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郭嘉卉从机场回来,独自参加一场不见新郎官的派对。饶是她定力好,卢家人也比往日殷勤,众人眼神里的那种惊诧、不解、奚落、躲避,仍让她难堪。
  她还不能生气,因为生气有损她的风范。
  当晚她睡在凌彦齐的顶层公寓里,一整晚都是冷冰冰的。半夜起床开了灯,一间房一间房地逛过去。哪里都整洁,哪里都干净,只是很久没有住过人。
  和凌彦齐结婚前,她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但是没想过这滋味太瘆人。她看镜子里的自己,卸下妆容后也不难看,一张鹅蛋脸,白净之余,还多了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这地方还太空旷。她窝在冰凉的沙发里,翻看手机里的婚礼照片。她的笑容明媚灿烂,身边的凌彦齐也是清新俊逸。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对璧人。
  人人羡慕的:事业,财富,地位,婚姻,她都有了。谋划了五年的事情终于成功,她心中没有丁点想要放肆大笑的喜悦。
  她只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走到这一步?
  两人结婚注册那天,凌彦齐还没到时,郭义谦和她聊,说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满意的不是凌彦齐的家世,而是凌彦齐的人品。
  她轻轻地点头:“嗯,他是个很绅士的人。”都已经在巴德申山的别墅住了两天,他连她胳膊都没碰过,一如五月份的生日派对。
  “有些绅士是表面功夫。以后他可能会花心,你要做好准备,别像你的妈妈那样受不住。但他不会伤人。等婚后有了孩子,他会收心,”郭义谦拍着她的手,“爷爷祝愿你们能一生幸福。”
 
  ☆、099
 
  世界宣称已经自由,尤以近来为甚,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老人家一张饱含歉意的岁月脸庞,刺痛了郭嘉卉。没有人那样哀伤深沉地看过她。
  在那之后的出嫁酒席,无数的人上前来,谦和地笑,快乐地笑,天真地笑,全都祝她幸福,没有人祝她成功。
  她猛不丁地才意识到,婚姻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以摆脱陈洁的身份,摆脱金莲和彭光辉带给她难以启齿的童年岁月。
  意味着……
  如果凌彦齐真的爱她,愿意接纳她所有的痛楚和不堪,她的人生可以翻到新篇章。进入那种众人一致祝福的,美好温馨的家庭生活里:醒来可以亲吻,四目相望时眼神里全是温柔的爱意,他们会有两三个可爱的宝宝,在餐桌边、花园里跑来跑去。
  郭嘉卉还没有爱上一个人,已向往过这种生活。
  谁是过这种生活的最佳对象?凌彦齐。他是一个宽容而温和的人,哪怕在外面有了心爱的人,对她仍算彬彬有礼。
  谁又最不可打动?凌彦齐。她在网络社会里收获无数直男粉丝的那一套,貌美、独立、知性、温柔、大方,……,他没有一个买账。
  第二天郭嘉卉回工作室,同事们欢天喜地再给她开一个派对,虽然小而仓促,起码每个人脸上的笑意,比昨晚的要真切。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巧克力和礼品,哄得这群和她差不多的女孩接着回去卖命工作。
  她也进了那间透明精致的玻璃房子。十来天没上班,工作已堆积如山。忙碌中前台递过来一个快件,她撕开,从里面抽出一份分居协议,当下就气得把它扔在桌上。
  她打电话过去:“彦齐,你什么意思?”
  凌彦齐想,不就是一份英文打印的分居协议,看不懂吗?在新加坡签署的那些文件,不全是英文?他说:“我们离婚会很麻烦,所以尽量早做打算。”
  “是尽早为你做打算吧。”
  “分居三年。你能要到的,也要得差不多了。”
  “刚结婚就分居,你让别人怎么看?”
  “你在意别人眼光吗?跟我在一起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没必要想都不想就拒绝,先收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需要它。”
  郭嘉卉挂下电话,就决定不再回卢宅,反正凌彦齐也不回去。她孤零零住在那儿,等着一家子知面不知心的人看她笑话?昨晚那一点点的感伤,也被抛在脑后。她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要找一个人来谈恋爱?
  她打电话给金莲,说晚上回去。金莲说:“这些日子不要回家,住酒店吧。”
  她皱皱眉头:“二叔又来捣乱吗?才给一百万,就花光了?妈,我们得再想个办法送他进去,最好一辈子都别放出来。”
  “我过去看你吧,再聊。”
  酒店套房内,郭嘉卉把从新加坡买的包和鞋子递给金莲:“你看喜不喜欢?”
