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到巷口,秦桑走上来拱手拜道:“太子殿下。”又问,“苏大人可要与殿下一同回宫?”
朱南羡道:“她的马车被青樾借走了,乘本宫的辇车。”
苏晋是臣子,照理是不应当与朱南羡共乘的。
好在朱南羡今日乘的只是普通皇辇,尚还不是帝辇,秦桑也没多说什么,掀了帘便将二人请上了马车。
马车起行,苏晋掀开侧帘往外看去,今日不知为何天黑得很快,一天星斗明亮夺目,明日大约是个好晴天。
“阿雨。”朱南羡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这一天星斗,轻声道,“上回我说,我娶你。”
苏晋神情微动,她垂下眼帘,没有将车帘放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朱南羡又道:“我已仔细想过了,等你送了安南使节回来,我们就行天地礼。”
“高堂是你的祖父与我的皇兄皇嫂,证婚让青樾来,至于宾客,就便宜十七了。”
“人是少了些,也不够热闹,但该有的礼数我一样也不会短了你。我是朱家嫡子,娶正妃当有一百二十八台聘礼,我已命人点算好了,走得是我的私账,户部与宗人府都查不出来;七天七夜的鼓瑟吹笙在宫里办动静太大,等陪你回蜀中祭拜谢相时我补给你;嫁衣就用母后当年嫁给父皇穿的那件,这是她最珍爱之物,一直保管得很好,后来她留给了我,要我……将它送给这辈子最心爱的女子穿。日子我也定好了,七月十三,处暑开渔节,你若觉得匆忙,也可以换个日子,只是,不要将日子定得太远就好。”
苏晋安静听他说完,浅浅地笑了一下,应道:“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节离开,七月初十出岙城,回来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宫。”
朱南羡将她拉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你也不必急着赶路,便是七月十三当日回来也来得及,左右宫里这头有我操持,倘使晚了,我就等你。”又道,“只是要委屈你,与我成亲竟不能广天下而告之。”
苏晋摇头道:“殿下事事都为阿雨着想,是阿雨委屈了殿下。”
不多时便到了宫里,吴寂枝与户部的一名主事正形色匆匆走出正午门,看到苏晋从太子殿下的辇车上下来,急忙迎上来见礼。
苏晋见他二人神色有异,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寂枝道:“回苏大人,杜大人不见了。”
先头沈奚还说等回宫后,要绑了杜桢来审,离下值到现在也就三两个时辰功夫,杜桢居然不见了。
苏晋道:“何时不见的?你们现在又是要去做什么?”
那名户部的主事道:“回苏大人,是下值后不见的。今日沈大人与您去赵府赴宴前,让下官去杜府请杜大人回宫,岂知下官到了杜府,杜家夫人却说杜大人没回去过,宫里也没见着人。方才沈大人听说此事竟是急了,让下官与吴主事来正午门等着您回宫,请您请示太子殿下,能否调兵去寻杜大人。”
如果说之前岭南军资账册的问题只是让沈奚略微生疑,那么杜桢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见,无疑加深了沈奚的疑虑。
这话一出,一旁皇辇的车帘忽然一掀,朱南羡探出头来,看了苏晋一眼,再看向吴寂枝与那名户部主事:“沈青樾呢?”
吴寂枝与户部主事原以为苏侍郎只是借太子殿下的车辇回宫,没成想竟是与太子殿下同乘一辇,惊诧之下跪地拜见,然后才道:“禀殿下,沈大人去都察院寻柳大人了。”又解释道,“沈大人说,虽然杜大人只不见了三两个时辰,但是——”
他二人话未说完,朱南羡便将手一抬,方才苏晋在辇车上已将沈奚的疑虑与他说过了。
“秦桑,传本宫之令,命府军卫以户部侍郎杜桢疑似遇险之由,派府军卫全城搜捕杜桢,务必将他给本宫揪出来。”
第161章 一六一章
秦桑称是, 唤来一名内侍来代他驾辇, 领命走了。
苏晋对朱南羡道:“殿下虽派了人去搜捕杜桢,但青樾要审三品侍郎, 还需刑部与都察院同时出令状,臣这就回去写。”想了想又道,“臣还要准备出使的事宜, 明日大出殡不能随殿下一同去皇陵,还望殿下代臣拜过故太子与故太子妃。”
朱南羡点头道:“好,你天不亮还要赶路, 早些歇下。”
言讫,将车帘放下,任内侍驾着辇车离开了。
其实苏晋方才的言语有些不妥, 即便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对苏侍郎十分信赖, 但她到底只是臣子,祭拜故太子与故太子一事,怎么能托付朱南羡这个储君呢?
