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是要对秦舜英变相软禁了。
他是知晓母后的,这么多年,纵然她心中再恨父皇,可那情意却还是占了大半…倘若让她知晓他后头要做的事只怕会不管不顾拦上一回。往日他念及亲情纵容一二也无所谓,可如今——
他那位好父皇却是想对他赶尽杀绝啊!
待这话说完,他也不顾秦舜英还想再劝,摔帘往外走去。
周承宇的步子已经渐渐远去…
可那锦缎布帘却还在半空中大幅度浮动着,可见他的心下是有多气。
喜姑却是在等周承宇走后才打帘进来,先前殿中这样大的声响,她在外头隐约也是听到了几分…如今眼看着颓然坐在高位上的秦舜英,她的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她也未曾说话,待走到人前便又重新替人续了一盏热茶,而后是站在秦舜英的身后替她捏着肩轻声说道:“娘娘,这也怪不得殿下这般生气。”
“倘若陛下真得属意宣王,到那个时候,哪里还有您和殿下好果子吃?”
这么多年——
他们待宣王可并不算友好,何况当年宣王母妃的死…也和秦舜英脱不了干系。
秦舜英闻言也不曾说话,她只是抬着一双眼看着那那面还有几分起伏的布帘,许是布帘未曾掩好,那外头的风便也跟着打了进来扰得殿中烛火轻轻晃动着…她握着帕子的手仍旧撑在膝盖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哑声开了口:“喜姑,你说他为什么就不肯待我们母子好些?一个李怀瑾也就罢了,如今他竟然宁可把位子给旁人也不肯给承宇…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相识相伴这么多年…
秦舜英以为早就看透了这个人,可如今才发现,她对那个男人就从来不曾看透过。
喜姑听得这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道,便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烛火幽幽——
秦舜英耳听着这一声叹息,她的红唇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临来却也只是合了眼说道一句:“罢了,我管不得也管不了了。”周圣行既然不想要他们母子好过,她又何必顾念旧情…可她虽然是这般想,那面上却还是忍不住显露出几分挣扎。
…
日子已进入十二月,这燕京城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而在这一片银装素裹之下,九如巷的李家也是一片缟素,不拘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皆穿着素服,自从李怀瑾的死讯传至家中也有半个月的光景了。
这半个月——
不拘是李家的家臣还是淮安的巡抚,各个没日没夜在长江流域寻找李怀瑾的踪迹,可半个月过去了,却还是寻不见他的身影。如今该回来的人也都回来了,而李怀瑾的丧礼也终于在这寒冬腊月之际举行了。
因着还是未能找到李怀瑾的尸首,便只能替他办了个衣冠冢…
倒是天子荣恩念其对大梁有社稷之功特地在大觉寺中替他置了个佛堂,让寺中僧人日夜替他念经超度。
…
如松斋中。
炭火把整个屋子都烧得很热,可霍令仪一身素服坐在椅子上却半点也感觉不到热意。自打知晓李怀瑾出事的那一日,她便再未觉得热过,即便穿着再厚实的衣裳,即便屋中摆再多的炭火也暖不起她的身子…
人死如灯灭,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不也一样?
程老夫人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霍令仪,眼看着她往日明艳的面容此时却是半点笑容也无,就那样安安静静得坐在那处,不声不响也不吵不闹。前几日景行发了丧,李家上下哪个人没掉眼泪?就连年幼的长安也好似感知到什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只有晏晏却是半点眼泪也没有。
几个时辰,不管是受旁人的礼,还是送景行出门,晏晏就一直是这样…那些不知情的人私下说着晏晏没心没肺,就连丈夫死了也不哭上一回。可只有她们这些知情人才知道,晏晏的心中有多难受。
程老夫人想到这,心下是又叹了口气。
她手中仍旧转着佛珠,却是又过了一会才柔声与霍令仪说道:“我听陆机说,你母妃和祖母已去苏州和江先生会合了…傻孩子,你为何不走?”
霍令仪听到这一句倒是朝程老夫人看来,她的面上仍旧没有什么情绪,声音也很是平静:“这儿是三爷的家,也是我的家,何况你们未曾走,我又怎么能独自离开?”等这话一落,她见程老夫人还要再劝便又说道:“过几日,我想去看看他。”
这个“他”字说得自然是李怀瑾。
程老夫人耳听着这话是又叹了口气,可她终归也未再劝人,只是说道:“我陪你去吧。”
霍令仪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用了,雪天路滑,何况您近来身体也不好…”那大觉寺这么多阶梯又不能乘轿上去,何况近来大雪纷飞也没个停歇,她又怎能让程老夫人和她同去?
