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平日里太凶残,丫头便顾着练竹,只得雪雁一人扶她。偏管平波病的七死八活,浑身无力,一个踉跄往下栽去。孔彰条件反射的拖了一把,却见管平波满面潮红,料定是发烧。中原人本就比姜戎人显小,先前孔彰不曾仔细瞧过她,此时挨的这样近,方发觉她竟还是个孩子模样,立刻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洪让眼前阵阵发黑,孔彰在他的地盘上动歪心,他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旁人却无此等龌龊心思,早有两个丫头过来扶住管平波,李恩会还道:“哎呀!你怎地病成这般模样?是凉的还是伤的?我带了好金疮药,回头替你送来!”
管平波还记得李恩会,勉强笑了笑:“多谢。”
李恩会还欲说话,孔彰已抬脚进了院子,众人只得跟上。男人吃茶,本无女人的事。练竹不过跟到门口,指挥丫头伺候,便退下了。管平波被揉搓一番,再入火箱,却是冷汗一层层的掉。此时没个缝针技术,她的伤口又深,方才的折腾怕是又震裂了。令人关了房门,忍着痛叫雪雁替她重新包扎。
雪雁含泪擦拭了血迹,轻柔着撒着药粉。管平波满脸阴郁,她昨夜醒来,强撑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窦家方得全面消息。今日迎接官员,管平波半梦半醒之间知道了孔彰的来历,亦知窦家算揭过一页了。本是好事,窦家却太过!她不信孔彰那等位高权重之人会点名见她,固然烦孔彰没事四处乱窜,却更恼窦宏朗溜须拍马!她一个小老婆,跪迎的资格都没有。管平波攥了攥拳头,居然拿她个病人当搭话的彩头。她到底为甚而病的?窦宏朗你欺人太甚!
房门关上,想来一群老爷也不会跑到偏房来逛。陆观颐从帐子中出来,帮着雪雁扶管平波躺下。却见后背的纱布不停渗血,登时怒火从烧!管平波失血过多加高烧无力,全没了平日的厉害。这帮仆妇就敢不顾她的死活,强行拖出去朝上官卖好!陆观颐死死咬着牙,才忍住出去破口大骂的冲动。好一个可意儿的老倌,好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妇,我呸!管平波那般能干,你们都不拿她当人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杀才,能有甚好下场!
管平波闭着眼调节着呼吸,形势比人强,她还得接着忍。她与窦家,不过是互相利用,何曾有过半丝真情。但也不必憎恨,横竖她也是演戏,不过演技比窦家人好些罢了。
温暖香柔的被子包裹中,管平波的身体却记着这两日遭受的刺骨寒意。她不由想起在刘家坳的日子,饥寒交迫的苦难在心中挥之不去。人命如同蝼蚁,凭她如何满腹才学,到头来也就值个十几两卖去行院的价值。
是没有兄弟之故么?不是!看过天高云阔的管平波岂能肤浅至此?在刘家坳,最多的并非男盗女娼,而是麻木。眼神空洞,没有表情的麻木。机械的寻觅着一切可食之物,七情六欲在饥饿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管平波穿到古代才知道,鲁迅笔下的阿Q觅食,是怎样的沉重与绝望。
觅食,只有野兽才是觅食。极端匮乏的物资,会让高等文明退回至丛林法则。任何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皆化作了浮云。所以管家能轻易把她逼向绝路;有必要的时候,窦家亦会轻易把她牺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管平波心中俯视着窦家众人,她能轻易的在窦家站稳脚,能借着这个跳板,跃上更高的舞台。甚至可以成为窦家的主宰,跟他们一样捏住别人的小命。
但她不想。
来自文明社会的管平波太明白上进与掠夺的区别。她并不善良,更不正直,只是有些底线不可逾越。她不喜儒家虚伪的规则,却认同世界必须有规则。一个合理的规则,可以保大多数人安康,而不是入目皆为看不见明天的绝望。
碌碌凡尘,没有几个能做到逆境之中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品德。善道善人,恶道恶人,并非纯粹哄人的话。至少她的御下之术里,绝不可能有一条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讨好而枉顾人命的原则。
第二次了,浑身无力任人摆布的第二次了!人的一生,难免有脆弱无助的时候。难道每一次都要与死神抗争?她有几条命来应对这帮贪婪无耻的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管平波默念着熟悉到至死难忘的歌词,只觉得异常的温暖与安心。脸埋在枕头里,掩盖着忍不住的泪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掷地有声的话语背后,是无数被大势碾压成齑粉的灵魂。管平波的眼泪不绝,但她没有脆弱,没有退缩。人不可理所应当的等待救赎,就如同一个国家不能指望援助翻身一样。昂首踏步向前走,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是任人蹂躏、不会反抗的管平波!今日之辱,必报之!