好在吴寂枝知道苏晋是女子, 略一思索,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都说太子殿下私底下待苏大人沈大人十分不同, 今日见识了,果真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苏晋于是也反应过来,笑道:“我与青樾一路与殿下走过来, 私底下不顾规矩, 有些没大没小, 好在殿下宽容, 从来不怪。”又对候在一旁的户部主事道,“你先回户部,将这里的情形与青樾说一声,好让他放心,待会儿若青樾那里有任何状况,劳烦你来刑部通禀一声。”
主事忙道:“苏大人哪里的话,这是下官应该的。”
夜已深,宫禁里除了值夜的守卫与内侍,四下里静悄悄的,吴寂枝提着风灯为苏晋照路,一面将她往刑部引,一面道:“大人今日兴致好。”
苏晋愣道:“是么?”
吴寂枝点头道:“大人平日里几乎不笑的,今日倒是笑了几回。”
苏晋不由又笑起来:“兴许是去了赵府的定亲宴,沾了些喜气回来。”
不远处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走过,一见前方走来的竟是刑部的大人,连忙合手与苏晋拜下,吴寂枝与他二人对揖过后,又说道:“听闻今日赵府的定亲宴,柳大人最后没去成。”
苏晋点头道:“是,大人素来是个克己自律的脾气,最讲究今日事今日毕,先前被龚大人几个堵在奉天殿耽搁狠了,因此没去赵府,连贺礼都是命他府上的安然与阿留送去的。”
吴寂枝道:“那真是可惜了,还以为赵大小姐今日若能在妹妹的定亲宴上见到柳大人,指不定又能促成一桩好姻缘呢。”
对上苏晋诧异的目光,他解释道:“哦,苏大人可能不晓得,大约九年前,柳大人刚做御史不久,赵府的大小姐赵婉姑娘就独对他一人情钟。”然而这话出口,他觉得不对,想了一想,摇头笑道:“不过那时的柳大人还只是柳昀,才十七,年少沉稳,睿智俊朗,又是名门之后,师从大儒,当时整个京师谁不想嫁柳昀?”
苏晋愣道:“我只听过早年间,京师凡家有女,无一不想嫁青樾。”
“唉,那不一样。”吴寂枝道,又笑着说,“背地里说人闲话不大好,好在都是写陈年旧事,苏大人与沈柳二位大人相熟,想必他二位不会介意。”
“那时有个说法,沈大人是风流招姑娘家喜欢,但要嫁还是当嫁柳昀的。”
“当时下官还在做巡城御史,柳大人一入都察院,听说求亲的几乎踏破了老御史的门槛。苏大人您也晓得,孟老御史自家还有个女儿呢,心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给柳大人与自家女儿订了亲。订亲之后,赵府的大小姐赵婉便哭了好一阵,听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有人提起‘柳昀’二字就哭,她对柳大人情钟一事就这么传了出来。
“后来没几月,柳大人与孟家小姐成亲前,那小姐薄命,染急病去世了。老御史伤心了一阵,倒也看得开,心想着赵婉小姐好歹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太喜欢柳昀这一点有些出格外,样貌品性无一不好,于是就想着干脆帮柳昀做个主,将他的终身大事重新定了。
“不过老御史将柳大人视若己出,凡事必顾及他的感受,定下此事前,将柳大人叫来跟前问,说你可愿等三年,等赵婉大一些了,娶她为妻。苏大人,您猜柳大人怎么答的?”
苏晋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怎么答的?”
吴寂枝失笑道:“就一个字,好。”
苏晋讶然道:“就这么应了?他是诚心的么?”
吴寂枝笑道:“正是了,孟老御史也是与大人您一般想法,且他是个耿介的脾气,当下就问柳大人,你是真愿意,还是顺从我?赵大小姐你是见过几回的,你记得她的模样么?
“柳大人说应该记得,结果孟老御史问高矮胖瘦,问芳龄几何,大人他一个都答不上来。老御史气个半死,问那你为何说好?柳大人说,老师待学生恩重,这是小事,老师说是就是了,学生总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拂逆老师。”
苏晋笑道:“这倒像是柳大人的脾气。”
吴寂枝道:“后来有一回,下官为老御史送城北巡城御史的名录,恰好在都察院听到老御史与从前的刑部尚书沈拓沈大人提起这事,他当时也没避着下官,只说,柳昀这辈子孤孤单单的,于情缘亲缘都太寡薄,他急着为他定亲,其实是怕自己走了以后,柳大人再无人可以说话,其实私心里,他希望他能娶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还说柳昀的性子注定一生克己自苦,能有一桩遂心如愿的事也好,所以帮他将与赵府的亲事推了。也许是老御史这话有些惆怅,叫下官听了十分感慨,这么多年了都记得深牢,时常在想,柳大人这样的人物,要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喜欢,让他遂心呢?”