  金莲只看一眼就放在手边。郭嘉卉以为她还在意不能去参加婚礼的事:“妈,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对你一直有成见。”
  “我知道你为难。在那边呆得累不累?”
  “还好。就是凌彦齐是个不省心的。”
  “怎么了?”
  “他今天寄了分居协议过来,他对我的戒备心很强。……”
  她的话还没说完,金莲就急了:“分居协议?怎么会,才刚结婚呀?哪有男人对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有抵抗力?你要主动一点。”
  郭嘉卉一想起这个就烦躁:“妈,我都试过了,装自己受过伤害,装可怜,装柔弱,全都没有用。他最多也就当场态度软一点,过一天又回到原点。至于床上那件事,我也主动过了。可我是郭义谦的孙女,我不是出来卖的,能主动到哪儿去。”
  放置床头的手机震动,金莲拿起来,走进洗手间接听。郭嘉卉觉得古怪,凑到门口去听,里面水声哗哗,她听不太清楚,只最后听到金莲说:“只要你们能让李一兴点这个头,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话音刚落,洗手间的门便打开了,两人眼睛瞪着眼睛,金莲先撇过脸去,郭嘉卉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没事要找李一兴?”郭嘉卉根本不信。李一兴如今可是省内政法界的当权人物。
  金莲看着她,一个二十三岁的柔弱女孩,单枪匹马远赴新加坡,将这么大件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心性能力早已今非昔比。这件事也不是一点也不能让她知道。
  “你还记得陈北吧。”
  “嗯。他不是逃到泰国去了?”打从郭嘉卉记事起,这个男人就是个暴躁、喜怒无常的家伙,在外面惹事生非不说,回家打她妈也是家常便饭。
  等娘俩找到彭光辉,慢慢地也有点积蓄了,陈北就不再打人,总是腆着一张脸来要钱。
  “他的堂弟陈龙,你见过没有?”
  “小时候见过两面,前阵子不是涉黑被抓了?”郭嘉卉已知道,她妈要和她说什么事。
  “那你也应该猜得到,阿卉为什么明明没有死在海里,可到现在还是没出现的原因。”
  彭家的大小姐离家出走三天后,彭光辉终于按耐不住,亲自去灵芝区找人。海堤上找过、派出所查过,一无所获。灵芝区是陈龙的地盘,能赶在彭光辉的前面找到人的只有他。找到后呢?再借陈龙的手,让她消失吧。
  看到女儿了然的神色,金莲点点头。
  郭嘉卉说:“还不止阿卉吧,我又是怎么死的?”
  她记得赴美一个月后,彭光辉和金莲还在为她取代彭嘉卉而争吵。没人顾及她的情绪已到崩溃边缘。她在电话里朝金莲哭诉,说她不干了。
  金莲气得挂断电话。一个星期后她便看到新闻,深夜“她”独自一人搭乘黑车从机场回D市。黑车因为抢道被大货车撞毁,“她”当场死亡。金莲说是先发生了车祸,但这个女孩所持的是□□。既然没人能确定她的身份,所以让陈北和陈龙在中间操作一把。
  陈洁不知道该不该信,她已被吓得哆嗦,问:“爸爸怎么想?”
  “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胆子大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陈洁了,你就是彭嘉卉。”
  陈洁不敢去深想这些事。她不想知道金莲的介入程度有多深,她只知道,自己要失败了,不能把这个谎言编一世下去的话,金莲就活不了。
  “那陈龙会招供吗?”
  “招供对他有什么好处?这案子到现在没一点要公开审理的意思。警察撬不开他那张嘴。哼,不该招供的,他一个也不会说。他的情妇来找我,他们在外面还有人,想把他保出来,缺钱走关系。”
  “找我们要多少?”
  “五千万。”
  “五千万就能确保他被放出来?”
  “想直接捞出来?李一兴也不敢趟这个雷。但也不是没有操作空间,先把死刑改成无期徒刑,过两年后悄无声息地把无期变成二十年,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件事,就申请保外就医。”
  郭嘉卉颓然地坐在床上。她的目标已达成大半,数亿的遗产不日内将抵达她的账户。她本想直接拿这部分资金收购大舅在Asuka的股份。但是郭义谦这次站了三太太的台。
  黄宗鸣和她说:“要不你先回曼达。你妈当年经营企业就很有一套,相信你能发扬光大。只要这两年曼达能出成绩,金莲彻底下台,不管你爷爷还在不在,不管你哪个uncle主事,大鸣董事的位置,随时向你敞开。”
  也是黄宗鸣建议她将名下的互联网女装店和网红账号都尽快卖掉。他说做事不可一心二用,人气既然已到顶,借着回曼达炒作一波,高位出货,才是明智之举。
  有这么一位热忱而睿智的uncle帮忙,郭嘉卉相信她的未来会更光明美好。
  但她老是做梦,梦到一个迷茫少女,犹疑着登上机舱门,想起什么东西未带,回望宽广的机场坪。视线越过一架架停靠的飞机,越过机场外延的青草和河流,越过挨着地平线的民宅楼房,到达那白花花模糊的天地之间,反倒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妈,要是时光能倒转就好了,不用倒转很久,倒转到我上飞机的那天就好了。我现在总会回头会想,阿卉那个人,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实在相处不下去,还可以离开,凭我的能力,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为什么当时就是想不通,就是不想让她回来,不想让她得到一切?”
