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宋珏与李茕自苏晋这里得了准信儿,一时大喜过望:“多谢苏大人,那下官们先去安排了。”
  苏晋与沈奚同行一段,快至正午门,对他道:“你先回,等正午一过,我与启光,会带上苏宛一齐去府上拜访。”
  她与沈奚之间本不讲究这些礼数的,但永济三年,沈筠将十七送去东瀛后,带着沈拓夫妇一齐回故里住了两年,今年岁末,总算重返沈府。
  而正是今日,宫中两位小皇子也会到沈府与沈筠一起过小年夜。
  经年流离,一家人难得重聚,苏晋正是想到此,才打算赶在都察院团圆宴前,去沈府拜见二老,也算为他们添些天伦之乐。
  屯田案一应卷宗已整理好了,只有归置出来的十余封信函还没来得及回复,幸而有翟迪留在衙署里与苏晋一齐作批注,不到巳时,便将公务办完。
  翟迪将要紧的回函交给手下御史,差他送去通政司,随即换了便服,与苏晋一起回了苏府。
  今年称得上是太平年,纵有波折,好在有惊无险,岁末年味浓厚,连街头巷尾都充斥着祥和气。
  苏宛等在苏府门口,见了苏晋与翟迪,轻声唤了句:“三哥,翟大人。”
  她这些年读了一肚子诗书,文静不少,也学会了理账,而今与七叔一起一人当半个家。
  苏晋“嗯”了一声,问:“送去沈府的礼备好了吗?”
  “已备好了。”苏宛答,“放在东屋耳房里,三哥要验一次么?”
  苏晋往府里走,看了耳房一眼:“不必。”
  苏宛点头:“好,那阿宛这便令人将贺礼抬去马车上。”说着,一手捧着账册,一手拾了支青笔,步去耳房门口,一件一件点数。
  翟迪见状,对苏晋行了个礼:“大人,启光去帮忙。”
  如今苏府不似以往冷清,苏晋到底是朝廷里首屈一指的大臣,府邸寥落,也是朝廷无光,她回京后,由礼部做主,除了原本在府里的七叔覃氏等人,又增添了七八小厮,十余护卫。
  苏晋见翟迪一个堂堂三品大员竟亲力亲为地搬起贺礼来,眉头一蹙,心想府上又不是没人了,正要开口叫住他,谁知覃氏忽然唤了声:“大人。”移目朝翟迪看了一眼,笑了笑,说道,“大人,您新制的衣衫备好了,这便来更衣么?”
  苏晋见她目光似有深意,点了点头。
  得回了房中,覃氏一边为她更衣,一边道:“大人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倒也罢了,您这样的身份,这辈子便是嫁人,也得里外瞒着,但小姐而今已二十二岁了,大人对她的事怎么也这般不上心?”
  苏晋一向待覃照林与覃氏如兄嫂,听了她这话,才反应过来:“是我的不是,既这样,等过完年,我去问问启光的意思。”
  她想了想:“启光孤苦,又没家人在世,一向视我为至亲兄长,就怕这事由我来问,他便是不愿也会应承,我得斟酌一下如何开口。”又笑道,“这种事,终归还是两情相悦最好。”
  覃氏道:“小姐不是绝美,清婉却是称得上的,大人不在京师这些年,翟大人总来府上帮衬,总不能一点意思也无吧。再说了,大人您是这朝堂里顶大的官儿,便是翟大人不行,下头那么些当差的,总有合适的。依我看,官职,样貌,都不是顶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品好。小姐儿时吃尽苦头,上了京,直到大人今年回府前,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些年当家,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肯亏待了我们这些下人。我就盼着她能嫁给好人家,一辈子享享清福。哎,之前不是还有个常跟着大人的,叫吴,吴什么来着,听说开了春就要回京。”
  “吴寂枝?”苏晋讶异,“他早就成家了,虽然正房去世多年未曾续弦,但也到了不惑的岁数,把阿宛说与他不合适。”
  覃氏道:“大人见多识广,眼光总不会错,只一点,虽要挑人品好的,倘若是像沈大人那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万万不敢高攀了,他太好,冲撞福气,福气浅的人嫁了会折寿。”
  苏晋一下笑出声来:“青樾若听了这话,只怕要哭笑不得。”
  覃氏道:“不过说也奇怪,大人身边,如沈大人柳大人人物怎么都不娶妻呢?”
  苏晋接过她手里的玉带,往腰间系了,对于覃氏,她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这一辈的臣子,没赶上好时候,生在这个动荡年间,从景元二十年开始,一直到永济开朝,朝局三五月就是一个剧变,每回剧变,死一批人,散一批人,谁也不知自己日后会怎样,尤其是陷在旋涡中的,若没家人无牵无挂还好,倘有了,自己落罪牵连家人不说,更有甚者,还会被人以家室妻子做质要挟,以身犯险,到末了,都不得善终。”
  立场,志向,与血淋淋的权争裹在一起,至今都没平息,连心上都容不下太多柔软,何况身后?
