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瞧着满意,耳听着外处不绝的请罪声,便由碧拂扶着朝外头去了。
外间长廊下跪了一地丫鬟、婆子,柳予安素来温和的面容此时却显得有几分淡漠,等听到帘子被人打起的声音,他才拧头朝人看去,还不等戚氏行礼,他便上前一步扶了她一把,口中也跟着一句:“你身子重,不必如此。”
戚氏闻言便又轻轻谢了一声人,眼瞧着跪在地上的那一众人,她是又柔声说道一句:“您别怪她们,这会正是三月好光景,是我让她们在外头坐着的…何况我也才刚刚睡醒,她们围着在里头伺候,我也不舒服。”
柳予安怎会听不出她这话是在维护那些人?他依旧寒着一张脸,声线也有些微沉:“你还维护她们?她们若照顾得好,你这眼下怎得会青黑一片?”
“她们伺候的都很好,只是妾心思重,这几日才睡不安稳…”戚氏依旧柔声同人说着,等这话一落,她便扶着柳予安朝里头走去。待走到里头,碧拂上了茶便退下了,戚氏便站在柳予安的身后替他捏起肩来,口中是跟着踌躇一句:“有桩事,妾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不该同您说。”
柳予安近些日子事务繁忙,每每回到内宅也没个安歇…
如今被戚氏这一番揉捏倒是舒坦了几分,他索性合了眼,话却是没个喜怒:“你何时也爱这般藏一句说半句了?”
戚氏听得这话,却是轻轻笑了一回:“往日在外头,就妾和您两个人,自然什么都可以说…如今在这内宅,上头底下这么多人看着,妾免不得也要斟酌一番。何况这事委实太不可思议了些…”她这话说完也未听人说话,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妾前些日子出门,有个人拦了妾的马车同妾说了一桩事。”
柳予安闻言也未曾睁眼,只是问道:“什么事?”
“东街有位大夫,姓孙,在城中也颇有名望,妾早些时候也曾在他那处问过诊…上回妾身子不舒坦想请这位孙大夫过来瞧一遭,便听说他回家探亲去了,哪里想到前些日子他竟拦住妾的马车,说是要与您禀报一桩事。”
“只是您位高权重,他一介庶民轻易又哪里能见到您?”
戚氏这话一落,面上却是难得显露出几分踌躇,她红唇一张一合,后头的话还是没能吐出一个字。
柳予安迟迟未听她出声,索性睁开眼拧头朝人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这一番踌躇,他是握住了戚氏捏肩的手…他的面容如故,声音也很是平稳:“孚如,究竟是什么事竟让你如此吞吞吐吐?”
戚氏听得这话却是又叹了口气,她任由柳予安握着她的手,清丽的脸低垂几分,口中是轻轻说道:“那位孙大夫同妾说,他根本就不是回家探亲,而是知晓了一桩事怕被人下毒手才急着赶出城,哪里想到他出了城还是未曾躲开一场追杀,好在他福大命大,虽然受了不少伤可总归还是留了一条性命。”
柳予安听她这般说道,眉心轻拢,追杀?天子脚下,竟有人行出这样的事?
何况听戚氏的意思——
这事还同他柳家有关,到底是什么事?
还不等柳予安开口问,戚氏却已轻轻说了出来:“安平公主早在请林太医诊脉之前就已请这位孙大夫诊过脉了,那个时候,孙大夫便已诊出安平公主已怀有身孕…他同妾说,安平公主这一胎已有五个月了。”
柳予安听得这话,面色陡然一变。他拍桌起身,素来平稳的面容此时却是一片黑沉,口中更是斥责一句:“荒唐!”
除了那一回,他和周承棠已有许久不曾同房过了,既如此,周承棠又怎么可能会有五个月的身子?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戚氏听得这话忙跪了下来,她的手撑在膝盖上,口中也紧跟着一句:“妾知晓道出这话,您必定是会生气,妾也不敢相信,只是那位孙大夫说得有理有据。何况…”她说到这是又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公主的胎看起来的确要比寻常月份显怀不少。”
她这话说完迟迟未曾听到柳予安说话…
即便戚氏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也不免有些忐忑,她能察觉到柳予安朝她看来的眼神中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冷意。
好在也没过多久——
柳予安便移开了视线,他弯下腰身扶了戚氏起身,面上也恢复成往日的温和模样:“好了,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跪来跪去没得伤了身子…”等这话一落,他才又跟着一句:“方才的话,你可同旁人说起过?”
“妾知晓这桩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哪里敢同旁人说起?”
