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折转往南,头也不回地又道:“有本王在,谁也不能伤你。”
沈奚将陆裕为的事与柳朝明简略说了,续道:“马府摆这么大一个局,必定不是为了诱苏晋去,苏晋只是一个饵,他们要诱杀的,另有其人。”
他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朝明:“如果陆裕为被七殿下收买,今夜这个局是七殿下设的,那么杀了谁,对七殿下最有利?”
答案已摆在眼前。
七王的藩地在淮西,倘若他有夺储之志,那么从淮西引兵入应天府,最大的威胁就是朱南羡。
眼下景元帝还健在,兵权尚在帝王手中,可朱南羡自西北领兵五年却不是白领的,等景元帝去世,朱悯达作为嫡长子,是正统继位不提,就算届时七王兵强马壮,能自淮西长驱直入,却也挡不住西北卫所听命朱南羡,从后方夹击。
因此对七王来说,若想夺储,朱南羡无疑是他的心腹大患。
柳朝明负手听完,略一思索道:“七殿下既然摆了局,你半路上遣人跟去也是枉然,那里天罗地网,五城兵马司中一定有他们的人,恐怕就算连朱十三的暗卫也招到不测了。”
沈奚点头道:“不错,我现在就去东宫,回禀太子殿下。”
这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可以领亲军卫,一是太子朱悯达的羽林卫,二是十三王朱南羡的金吾卫。
照现下的情形看,大约只能由朱悯达率着羽林卫过去才能有力一敌了。
沈奚沉下一口气道:“我去回禀完太子,便赶去马府。”他说着,眸色忽然一凉,勾出一笑来,“策反策到本官头上来,那敢情好,都在马府呆着,一个也别想跑。”
柳朝明看着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一默,忽然唤了一声:“钱三儿。”
钱三儿从公堂一侧绕出来:“大人,可是要命巡城御史与大人一起赶过去。”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又道:“再请卫大人。”
钱三儿一愣。
柳朝明口中的卫大人乃锦衣卫指挥使卫璋。
可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不授命于任何衙门,柳朝明此去请卫璋,岂不让人觉出锦衣卫与都察院有牵扯么?
钱三儿道:“柳大人,是要让卫大人以缉拿盗匪为名误打误撞赶过去吗?”
柳朝明摇了摇头道:“不,让他正是为了救朱南羡而去。”
钱三儿一脸不解:“大人,可是这……”
柳朝明看他一眼,转头望向清清淡淡的月色道:“你说,今夜倘若沈青樾在马府将七王一干心腹一网打尽,朱悯达率羽林卫清了五城兵马司中七王的人,宫中日后的局面会怎样?
“陛下老矣,各皇储地位失衡,东宫坐大,我都察院必将只能依附于东宫之下,以后行事,可就难了。”
今夜的局面既然是太子与七王之争,那么锦衣卫去救了朱南羡,景元帝头一个怀疑的一定不是都察院,而是太子与锦衣卫有染。
如此一来,最终结果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太子与七王依然两相制衡,而这帝位,到底由谁来坐,还将拭目以待。
钱三儿恍然大悟,一时拜服道:“大人高智,是下官短视了。”
第28章
苏晋与朱南羡绕过朱雀巷, 走的是往正阳门的路。
每月的双数日, 各城指挥使都在城门当值。
也就是说,只要苏晋二人能及时在正阳门找到兵马指挥使覃照林,以南城兵马之力拖到明日清早,他们便可获救。
穿巷而出,再往前是昭合桥,桥下静水流深, 桥上站着一排人,当先二人一个穿着七品侍卫长兵服, 另一个是个熟人,刑部员外郎陆裕为。
朱南羡顿住脚步, 帮苏晋把兜帽遮低了一些, 自裹腰里拔出一把短匕交给她:“你拿着防身。”
短匕上刻着游蟒, 映着月色,蟒面分外狰狞。
苏晋一介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再无兵器傍身,只怕会拖累了旁人。
她知道眼下不是客气的时候,接过短匕对朱南羡一点头:“殿下也多加小心。”
陆裕为笑了笑, 圆乎乎的脸上细眼一弯显得分外和气:“十三殿下, 好不容易盼着您从西北回来,机不可失, 下官这厢得罪了?”