第60章 加重
窦家豪富,做的出百般花样的下酒菜。
头一个扎眼的就是洞庭特产银鱼鸡蛋汤, 便是孔彰从不沉溺美食, 也多吃了两筷子, 把李恩会看的啧啧称奇。
换了阿速卫的土话道:“难得你喜欢,不若找几个大水缸养上些许,带回去与太太尝鲜。
阿博同阿娴两个也可吃得。”
孔彰原不想理他, 待听见带回去给母亲与孩子吃, 又有些动心。
李恩会见状笑问:“窦大人, 我从未见过此鱼, 不知可养么?”
窦宏朗笑道:“不瞒将军说, 鲜鱼得四五月才有,旁的时候多是干货, 远不如时鲜。
常言道物离乡贵, 咱们洞庭人家, 银鱼干倒不怎么值钱。
既将军看的上,下官立刻使人备上。
待开了春有了新鲜的, 再打发人往京中送去。”
鲜银鱼本就是贡品, 自有人讨好孔尚书,只孔彰久居边疆, 去岁又一直怄气, 不曾在家吃着,遂今日才吃了个新鲜。
洪让还当是李恩会稀奇,不愿窦家越过自己搭上了上头,忙道:“年年我都要采买些送上京孝敬长辈的, 一事不烦二主,我一并送了吧,还便利些。”
窦向东不动声色,由着次子与人周旋。
都是当官的人,他不说话,旁人也不理他。
碍着孔彰在,窦家不好使美婢伺候,省的跟驸马有牵扯,反得罪了上头。
一行人颇觉无聊,只拿朝中闲话来讲。
窦宏朗勉力跟几句,文官们当他们土财主,更不理论他们是否说话。
不过在心中暗暗给窦家下了个不会拍马的考评也就完了。
文武不相筹,偏今日的主宾是个武将,把文官们卡的好不难受。
胡吃海喝一番,没了趣儿,便纷纷告辞。
窦宏朗又打叠了几份礼物,忙不迭的相送。
窦向东年老,送到码头,见大船靠到对岸,立刻掉头往二房而去!
窦向东憋了大半日的气,一个两个儿子不争气,他恼的头皮都要炸了!想着本就在鬼门关打转的管平波今日平白的遭了一回罪,就恨不能打死老二两口子!游击算个屁!他要见也是去房里瞧病人,凭什么叫他儿媳跪在院中。
那是一般的儿媳么?病死了哪个赔的起!
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二房,也顾不得老公公的忌讳,直接敲门道:“观颐,开门。”
陆观颐急急开了门,低声问:“洪让走了?”
窦向东点点头,跨进门槛,走到火箱边探视管平波。
后世有句话叫细节决定成败,凡有一番事业着,不拘性情豪爽还是秀气,皆是明察秋毫的性子。
窦向东只往里一瞧,就看见枕头上烟煴了块水迹,轻轻拨过管平波的脸,果见眼睛红肿了,就咬牙切齿的道:“好满崽,阿爷知道你委屈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满崽,是土话里长辈对晚辈极亲昵的称呼。
满,是小的意思。
通常是唤家中最小的孩儿,也可唤最宠的孩儿。
管平波幼时,她爹便是如此唤她。
病人容易脆弱,忽听儿时称谓,不由眼睛一酸,又滚下泪来。
窦向东伸手揉了揉管平波的头发,柔声道:“他是个糊涂人,等我们养好了伤,狠狠打他一顿。
叫他为着溜须拍马,把老婆都不顾了。”
管平波只不说话,窦向东生怕她与窦家离了心,拿了无数好话哄她。
要知道世间有才之人,鲜有不傲的。
不顺毛去捋,难道还用权势去压?果真能降服便罢了,倘或不能,倒结了仇。
管平波一个半大的孩子,又死绝了娘家,最好养熟。
窦宏朗两口子对着她演戏,果然昨天夜里那般难受都爬起来把事情说了个详尽才倒下。
哪知那两口子眼皮子忒浅,听见个驸马就得意忘形!眼见着管平波又昏昏沉沉的睡去,高烧却一直不退,窦向东脸黑的似锅底,忍着气对陆观颐道:“你二哥二嫂就是个没长脑的!你多看顾她些,短了什么只管打发丫头问你妈妈要。
万别离了她跟前。
再有,天大的事都不许搅了她休养,你二哥要犯糊涂,叫他来问我!”
