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仔细看去,发现他便是当日接住崔亮人头之人。黝黑的皮肤,精干的肌肉,标准的练家子体型。居然是孟志勇那怂货的弟弟,哥俩个真不像呐。待到他一套架势毕,笑盈盈的福身一礼:“闻得公子屈尊指点小子们枪法,特来道谢。”
孟阳秋把枪靠在树干上,随意扯了块手巾擦着汗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管平波忙道:“要谢的。如今我们举步维艰,公子愿伸出援手,感激不尽。”
孟阳秋擦完汗,把帕子搭在竹竿上,又拿起水瓢从缸里舀了瓢水喝了个痛快,才道:“闲来无事做耍,奶奶太客气。”
管平波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如此精妙的枪法,着实佩服的紧。”
孟阳秋嗤笑一声:“有话直说。”
管平波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实不相瞒,我们通不大懂枪法,不知公子可愿与我们做个先生?”
“家传枪法,不好外传,奶奶休得寸进尺的好。”
谭元洲笑道:“公子似姓孟,不姓杨。”按规矩,武学都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然而杨家枪却是宋末红袄军首领杨安儿之妹杨妙真所创,不也照例传的满天下,成为了枪法大宗?孟阳秋的推辞实在太敷衍了。
孟阳秋瞥了谭元洲一眼,没有接话,径自进了屋。管平波跟了进去,属于石竹特有的阴凉之气迎面扑来,在夏日里显的十分舒爽。屋里挂满了动物的皮毛,可见此人擅于打猎,想必弓弩之物也不差了。
孟阳秋见人跟了进来,倒不好撵的。何况管平波一介女流,竟胆敢直面土匪,为夫报仇,令人敬佩。引人在堂屋前的八仙桌上坐了,翻出两个竹杯倒满了清水,算是待客。
管平波打破沉默,笑问:“公子觉着我的鸳鸯阵如何?”
孟阳秋有些冷淡的道:“我没见过实战。”
“土匪的尸首见着了,”管平波道,“可以猜的。”
孟阳秋看着管平波,半晌才道:“你想学我家传本事,出什么样的束脩。”
管平波问:“公子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管平波轻笑:“非也。我借住贵地短短几日,便知公子缺的多了。”
“哦?”
“一缺出人头地,”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二缺善相马者;再则,不提心中志向,便只安居乐业,也是不容易的。公子说是也不是?”
孟阳秋兴致怏怏的道:“教了你又如何?”
“起码比憋在百户所里强。”管平波继续游说,“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孟阳秋看了管平波一眼:“你说话文绉绉的,不像习武的粗人。”
管平波道:“谁说我是粗人了?我父亲可是读书人!”
旁边的谭元洲摸了摸手臂,试图抚平方才乍起的鸡皮疙瘩。
孟阳秋也笑了:“小姑娘家家的,确实与众不同。”
管平波:“……”
孟阳秋岔开话题道:“你可知你把周遭的土匪得罪了个遍?”
“嗯呐!”
“所以我教你们有什么用处?出门就被杀了。”
管平波笑道:“公子此言差矣。人横竖是要死的,所以就不吃饭了不成?我帮着你们发了注横财,想是在贵所躲三五个月,令兄也是不好意思撵人的。我们练上三五个月枪法,未必就杀不出重围。”说着指了指谭元洲,“他这样的,我家有一群。到时长辈派人来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孟阳秋但笑不语。
管平波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依附旁人过活没意思。如今早不是先前,朝廷也管不着你们军户,何不出去闯一番事业?百户所再好,也与你不相干。朝廷制度,做次子旁支的吃亏。你从我们手里赚两个零花钱,也不费什么不是。”
孟阳秋忍不住问:“你还有钱?不是都在我大哥家么?”