两人说话间——
里屋便传来了小儿的哭声。
没一会功夫,平儿便抱着长安走了出来,长安如今已有些认人了,待瞧见霍令仪的身影便朝她伸出手却是要她抱…这些日子,霍令仪日日和长安待在一道,这原本并不是一件合规矩的事,可出了这样的事,谁还会再去念叨什么规矩不规矩?
这会霍令仪眼瞧着长安脸上挂着的泪痕,心下便又一疼,她忙伸手抱住了人,等把人抱进了怀中便轻声哄劝着。
长安到了她的怀中便也不吵不闹了,只依旧用那小手揪着她的衣裳,一副生怕她走的模样…坐在上头的程老夫人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免不得是又叹了口气,不过她的心中总归还是有几分庆幸的,好在还有长安在。
…
章华宫。
风雪交加,柳予安披着一身用灰鼠毛制成的大氅由着内侍撑着伞,提步朝章华宫走去。
近些日子周圣行又发了一场病,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可病情却还是未能痊愈,自然这朝也就不能上了。如今朝中之事便由周承宇这位东宫太子接管着,而底下的事务是由内阁和他这光禄大夫把持着意见…
他这光禄大夫身为天子近臣,每隔几日却是要来向周圣行禀一回朝中近来的事务。
可今日——
柳予安如今已站在了章华宫的廊下,即便先前撑着伞,可这风雪那么大又岂能遮挡得住?他这身上满是风雪痕迹,等到内侍替他掸落了身上和发上的风雪,他便提步往里走去…可越到里头,他心中便越发觉得有几分奇怪。
原先外头的几个内侍便是生面孔,不过他也未曾多想。
可如今眼看着里殿这些近身伺候的内侍也都是从未见过的模样,柳予安这心下免不得生出几分奇怪。
只是他也未曾说道什么只依旧握着折子提步往前走去,待走到里头,柳予安眼瞧着躺在龙床上的周圣行面容枯瘦、毫无半点生气,却是再抑制不住心下的震惊大步朝人走去,待走到人前,他便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等前话一落,他是又问了一句:“江公公呢?他怎么不在您跟前伺候?”
他心下是奇怪的,这偌大的章华宫不仅江公公不在,就连以往伺候周圣行的人也不在,这章华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周圣行的身体…为何才几日没见,竟成了这幅模样?这哪里是生病,倒像是快…驾崩了。
“江公公回老家了。”
说话的却不是周圣行,而是…周承宇。
柳予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转身往身后看去,眼瞧着周承宇一身太子服制却是比往日还要多几分贵气,可那面上的神色也要比往日多几分狠厉和阴沉…柳予安一直都知道周承宇并不是表面上的那副温润,这个男人其实比谁都狠。
可往日他也未曾见过周承宇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柳予安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想,不过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人问安:“微臣请太子大安。”
周承宇闻言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后他坐在了圆墩上眼瞧着周圣行是温声说道:“父皇如今还是不想开口吗?倘若您与儿臣说了那份圣旨还有玉玺在哪里,您也就不必再受这些苦了。”
等这话一落——
他看着周圣行面上仍旧是往日那副模样,先前还带着几分温润的面容此时便又沉了下来,连带着声线也有些微沉:“难不成父皇以为我那无能的弟弟还会来救您不成?”
可不管他怎么说,周圣行却只是淡淡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周承宇看着他这幅模样再也绷不住心中的怒气,他拂袖摔落了桌上的汤碗,这番动静外头都未曾进来一人,到后头还是周承宇发了话才有一个面生的内侍走了进来…周承宇握着帕子擦拭着手上被汤药沾到的痕迹,而后是看着内侍淡淡发了话:“让御药房再送汤药过来,好生顾着,倘若让他没了气本宫就唯你们是问。”
内侍忙应了一声。
等到内侍退下,周承宇也就不再理会周圣行只提步往外走去,临来却是看了柳予安一眼:“你跟我出来。”
“是…”
柳予安跟着周承宇的步子往外走去,只是临来出去的时候还是看了身后的周圣行一眼,那个往日被大梁百姓称为“明君”的男人此时就躺在那处,男人全身上下都已散发出一股垂死之人的气息,唯有一双朝他看过来的眼睛却依旧是清明的。
他也不知怎得,看着那双眼睛竟觉得心下一颤…
他匆匆收回了眼跟着周承宇的步子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头——
周承宇便停下了步子,他负手立在廊下,眼瞧着身后的男人开口说道:“信芳,你一直都很聪明,应该知道做什么对你而言更有利。”等这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今李怀瑾已死,等到本宫坐上那个位置,那个女人你既然想要,本宫必定会允你所求。”
柳予安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终于抬了眼朝人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
第124章
寒冬腊月。
常觉庵前停了一辆马车,这处本是皇家清修之地, 平日也只有初一、十五才开门布施, 做几桩功德事…可近来却时常有人登门要求见在里头清修的安平公主。那在外头扫雪的小尼一瞧见这辆马车便冲身侧年纪稍长些的女尼悄声说道:“她怎么又来了?里头那位贵人不是不肯见她吗?”