戚氏说到这才又小心翼翼瞧了回人,眼瞧着他面上的神色,便又轻声说道:“或许是那位孙大夫胡言乱语也是说不准的。”
“不管他是胡言还是乱语,这桩事你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那位孙大夫的事我会遣人去查探,你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好好养胎…”柳予安的声调虽然依旧柔和,可话语之间的意思却是不容置喙的,等前话说完,他是又说道:“好了,我还有公务要忙就先回去了,你且好生歇息。”
这话说完——
柳予安也不等戚氏开口便径直往外走去。
待又过了一会,却是碧拂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世子怎么才来就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免不得带了几分失望,好不容易盼到世子过来,可这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便又走了。
戚氏眼瞧着她面上的失望却没什么多余的神色,闻言也只是柔声说道:“好了,世子是有要事去忙了。”
这话说完,戚氏是拧头朝那木头窗棂外的光景看去,三月春日,百花恰好,她面上的笑意未消,指尖却是轻轻拂过衣上的纹路…这样的疑心一旦种下,又怎么可能是说根除就根除的?何况这些日子,东院那位怕是也不好受呢,那么就让她索性再来添上一把火吧。
…
柳予安回到书房,眼瞧着面前的这些折子,心思却全然也不在上头。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戚氏先前说得那番话还是让他种下了疑心…戚氏跟了他也有一段日子了,平素说话向来是谨言慎行的,今日这一番话也绝不可能无中生有。他想到这自然也坐不住,索性便朝东院走去。
…
东院。
周承棠正坐在软榻上,耳听着连衣的禀报,她也只是挥了挥手:“他想要银钱,你只管给他,只是他倘若敢泄露半点风声,他这条命也就别想要了。”
连衣听得这话自是忙应了…
她眼瞧着周承棠面上的青黑,便又走上前替人轻轻捏起肩来,口中也跟着一句:“您不觉得奇怪吗?那位是怎么猜到的?孙大夫已经死了,林太医又是咱们的人…往日他也没个动静,怎得如今就猜到了?”
周承棠听得这话,眉心也轻轻拢了一回,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又觉得一阵难受…
连衣瞧得这般忙把一旁放着的蜜饯取了过来,等到周承棠捏过去吃了,她便又顺着人的背轻轻抚着…约莫过了有一刻的功夫,周承棠才缓过这个劲道来。自打她怀孕后,身子便一直不舒服,起初几月是没胃口,如今却是时不时想吐,她想到这,看着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心下是又多了几道恨意。
当真是个孽畜…
还没出生就这样折腾她,日后等出生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那就是个混账,左右不过是没了银钱寻着法子来找我要钱就是…”等这话一落,外头便响起了一声轻禀,却是柳予安来了。周承棠听到这个声音,忙敛了面上的神色,她一面是重新端坐好,眼瞧着柳予安迈步进来,便抬了脸与他柔声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柳予安闻言,面上依旧是柔和的神色,他眼瞧着她面上的苍白便又心疼得说道一句:“这阵子,辛苦你了。”
周承棠已许久不曾见他这般温柔了,因此听得这话,她面上自是化开一道掩不住的笑意,就连原先对这孩子的怨愤也少了许多…她握着柳予安的手,等人坐好才柔声说道:“不辛苦,能替你生儿育女,我很高兴。”
柳予安听得这话,面上的柔和却是又多添了几分。
他任由周承棠握着他的手,眼瞧着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却是想起戚氏先前所言…周承棠这个身子较起戚氏好似也没多少差别,他想到这,心下渐沉,耳听着周承棠一句“怎么了?”柳予安却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依旧握着周承棠的手与她柔声说道:“我近来公事繁忙,平日里也鲜少能过来,你若觉得无聊便去寻母亲说话解闷。”
周承棠自是一一应了…
柳予安便又坐了两刻才起身离去,等走出东院,他是喊了一声“观言”。
没一会功夫…
这小道之上凭得是出现了一个黑衣男人,他屈膝跪在柳予安的跟前,口中是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柳予安站在一处树荫之下,那日头穿过树丛打在他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晦暗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垂了眉眼朝眼前的黑衣人看去,口中是道:“寻到那位孙大夫,暗地里把他解决了…”等这话一落,他便负手朝那蔚蓝的天空看去,却是又过了一会,他的口中才又跟着一句:“还有,近些日子盯着东院,看里头的人可曾与谁有过接触。”