  “因为不公平。从小你就比她优秀:长得比她漂亮,性格比她乖巧,学习比她出色,可你什么都没有。她把不要了的斯沃琪手表送给你,你都要高兴好几天。她凭什么有这些?她的妈妈只不过出身比我好,就能抢走你的爸爸。我们那会过的什么日子。难道我们就必须承认、接受这一切吗?小洁,这个社会就是他妈的没有良心,没有仁义,你只要记得,从我们手上抢走的,我们都要十倍、百倍地抢回来。”
  见女儿没有一点新婚归来的喜悦,金莲抚摸她头发:“你放心好了。我和陈龙没有直接联系,北哥不被引渡回来,警方手上就没有证据。”
  “我不是证据吗?”郭嘉卉反问道。
  “你这个证据,交给警察或是给新加坡那边,他们是得不到一点利益的,所以只能和我做生意。只要能做生意,就不用怕。”
  2016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五
  派去盯着司芃的几个人,在她常活动的区域里找寻两天一无所获。张秘无奈,只得向卢思薇报告。“这女孩以前跟过黑社会,她有经验,发现我们有人跟踪后,都不回宿舍拿行李,直接跑了。”
  “就这么跑不见了?”卢思薇反问。
  “是。本来也派人守在她那个练得很壮的朋友家楼下,上午也被人打了一顿。”张秘有些心虚,还心累。他从来做的都是文职工作,彻夜写报告都没问题。五十多岁的人,还要和调查公司里的小混混们打交道,还得去派出所捞人。把人捞出来后,那个二十岁的小经理见到手下皮青脸肿的,不服气,说要找人打回去。他不许,那蔡昆也不是吃素的,两边约了人来斗殴,万一死人,可就把天海给拉进去了。
  “哦,出点医药费吧。”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这么难对付,卢思薇心情烦躁,不停揉着太阳穴,“这些人屁用没有,撤了吧。”她想了想,“你们去跟踪那一百万。”
  “一百万她还没提。”
  “还有几天到期?”
  “两天。”张秘回答说,“但不是她在哪家银行提现,我们马上就能知道,银行之间还有结算期。”
  “那一百万到她账户后,总不至于一分钱也不用吧,再等两天。”卢思薇头痛,“我先回去了,没什么事不要来烦我。哦,除了彦齐的事儿。”
  到今天,凌彦齐已把所有工作都和副手交接妥了,自行离开公司,回到小楼。天冷,他窝在二楼找书看。书还没找到,就想起和司芃看书的日子。
  他的许多藏书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有些是繁体字版,甚至还有竖版,从右至左阅读。某一天他无意识地挑这样的一本书,念了两页才想起司芃应该看不习惯。想合上书换一本,她阻止他:“刚读两页就不读了,什么毛病?”
  他晃晃手中的书:“我没在意,拿了本竖版书。”
  “哦,”司芃点头,“我能看。”
  还有一次,他拿出《夏洛特的网》英文版,司芃几乎也能流畅地读出来,口音纯正,让他很意外。一个不良少女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按理说,那点英语早就应该还给任课老师了。
  情绪低沉离开书房,进入画室。画室还保持着司芃离去时的样子,画布蒙在画架上,笔刷对着角落,只是雏菊没买到,换成了波斯菊。
  他拿出墙角边的油画翻看。第一次见到背后的落款,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小孩子写的“花”字。看过许多回后,便觉得那个幼稚潦草的字是个“芃”字。
  去新加坡前,他拿委托文书给司芃签字,留意过“芃”字最后一笔勾起来的笔锋。一个从小就写惯了的字,长大了也不会有太多变化。不管是“花”还是“芃”,那些画都是她画的,没错。
  他确认,司芃不止受过学校教育,还和郭嘉卉一样,接受过系统的家庭教育。
  司玉秀和郭兰因对她也寄予过同等美好的希望。只是,这种传统教育,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她和郭嘉卉走上完全相反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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