说着抬手一招, 身后的暗卫迅速将苏晋二人围成一圈。
苏晋暗自看了看, 这些暗卫均身着黑衣,不知是何身份,大抵算来,约莫有二三十人,这样的情形下,哪怕朱南羡再擅武,怕也是保不住二人全身而退。
为今之计,只有拖字诀。
侍卫长当先拔刀,刀锋出鞘,在暗夜里发出一声铮鸣。
四周暗卫闻声要动,忽听苏晋沉声道了一句:“慢着。”
她顿了一顿,借着暗卫们这一瞬迟疑,又淡淡续道:“陆裕为,殿下没和你提过,要杀十三殿下,该怎么动手才最合适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一时分不清这个身覆玄色斗篷,以兜帽遮面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
陆裕为只觉苏晋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听她的意思,竟也像是“殿下”的人?
他也不敢妄动,戒备道:“你是谁?”
苏晋听到这一问,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沈奚的家姊是太子妃,那沈家八成是太子一党的人。
陆裕为既在沈奚手下做事,保护十三殿下都来不及,怎么会诱她赴马府的局,借机刺杀朱南羡呢?
只有一个解释,陆裕为一定是被策反了。
被哪位殿下策反苏晋尚且不知,但她知道,任何主子都不会对一名反复无常的属下放心。
所以陆裕为现如今的主子,一定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握着几个筹码。
苏晋正是想到此,才决定假作是“主子”手下另一筹码,浑水摸鱼打算一拖到底。
她自斗篷下低低一笑,又道:“陆裕为,你可真够蠢的,你也不想想,刺杀十三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殿下他怎么会放心交给一个刚纳入他麾下,尚且不知根底的叛徒?”
他面色微微一滞,但很快便发现端倪:“不对,我是临时跟着尤侍卫长来的,殿下根本没将刺杀十三殿下的任务交给我。你若才是殿下的心腹,让他愿将这千金赌局系于你一身,怎会不知今夜布局,不知我为何临时跟来?”
苏晋心中一凝,却又笑了笑,她背转身去,淡淡地道:“你为何要跟来?因为你尚且比马少卿聪明一点,你怕自己与他一样,到最后沦为一招死棋,沦为他人的替罪羊,所以你才要为自己找一条活路。你算到十三殿下要往南逃,所以你等在此与尤侍卫长一起堵他,你想在你的‘殿下’跟前立一功,哪怕用截杀的法子,反正脏水泼不到你身上,最好由马少卿全担了,哦,实在不行,还有吏部曾友谅。”
苏晋这番话正中陆裕为下怀。
他满脸涨得通红,就像在一众人前被剥了衣露了羞一般,恼怒道:“你,你胡说!”
苏晋又是一笑,放缓语气似是语重心长道:“想要两头占便宜可不成啊陆员外,就算你能在‘殿下’跟前独善其身,可你背叛了沈大人。你觉得沈大人会放过你吗,东宫会放过你吗?还是你认为这世上除了你都是傻子,没人会瞧出你也是这棋局当中,至关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招,必死之棋。”
苏晋的话,正说出了陆裕为最担心之处。
就算他今夜能杀了十三王为殿下立下首功,可事成之后,以沈青樾之能,他真能逃脱吗?
心中惶惶而生的焦虑忽然让他冷静下来,忽然让他想起,在离开马府前,手底下的人说,十三殿下是带着一名婢女走的。
可这个身覆斗篷,一针见血便能参破时局之人,哪有半点婢女的样子?
陆裕为眯着眼注视着苏晋,终于道:“不对,你一定不是殿下的人。你若是,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况方才在马府随朱十三离开的是一名婢女,区区一名婢女,怎么会知道我便是刑部的员外郎?”
此言一出,众暗卫抽刀,四周顿时剑拔弩张。
然而不过片刻,苏晋的声音又清清淡淡地响起来:“陆员外,你是在好奇我究竟是谁吗?”她一顿,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兜帽,“那我便让你看一看。”
玄色兜帽滑下,青丝洒落肩头,称着苍白的面色,愈发清致动人。
陆裕为瞪大眼看着眼前人:“你是苏晋?你,你竟是——”
可惜就在他愕然的这一瞬,朱南羡一个旋身电光火石间便转到他身侧,并手如刃,自下往上挑飞他身旁暗卫的长刀。
刀光如水,刀身自空中打了个旋儿,被朱南羡一把握住,反扣手往回一押,径自架在了陆裕为的脖子上。
朱南羡挑眉笑了笑:“陆员外,有没有人教过你,两军对峙,最忌分心?”