管平波敏锐的听出了孟阳秋言语里的不满,笑道:“我阿爷最是个讲义气的爽快人,那点子东西算什么?公子这般本事,若在我们家,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不信我,就只问我们谭大哥。我不怕当着你的面说话,贵所之贫寒,我们可是生平仅见。”
军屯是管平波见过最蠢的制度,没有之一。按照朝廷规定,不独不能离开卫所,连通婚都只能找军户。而卫所却是世袭,就如孟家,孟志勇袭了百户,孟阳秋就只得依附兄长过活。作为预备兵员,他不能离开卫所去行商读书,但也得不到军屯的田地。人口繁衍,几代下来,旁支沦落的跟乞丐无二。又有重文抑武,文官逐渐形成了官家豪强,大肆圈地,挤压卫所的生存空间。许多军户沦为了豪强或军官的佃农,饭都吃不饱,就别提战斗力了。
卫所制度的初衷,是为了减轻朝廷压力的同时有充足的预备兵源。然而人是活的,不是皇权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们需要衣食住行,他们还有七情六欲。岂是一个制度就能解决所有?孟志勇当然可以怂,他再怂都有祖宗家业,有朝廷俸禄,还有兵丁可供驱使,不到天灾人祸且饿不死他。而孟阳秋呢?凭他再有本事,也只能混个候补。朝廷虽有武举,却因武职为世袭,多半也是世职走个过场,跟这帮旁支无关。可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没有路。陈朝不完才怪!
孟阳秋嗤笑一声,懒得接话。从窦家的排场便可知他们乃地方豪强。去地方豪强家里做打手,还不如他打猎来的自由自在。横竖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豪强许诺的“一番事业”,且打动不了他。
管平波本人是不大懂枪法的,她主要靠以前记的理论知识在长期的训练中调整。然而研发毕竟没有直接学快嘛!遂,继续游说道:“今次百户所发了一笔横财,看着多,却又真够几日嚼用?今年吃完了,明年呢?你们是军屯,堡外大片的田野。可土匪横行,卡住了水道与食盐,到头来你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还得与他们换食盐棉花。一年到头,尽为人做嫁衣。又有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石竹人口逐年减少,野猪自然逐年增多。你们种的田,还不够野猪祸害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你堂堂一个习武之人,日日操心饭食,还有甚成就可言?我为何要杀入县城抢上一把?盖因我的人是该习武的,不是该上天入地觅食的。在此乱世之中,没有自保的本事,早晚做了人家的盘中餐,还不如搏上一搏。我们立刻有了吃的,才能保持战斗力,不遭人欺辱。公子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见孟阳秋没答话,管平波把那日从崔太太身上抢回来的嵌宝如意云纹吊坠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此乃束脩。我等落难贫寒,还望公子莫嫌弃。”
孟阳秋瞠目结舌,宝石在石竹尤其难得,管平波出手也太大方了些。
管平波笑容不变。钱是死物。这话并非夸张,而是现实。就如孟阳秋所说,她把周遭的土匪得罪了个遍,随时处在死亡的边缘。金银本是为了延续生命而存在。一个金吊坠换提升鸳鸯阵战斗力的法门,怎么看都觉得划算。之前的话是愿景,但想打动人,金钱必不可少。可反过来说,只谈钱不谈情怀,同样是不行的。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钱去闪瞎人狗眼,就只好一半一半了。
金吊坠被推了回来。
孟阳秋道:“若只要我日常指点,你已送了份大礼,无需再给束脩了;若想我正经八百的收徒,那就等你们有本事活下来再说。土匪云集云寨,想宰了你下酒,你还是把心思放在如何逃脱上吧。”
管平波皱眉,问道:“你兄长会把我们交出去么?”
孟阳秋笑道:“我们几百年的邻居,有什么不能谈呢?”
谭元洲脸色微变。倘或土匪只要他们的人头,不追究百户所搬走的粮食,孟志勇未必就不肯答应!孟志勇自然是想借着“李将军的未婚妻”升官的,然而土匪若集结袭击百户所,孟志勇如何选,可就不好说了。
管平波同样想到了此点,不是自己的地盘,终究有太多的不便。孟阳秋算好意提醒,当然也可能是恐吓。希望他们自己圆润的滚蛋,别给百户所裹乱。
想了一回,管平波问:“他们果真都在云寨?”
孟阳秋点头:“没了崔亮,他们的麻烦不少。”说着指了指自家墙上挂满了的皮毛道,“我也得靠着他才能活下去。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与沿河的土匪一家家谈妥,但凡他的货物,按规矩给土匪孝敬。至少石竹左近,走他的渠道,都是能把货卖出去的。你一刀结果了他,几个寨子都想接他的班,你说你遭人记恨吗?”
管平波咯咯笑起来:“他们选不出老大,与我有什么相干?”
孟阳秋笑道:“你竟指望土匪讲道理?”