  今日反贼,明日忠臣,今日幕上宾,明日阶下囚。
  当年朱南羡被囚禁在东宫,她之所以敢从佥都御史迁往刑部做侍郎,直面朱沢微一党的暗锋与兵戈,不正也因为她身后无牵无挂么?
  反正一个不慎落入万劫深渊,死的也只是独一人。
  苏晋笑道:“何况像柳昀青樾这样的,日无暇晷,又宁缺毋滥,大约亦只有随缘了。”
  覃氏听得明白,叹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我活了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这日子啊,只有一个人时能过得圆满,两个人在一起才能过得舒坦,断断没有一个人时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等两个人在一处了便能花好月圆天长地久的道理。人活着,终归是活给自己的心看的。”
  苏晋点头:“便是这样。”
 
 
第263章 二六三章
  一时穿戴齐整, 至前院, 管家七叔与苏宛、翟迪已等在府门外了。
  苏宛名义上是苏晋的舍妹,但她早已过了出阁的年纪, 不能与兄长同乘一辆马车。
  翟迪道:“待会儿从沈府出来,还要赶去都察院赴宴, 周折辗转, 回到家中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今夜是小年夜, 都该团圆, 不如省去一个车夫,大人的马车由启光来驾吧。”
  七叔道:“叫翟大人帮忙点算贺礼已是我们这些下人的不是了, 腊月雪天,怎好再劳烦——”
  没等他说完,苏晋抬手一拦,她看了苏宛与翟迪一眼,想起覃氏方才叮嘱的话, 说了句:“随他。”步去头一辆马车前,掀帘入内, 又交代, “七叔, 劳烦您为我驱车。”
  反将苏宛与翟迪留在了雪道旁。
  苏宛一时无措, 翟迪愣了愣, 顷刻明白了苏晋的意思, 略显秀气的眼梢微微一动, 牵住马头, 对苏宛道:“那便请小姐上马车。”
  苏宛脸上浮上一抹浅霞,无声行了个礼。
  沈府比苏府还热闹些,到底是煊赫了几十年的高门深宅,虽败落一时,到了永济朝,出了一名国公爷不说,还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尊崇之至,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小年,若非沈奚事先谢绝了访客,只怕门槛都要被踏破。
  苏晋与翟迪一到,守在府门外的沈六伯便迎上来:“苏大人,翟大人。”一面吩咐下人将贺礼抬入府内,一面将人往府里请,“苏大人回京后忙得连上沈府吃碗茶的闲暇都没有,今日好不容易来一趟,听少爷说,大人竟不留下一起用晚膳?”
  苏晋道:“是,都察院设宴,实在挪不出空闲,过几日年关到了,左右没有公务傍身,我定是还要过来的。”
  一路穿廊过径,到了正堂,拜见过沈拓与沈氏,沈奚道:“沈筠一早去皇陵了,只先你一步回来,她事多得很,这会儿又要去后院换衣。”
  沈筠去皇陵是为探望沈婧,穿的是缟衣,回到府上,将缟衣换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沈奚就是这样,不编排她一两句总不能称心。
  苏晋笑了笑,接过沈六伯递来的茶,转头去问沈拓这两年来的近况。
  沈拓玩笑道:“苏州跟应天府都临着秦淮,两地住着其实没分别,但活得是个心境,远离庙堂,不问政,不理事,不给你与小奚添麻烦,便是老夫最大的造化了。”
  这边说着话,沈筠也自后院赶来了,她身姿窈窕,一身朱色袄衣若换作寻常女子穿,定显丰腴,但穿在她身上,反而聘婷多姿,如画的眉眼滟潋生光,又带着三分英姿,像开到极时的山丹花。
  苏晋上前拜见,踌躇着不知该行什么礼,明面上,沈筠是大随皇后,是至高无上的君,可私底下,她早已断了与朱昱深的情根,这辈子只认朱南羡这一个皇帝。
  沈筠看出苏晋的犹豫,另起了一个话头:“今日去皇陵探望阿姐,听以往东宫的旧人说,阿姐过世前,曾让十三请你去东宫一同过年?”