苏晋道:“我初识柳昀,也疑惑他这样人品为何还是孤家寡人,后来相识久了,才发现他有一套自己的法度,待事待物虽十分严苛,但律己更胜于律人,叫人钦佩有加,他的心思或许本不在这些他认为的‘闲事’,‘小事’上头。”
吴寂枝笑道:“苏大人说得正是,倒是下官拿凡心度圣人了。”
二人说话间,刑部已至,因苏晋明日天不亮就要离开,一走几日,刑部各公堂里直至此刻还点着灯,多得是值宿办公的人。
吴寂枝正欲将风灯交给一旁的小吏拿着,抬目一望,院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正是他们方才说了一路的柳昀。
吴寂枝手一抖,风灯一下子就落在地上。
苏晋见了柳朝明也惊了一下,心道真是不该背后议论人,明明没说什么,打个照面却已做贼心虚了。
吴寂枝拾起风灯,上前与柳朝明拜见过后,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柳朝明见他二人神色有异,眉心微微一蹙,却没多问,只对苏晋道:“皇贵妃的案子,你这里审得怎么样了?”
苏晋刚自方才的心虚中回缓过神来,神色端的十分严肃,道:“已差不多了,太医院安医正下得毒,他已招了,还说是受淇妃指使,淇妃也认罪,但这二人都不愿供出朱沢微,我正想着是否要这么结了,还是等淇妃身子养好写再审一审,适度用刑。”
柳朝明道:“就这么结了,淇妃已是死罪,你用刑她也不会供出朱沢微,安医正对朱沢微忠心耿耿,一定被掐住了命门。”
苏晋道:“我也这么想。”又揖了一揖道,“既然大人都如此说,那我趁夜里将案子结了,赶在走之前送去大理寺与都察院复核,到底是皇室宗亲的案子,不宜拖太久。”
柳朝明看着苏晋,一时没有回话。
方才沈青樾来找他说过杜桢的事后,他便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却又说不清在担心什么,就像是坚石入水,不知被从哪儿探出来的水藻绞住,沉不着底。
此刻看到她,想到她寅时就要动身,也不知能歇上多久,于是道:“你将皇贵妃案子的卷宗,证物,状词交与我,我眼下得闲,拿回去看过后,把刑部的结案呈词与都察院的复核奏本一并写了,你便不必管了。”
苏晋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
皇贵妃的案子牵扯到朱沢微,她是交给谁都不放心,这才赶回来亲自写结案呈词。但她今夜实有诸多要务,待会儿还要赶去礼部一趟,若柳昀肯代她写呈词真是再好不过,他做事严谨清明,她是一万个放心。
苏晋笑道:“按说我自己的事,断然不该请大人帮忙,但今日实在特殊。”她往公堂比出一个“请”姿,“大人稍后,我这就去将案宗取来。”
刑部公堂里值宿的看到左都御史大人与苏侍郎一并进来,纷纷过来拜见,苏晋吩咐了一两句,折去自己的值事房拿公文了。
不多时,一名小吏提了提了茶壶茶盏过来,与柳朝明道:“柳大人,这是苏大人特地命小的招待您的。”
茶水冲沏间散发一种十分清新的花香,却不是花茶。
柳朝明看了一眼:“岭南的香茶?”
“还是极品中的极品。”小吏道,“礼部的罗大人特地托了人从岭南一带采来,快马运来京师,前阵子罗大人总托苏大人帮忙,私下便塞了苏大人一块香茶,苏大人吃过后十分喜欢,拿这茶来招待人还是头一回,前两日沈尚书来了,也不过是取了方‘银丝儿’打发了。”
小吏说完这话,再拱了拱手,退下去了。
柳朝明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自一旁的案几上端过茶盏。
茶盖子一掀,腾腾的热气伴着清香涌出来,扑在柳朝明的眉间眼底,新绿的茶叶还在水里蜷曲伸展,清清浅浅一片水色。
一人独坐,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是清清浅浅的。
第162章 一六二章
片刻后, 苏晋便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取了过来,柳朝明粗略地翻了一遍, 见各公文已被她按日子排理妥当,递给一旁的小吏, 让他拿去都察院。
小吏走了以后,苏晋道:“这回真是辛苦大人,等我送完使节回来, 即刻去都察院领大人写得刑部结案呈词, 将涉案人等处置了。”
柳朝明没接她的话头, 只问:“你何时回来?”
苏晋道:“原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三, 只是, ”她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我想走快一些,能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来再好不过。”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眼下这么没由来地笑起来, 想必是开心得很了。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柳朝明看着苏晋, 只觉她的笑虽十分清浅, 却情真意切, 灼灼像有光, 竟让人不敢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