陆观颐比窦向东还急,忙道:“我要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我跟雪雁很搬不动她。”
窦向东怒道:“要甚婆子!她男人做的孽,叫她男人伺候!”说毕,气的抬脚走了。
练竹在窗子外头听了半日,脸色阵阵发青。
也不知窦向东是拿管平波当小女儿养,还是想那一树梨花压海棠。
然不管怎样,她把管平波拖出去的事都惹恼了公公,窦宏朗外放的节骨眼上,又如何是好?顿了半日,觉着扣儿还得从管平波身上解,调整好表情,走进堂屋探视。
管平波正在昏睡,能瞧出个什么好歹来?陆观颐心里七上八下,她算看出来了,因着窦向东的宠爱,管平波在窦家地位超然,她自可大树底下好乘凉。
一旦管平波有个好歹,她立刻就要沦落成哥三个的粉头。
窦向东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知道。
生死攸关间,见了假惺惺的练竹也没好脸,姑嫂两个枯坐了半日,练竹只得讪讪的走了。
哪知到了天黑时分,管平波越发烧的厉害,只把陆观颐急的上吊的心都有。
练竹急急的打发人去寻窦宏朗,窦宏朗却是陪着一众官员在楼子里吃酒。
听到家里小厮来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洪让忙问:“何事?”
窦宏朗只得干笑:“小宠有些不好,大人见笑。”
洪让有心拉拢,窦宏朗有意示好,恰孔彰不耐烦跟他们厮混,早早回去休息,几个文官你一言我一句,亲热的好似失散了多年的兄弟一般。
正耍的高兴,窦宏朗哪里肯走?皱眉对小厮道,“我又不是大夫,唤我回去有甚用?”
洪让想了想,如今孔彰住在他家,习武之人又灵敏,他回去晚了少不得有些动静,横竖那尊菩萨明日就要走,何苦今晚惹的他不自在,便从善如流的道:“我们何时不能吃酒?尊宠的病情要紧。”
心里奇了怪哉,那女人生的不算天仙,怎么勾的这多人伤心?莫不是有别的风味?
窦宏朗还要客套,众人度着洪让的颜色,纷纷劝了几句,窦宏朗方对着上官们千恩万谢的走了。
正院内,窦向东暴躁的在屋里绕圈,肖金桃道:“知道的说你疼晚辈,不知道的还当你扒灰。
你可绷着点吧!”
窦向东猛的一拍案几,震的花瓶跟着跳起,怒道:“我能不急么?啊?”说着指着东边道,“十五岁!那样好的兵法,那般厉害的武功。
甚缝纫机洗衣机随手就有,转脸就能给我生造出火。
枪来!上哪找这么个人去?便是金山银海,也未必能寻出几个与她比肩的。
还是咱们家的人,不过日常多照看些,一年便是砸上二三千两,还不是肉烂在锅里?不比便宜了外人强?”说着又骂窦宏朗,“我今日要不是当着那起子当官的面,我窝心脚肠子都给他踹出来!好意思出门吃酒?他有脸出去吃酒!?我眼错不见就吩咐了小厮唤平波起来,他脖子上顶个脑门是配相的!那皇帝老儿就是个秋后的蚂蚱,洪让算个屁!跪迎你麻痹!”
肖金桃见丈夫动了真怒,也不敢很劝,干笑着道:“你恼也没法子,我再去瞧瞧。”
说毕,提着裙子一溜烟的跑了。
窦向东又开始在屋里转圈,心中把儿子骂了又骂,娘的他要年轻二十岁,早自家收了,保管比那废物哄的亲香!后院女人多特么简单!这都拢不住,要你何用!
肖金桃一路小跑到二房,迎头撞见了窦宏朗,张嘴就骂:“老婆身上不好,你还有心情逛楼子灌黄汤!我怎么就生出个你这般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窦宏朗不高兴的道:“一个小老婆,你们一个两个的看的比阿竹还重!阿爷要这般待二妈妈,你也觉着该不成?”
肖金桃冷笑道:“她黄雪兰有这般本事,我跪下管她叫娘!”说毕,也不理儿子,自己先进了院子。
西厢点足了两个大灯架,照的如白日一般。
练竹见婆婆面色不好,心中惴惴,只把眼巴巴的看向丈夫。
肖金桃白了蠢儿媳一眼,问道:“大夫呢?”
练竹忙道:“在厨下熬药,说是今晚十分要紧,不放心婆子胡乱熬,他去厨房守着了。”
肖金桃又走来看管平波,只见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