  苏晋道:“是,晋安陛下与臣说,每年年关,东宫总会自己关起门来热闹一回。”
  也从不邀旁人,若邀了,便是认定她是自家人。
  沈婧自小便将朱南羡视为亲兄弟,关怀备至,当年愿请苏晋去东宫,一定是想认下这个弟媳了。
  可惜没来得及。
  沈筠点了一下头,唤人取来一支锦盒,盒子里搁着一枚玉镯,明润生光,乃是极品中的极品。
  “这是当年我出嫁时,阿姐亲手赠与我的。”沈筠道,“而今我留着没什么用了,阿姐既与你有缘,便算我代她转赠于你。”
  将锦盒递到苏晋手中,又续道:“你与小奚是至交,又是十三最信任的人,在我面前便更不必拘礼,日后便跟着十三,唤我一声三姐罢。”
  沈筠言辞隐晦,但苏晋还是立刻明白了她话中深意,耳根子一烫,低声道:“是,多谢三姐。”
  一道茶用完,下人们进得堂内,撤去放了两个时辰的糕饼点心,换上更新鲜的,沈府原也没有这么讲究,但沈筠回京前,沈奚代她与朱昱深请示过,小年夜这晚,请阙无带着朱瑄与朱瑾来府上——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了两位小皇子。
  不多时,外间便有一名护卫来报:“沈大人,三小姐,二位小殿下的马车已行到街口了。”
  沈奚点了一下头:“命人去迎,我们这就过去。”
  随朱瑄朱瑾而来的百余的亲军在长街依次列阵,沈奚刚走到府门口,就看到朱瑄先一步下了马车,尔后又回身去扶朱瑾,带着小五岁的皇弟步去沈筠面前跪地行了个礼,唤了声:“母后。”然后又起身,对着沈奚,苏晋与翟迪揖下:“见过沈大人、苏大人、翟大人。”
  这是宫中太傅教的礼数,见到学问远胜于己身者,都可已师礼尊之。
  沈奚三人与他回礼,称呼道:“大殿下。”
  朱瑄略显稚气的脸上这才绽出一枚真心实意的笑,扑倒沈筠怀里,轻声问:“母亲是几时回京的?儿臣还没入冬就日日盼望着来探望您了!”
  朱瑄是与沈筠亲,他身后朱瑾却不尽然。
  二皇子太小,出生那年,恰逢宫中最动荡的岁月,沈府遭灾,沈奚落难,沈筠不得不抛下刚出世的他赶回京师,好不容易长到三岁,懵懵懂懂被人接到宫中做了正统皇子,沈筠又已离他远去。
  不到七岁的朱瑾看着沈筠,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若非父皇的寝宫里还收着母后的一副画像,他已快不记得他生母的模样了。
  朱瑾有些认生,不由得退后两步,靴后跟碰到马车的车轱辘,折转身,小手扶上车辕,望着阔身宝顶,沉默停驻的马车,轻声问:“父皇,您不一并下来看看么?”
  此言出,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府门街道霎时寂静。
  沈奚与苏晋对看一眼,一齐上前一步,对着马车拜下:“不知陛下驾到,臣等有失远迎。”
  马车里的人似乎沉默一瞬,尔后才掀帘而出。
  申时将至,日头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朱昱深今日未着龙袍,一身墨色劲衣,两边的袖口扎入铁护腕中。
  沈府一众人等看着沈奚与苏晋对着马车行礼,尚还难以相信是陛下亲临,这会儿见到朱昱深本人,都忙不迭跪下行稽首礼。
  所有人,除了沈筠。
  周遭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朱昱深下马车,到朱瑾上前去握他的手,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刻,却又凝滞得无限漫长,被佳节的喜气冲散的寒风卷土重来,冷意一点一滴,像要渗透进骨子里。
  帝王驾到,阎闾巷陌也变作庙堂,连年味都没了。
  沈奚心下沉然,当即自免了礼,笑嘻嘻地道:“是臣马虎了,险些忘了阙无尚在回京的路上,赶不及将两位小殿下送来沈府。陛下对他二人着紧得很,交给旁人定然不放心。”
  又回头吩咐:“六伯,赶紧去正堂再收拾一番,备上好的酒水与肴馔。”然后侧身让开一条道,躬身道,“陛下府里请。”
  沈六伯听了这话,对着朱昱深磕了一个头,带着下人打点去了。
  长街上驻守的亲军统领见圣上要造访臣子府邸,当即号令一声,率着一干将士重新列阵。
  朱昱深淡淡扫了沈府众人一眼。
  洞若观火如他,太容易看出这些人倍感荣光的眼神背后藏着的害怕,畏惧,以及诚惶诚恐了。
  诚如这个方才还热热闹闹,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府邸,在他出现的一瞬间,便被冻住了一般。
  “不了,朕不进去了。”朱昱深道。
  小朱瑾的脸上浮上明显的失望之色,轻声又唤:“父皇。”
  朱昱深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道:“瑄儿,过来。”
  朱瑄会意,几步过来,牵过朱瑾的手,温声道:“瑾儿,今晚皇兄、母后,与舅父一起陪着你好不好?”
  朱瑾回头又看了朱昱深一眼,一双眼水汪汪的,但他是天家的二皇子,不该这么娇气的,颔着下巴认真点了点头,应道:“好。”
  朱昱深见朱瑾乖觉,略笑了一下,但这枚笑十分淡,几乎是看不见的。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登上马车便欲回宫。
  正这时,沈筠忽然道:“四哥留步。”
 
 
第264章 二□□章
  沈筠虽贵为皇后, 但眼下在外间,她当着人称呼朱昱深为“四哥”, 实属不敬, 众人一时惶恐,纷纷拜下。
  朱昱深的背影顿了顿,回过身来。
  沈筠道:“阿爹, 您先代我陪一陪瑄儿与瑾儿,小奚,你带着所有人回府。”又对苏晋与翟迪道,“时雨,翟大人,你们既要赶回都察院,便不必在此多留了,仔细天晚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