上升路上,看什么都觉得势在必得,永操胜券。
  “你就不想想你目前的处境?”
  处境有什么好想的。太阳照常升起,饭照常要吃,工照常要打。
  “咖啡店搞不下去,是吧。龙哥要娶麦子了,是吧。看上去是两件事,实际上是一件事,”孙莹莹右手背往左手心猛拍,她很想把司芃给敲醒,“你没靠山啦。”
  “你以为龙哥看在你的情面上,让你出个十来二十万,把店接过来就行?你能撑几年?你一年都撑不过去,我告诉你。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咖啡店店长,店里屁事没有,消防、地税、城管,地痞流氓,没一个找上门来,为什么?你应付得了这些人?”
  司芃还真没想过这些琐事,怔一会儿后,把嘴里吸管拿下,往厢门外的走廊上看,凌彦齐没有回来的迹象。她现在才悟过来,孙莹莹那眼色是让娜姐把凌彦齐留在前台一会。
  她也无所谓要坚持,轴着不开窍:“实在不行,那我就不接了,换处地方打工吧。”
  孙莹莹盯着她:“龙哥的工好打,是因为他对你有所图,挣不到钱也好,偷懒也罢,他都无所谓,他就当是养着你,现在麦子不让他养你了。别人会这么不计成本回报地养你?别人的工有这么好打?”
  往后的处境,司芃没有一样细细去想过。孙莹莹所说的话,只加剧她的心烦。但这又不能怪孙莹莹。这四年来,生活太过静止不动,对即将要来的变化,她也会忐忑害怕。
  “打工本来就不是什么轻松活。但总不至于不想打工,连饭都不吃了吧。”
  孙莹莹翻白眼:“司芃,你不傻吧。你肯定不傻,你只是,哎,不想利用人。”她趴桌上,头枕在胳膊窝里,“有时候利用不一定是个坏事。一个人要爬到一定的台面上,才有资格选择,才有资格说我想怎样就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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