那黑衣人闻言也有一瞬得怔楞…
不过他向来服从惯了,听得这话自是也未曾询问什么,只恭声应了。
…
相隐斋。
此时日头偏西,杜若扶着霍令仪正在院中散步…这会太阳刚要落下,天色却还清明,春风打在人的身上,温度也正好适宜。杜若一面扶着她往前走去,一面是轻声说道:“那位孙大夫死了。”
霍令仪闻言也未说什么,她的手撑在腰上,眼瞧着那天边最后一道红日,却是过了有一瞬功夫才淡淡开了口:“看来戚氏是已把这桩事同柳予安说了。”
杜若听得这话,却问道:“只是这孙大夫死了,那位的事岂不是…”
“疑心一旦种下,又岂是这般容易就能抹去的?”霍令仪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未有多余的神色,何况身为男人,柳予安又岂能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暗杀那位孙大夫不过是怕此事会被宣扬出去,至于那私下…只怕不用多久,柳予安就该有所动作了。
她还当真是有几分期待…
倘若柳予安知晓周承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竟然是他最厌恶的那个庶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杜若见此便也未再说道什么,她是扶着霍令仪又散了一圈,而后才往回处走…回到屋子,霍令仪才拭了回脸,外头便传来“三爷回来了”的声音。
霍令仪听得这话,面上却是又绽开几分笑意。她把帕子重新扔回到了脸盆中,而后是起身朝外头迎去,刚刚走到外头,李怀瑾便也过来了。
李怀瑾眼瞧着霍令仪出来,忙快走几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他把手上的乌纱递给杜若,而后是伸手扶着霍令仪的腰往里头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身子重,不是让你不要出来迎了吗?”
她们成亲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
霍令仪自是早就习惯了两人之间的亲近,因此这会她也只是柔声说道:“大夫和身边的嬷嬷让我平日里多走动走动,这样对胎儿也好。”
李怀瑾听得这话倒是也未再说什么,等走到里头,他任由霍令仪替他拭着手,是又说道:“我近些日子只怕还要忙,你平日也不必等我…”等这话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你若在家待得闷了,不如就会霍家待上些日子,母妃和祖母只怕也该想你了。”
霍令仪闻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她依旧低头拭着李怀瑾的手,口中是嗔怪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哪里就会无聊了?”
等这话一落——
她是把手中的帕子重新递给了红玉,而后才又问道:“您这些日子是在忙那个种痘的事吗?”这事早先天子既已下发命令,底下的人自是也开始忙活起来,早些时候她听李怀瑾提过几句,想来如今他忙得便是这桩事吧。
李怀瑾闻言是点了点头,这会杜若等人正在摆膳,他便依旧撑着霍令仪的腰往那软塌走去,口中是跟着说道:“这事前期步骤太多,如今也只是找了些人先试上一回…”等这话一落,他是扶着人坐好,而后才又说道:“如今那些人还在待察中,倘若当真有用的话,令章这个官职估摸着便又该晋升一回了。”
“如今在位的工部尚书年岁越长,我瞧陛下是有意让令章顶上这个位置…”
霍令仪听得这话,面上的神色却有一瞬得凝滞…
工部尚书为正一品,霍令章这个年纪若能做上这样的位置,却不是一句“厉害”就可形容的了。
李怀瑾自然察觉到了霍令仪面上的凝滞,便问道:“怎么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朝人看去,口中是柔声回道:“没什么…”等这话一落,她是又一句:“我这弟弟自幼便是厉害的。”
就是太厉害了些。
第93章
许是昨儿个落了一场雨, 今晨起来的时候, 天气倒很是舒爽。
霍令仪让人把临榻的一排木头窗棂都给打了开,这会她便侧靠着软塌坐着。时日过得越久,她这身子便越发显怀,平日里多坐或者多站都有些泛酸,好在身后的软枕正好垫着腰背,她这样靠着倒也不觉得累…
杜若手中捧着一本话本, 这会正坐在圆墩上轻轻替她念着书中的内容,依旧是上回那本,只不过换了个故事, 听起来倒也很是动听。
霍令仪便轻轻合了一双桃花目, 如今她事事皆足,日子过得自在, 面上自然也常带一抹岁月静好的笑。这会她双手交叠轻放在小腹上,耳听着杜若的温温之语,脸却是稍稍朝那窗棂处偏去,任由那窗外的春风徐徐拂过桃花面。
“一日, 出街市闲走, 见一个卦肆, 名牌上写道:‘未卜先知。’”
杜若将将念到这一句, 外头却传来红玉的轻禀声, 道是:“宣王妃抱着小世子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