谭元洲忙问:“公子能送信出去么?”
孟阳秋道:“能,然而你家的救兵赶的及么?”
管平波道:“何必救兵!”
谭元洲惊讶的道:“你有法子?”
管平波再次确认:“土匪都聚集在云寨城内,消息属实么?”
孟阳秋道:“已在跟我大哥接洽了。”
管平波登时扬起了个大大的笑容,干净利落的起身,对孟阳秋道:“告辞!”
谭元洲追了出去,低声道:“奶奶!”
管平波停在土路上,招手示意谭元洲附耳过来,然后就在他耳边放了个炸雷:“虎自离山,千载难逢。石竹的小盐矿,我要了!”
第73章 引诱&鹤蚌&前夕
第87章 引诱
盐, 是人类存活必不可少的物资。华夏的土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盐矿盐田, 理应不属于稀缺品。然而从古至今必需品都是各路强人觊觎的对象。石竹盐矿亦是如此。
距离石竹县城云寨约四十里的地方, 有一个小小的盐井, 食盐产量仅供左近两三个县喝点淡汤。这也是隔壁罗蒙、谭城县能成为羁縻州的最重要原因。倘或没有本地的小盐井, 朝廷只消把控了食盐, 还有甚好谈的?故,盐矿虽小, 却系命脉。
窦宏朗未入石竹,便已查过此盐井。至石竹,首先看的亦是相关卷宗。根据之前看过的资料, 得知盐井如今在羊头寨手中。作为本地几大土匪团伙之首,管平波绝不信他们没有参与到谋杀窦宏朗的行动中来。管平波更不信一群土匪齐聚云寨是为了杀她,她一个女人, 且没资格被惦记。所谓杀她替兄弟报仇是假, 大概想抢崔亮留下的遗产才是真正的目的。管平波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崔亮这位掮客着实太敬业!
回到住所,管平波盘腿坐在床上思索。谭元洲跟着进屋道:“此事一个不好, 我们便交代在此了。”
管平波笑看谭元洲:“我们有得选么?”
谭元洲沉默。
管平波道:“首先,百户所不可全信, 我们得有自己的地盘。实告诉你, 这是我没来石竹的时候就定下的计划, 只来不及实施。你细想想,土匪才几个人?我们有多少人?不是在别人的地盘受埋伏,他们且奈何不得我们。其次, 我们没有粮食。抢自是能抢的,不独可以抢粮,还可以抢田。我却不想这么干,我不是土匪,不行土匪事。何况抢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以盐求存,是很好的路子。谁都要吃盐,想要盐,拿粮食来换。其三,也是我们最被动的一点。”
谭元洲忙问:“什么?”
管平波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孩子生下来,除非我舍的下,即刻溺杀,否则会是我们的拖累。甚至于说,不用太久,到下个月,我就是你们巨大的累赘。我们不能再指望旁人的庇佑了。不杀崔亮抢县衙,百户所不会真正收留我们。杀了崔亮,便是与土匪结了死仇。我们的每一步都是在钢丝上跳舞,一着错手,万劫不复。越是此等关键时刻,越要主动出击。因为,我们等不起。”
此言正是谭元洲所忧。他们一行外乡人,想要存活,谈何容易?赶上太平地界还好,水路密布,人人会水,扎个竹筏漂也漂回巴州了。偏偏是个土匪窝,又是带着一群女眷,明摆着遭抢。
谭元洲沉吟片刻,问道:“夺盐井,你有几成把握?”
管平波反问:“要听实话?”
“假话哄孩子们也就罢了,哄我作甚?”
管平波道:“一成都没有。”
谭元洲:“……”
管平波道:“事实如此,我没去过盐矿,迷路都有可能。”
谭元洲艰难的道:“你是我见过最胆大妄为之人。”
管平波道:“我们有得选么?”
“确实没有。”
管平波笑笑:“那不就结了?”
谭元洲长长叹口气:“我们一个本地人都没有,也只得亲自去探一回路了。但我们出门,姑娘怎么办?她腿脚不方便,我们不能带着走。待我们占了盐矿,那处必要防守,我们又如何来接?”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带走。”
谭元洲皱眉道:“怎么带?”
管平波道:“百户所有驴,我们买一头,把观颐搁在驴上即可。要趁早出发,才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