那年长些的女尼闻言便也掀了眼帘往外头看去, 不过也只是这一眼她便又垂了下来与身侧的小尼叮嘱道:“那些贵人的事可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你且扫你的雪别胡乱张望。”
小尼才来此地清修不久,未断俗根尚还存着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童趣…
闻言她便轻轻吐了吐舌, 口中也不过是轻声说道:“知道啦,就是不知今日这位贵人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这话刚落——
眼瞧着身侧的师姐虎了脸朝她看来忙伸手掩了小嘴, 一副不敢再多言的模样。
两人这厢悄声说着话。
马车里头穿着绿衣比甲的丫鬟也正同身侧的年轻妇人说道:“姨娘为何非要来这?咱们都已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了,那位是铁了心要给您难堪,您又何必——”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柳叶眉蹙得厉害, 声音也带着几分不赞同。
她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姨娘非要来这处见里头那位…
如今那位在这处礼佛清修,姨娘也不用受制于她,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姨娘近来也不知怎得, 竟似铁了心一般要见那位, 隔三差五就往这处走上一回。
那年轻妇人正是戚氏, 她仍旧如往日那样穿着一身素色冬装,身上也无多少首饰, 唯有耳垂那处戴着一副明月耳珠, 倒是越发衬得她那副面容温柔几分…闻言她也不曾说话, 只是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后是掀了半边车帘往外头瞧去。
此时外头风雪依旧很大,打在人身上又冷又疼, 可戚氏的面上却依旧挂着笑,连带着声音也掺着几分笑意:“你不懂。”
她的声音很是柔和,就如这张面容一般…
清清平平的,看起来并不算打眼,可瞧得久了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等这话一落——
戚氏便落下了手中的车帘,而后是又朝身侧的丫鬟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不高兴便又笑着说道:“好了,走吧。”
丫鬟纵然再不高兴可也没有办法,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她是先打了车帘走了下去,待又替人置好了脚凳才又扶着戚氏走下马车…戚氏等走下了马车却是先瞧了一眼那块刻着“常觉庵”的门匾,而后才挂着盈盈一笑往前走去。
原先在扫雪的两人眼瞧着她过来便朝人迎了几步…
等走到戚氏跟前,那位年长些的女尼便朝人合十道了一声法号,而后是同人说道:“寒冬腊月,风雪交加,贵人还是请回吧。”
戚氏闻言也朝人合十一礼,口中也依旧是柔声一句:“劳师太再通传一声吧,就说故人来见。”
“贵人又何必…”
女尼原想再劝人一回,可眼瞧着人面上的坚定终归也未再说什么,待又念了一声法号,她便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往里头走去,却是替人通禀去了。
…
东院一处禅房里。
外头天寒地冻,可里头却温暖如春,虽说当日周承棠被赶到了这庵中,可她终归是大梁的公主,旁人又怎敢轻慢?何况未央宫的那位主子虽然明里没法护着她,可这私下里却还是贴补了不少,除去每个月送到庵里的贴补银子,平时更是常遣宫人给她带来些衣裳首饰,生怕她在这处受委屈了。
这禅房外头瞧着和别处没什么不同,可若是往里一探便能发现里头的乾坤…
屋里摆放的一件一桩皆不是凡物,除了那置在外间的观世音菩萨,这处若说是清修之地,倒不如说是女子闺房。
这会周承棠便握着一杯茶盏侧倚在软榻上,她满头青丝梳成一个高髻,身上除了华服,珠翠首饰更是半点不少,耳听着宫人的通禀,她的面色便一沉。她握着茶盏的手多用了几分力道,连带着声音也是从那齿缝中咬出来的:“本宫不去找那个贱/人麻烦,她竟然还敢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