马府外迟迟没有动静。
按照原先的计划,即便不能在宴堂内毒杀十三殿下,最晚丑时,也该有人来回禀朱南羡的死讯了。
可眼下已近丑时末,府外依旧如死寂一般。
曾友谅隐隐觉得不妙,称自己酒醉,当下便要告辞离去。
方才朱南羡莫名而来又莫名而去,已扫了这宴席大半兴致,一众大小官员见吏部尚书要走,皆松了口气,纷纷起身与马少卿道辞。
马少卿将人送至外院,不妨原本半掩着的府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沈奚青衣广袖,一脸悠闲地站在府外,抬眉笑道:“哟,这么热闹,马少卿摆酒,怎么没叫上本官?”
马少卿心下一片惨淡,沈奚是太子的人,他既来了,一定是大事不好了。
他一脸菜色地对沈奚拜下,唯唯诺诺地道:“不过区区小儿满月酒,下官怎么敢撑破了脸皮去请侍郎大人赏光?自然侍郎大人要来,下官是一万个愿意。”说着,又跪着换了个方向,伸手比了个相邀的姿势,“侍郎大人里面请。”
沈奚夤夜至此,对曾友谅来说,无疑宣肆着东窗事发。
他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下便对沈奚一拱手道:“沈侍郎慢用,老夫今夜醉酒,便不奉陪了。”
说着正要往外走,却被沈奚伸手一拦,“等等。”他冷目环视一圈,慢腾腾道:“本官既来了,谁都别想走。”
曾友谅不欲理他,避开他拦在身前的手,抬脚还没迈出门槛,却听沈奚冷冷地又道,“曾尚书,十三殿下死了吗?”
曾友谅迈出去的脚一下便缩了回来,他转回身,一脸阴测测地看着沈奚,“沈侍郎这说的是甚么大逆不道的话!”
沈奚没应他,反是看着院内一众大小官员,又道:“本官问你们,十三殿下可来过了?”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须臾有人应道:“回侍郎大人,来过了。”
沈奚眉梢一挑,又抬手指着曾友谅道:“那这位吏部的尚书大人可曾给殿下递酒了?”
这回没有人敢接话。
沈奚一笑:“那么就是了。”他转过脸,双目直直看入曾友谅的眼:“曾尚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十三殿下递毒酒。”
曾友谅勃然怒道:“沈青樾,你少在这大放厥词!你说老夫递毒酒,你可有证据?”
沈奚看着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忽然双手一摊,笑道:“没证据。”又道,“尚书大人计划周详,就算有证据,不早该被大人销毁了吗?”
他不等曾友谅再做辩解,环顾四下,忽然对兵部的何郎中吩咐道:“何苋,把你的佩剑拿来!”
何苋应是,当即双手呈上佩剑。
沈奚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将剑身“哐当”一声掷于地上,冷声道:“听好了,本官今日以太子之名,怀疑你们所有人包藏祸心,皆有刺杀十三殿下的嫌疑。你们想离开,可以,有胆子的捡起这剑,在本官脖子上抹一道,否则,便别怪本官便在你们脖子上抹一道。”
第29章
覃照林今晚值夜, 本打算在正阳门楼凑合一宿, 睡到一半,罗校尉忽然回禀说,外头好像有刀兵之声。
覃照林无奈,只好叫上几个官兵出去巡夜,哪里刚走到昭合桥,就见十三殿下以刀挟了一个矮胖模样的大员, 正与二十来名暗卫对峙。
今夜之局牵扯太广,不成功便成仁。
而与此局的成败相比, 陆裕为的命根本无足轻重。
朱南羡正是想到这一点,眼见着暗卫握紧刀柄, 他忽然将手中长刀往陆裕为脖子里一送, 鲜血瞬间迸溅而出。他随即抽刀一斩, 血珠子伴着凛冽的刃气往前扑去。
朱南羡趁着这一瞬间,往后一纵身, 一把抓起已悄然退至他身边的苏晋的手,短促地道了一声:“走!”
二人刚一转身,迎面撞上了正赶来帮忙的覃照林。
覃照林瞧见苏晋,眼珠子顿时瞪圆了:“亲娘咧, 你不是苏知事么?你这……老子是不是瞎了?”
他这一惊一诧, 却挡了苏晋二人的路。
身后的暗卫冲上来,朱南羡将苏晋往覃照林身边一送, 转身横刀在前, 抵住数名暗卫的纵砍, 身子往后一仰,刀身在身前挽了一个花,四两拨千斤地又把暗卫逼退。
苏晋也不迟疑,当下拔出覃照林腰间长刀塞到他手上,斥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去帮殿下?!”
覃照林这才反应过来,留下罗校尉保护苏晋,召集身后数名官兵冲上前去。
朱南羡虽不再是以一敌众,但这些暗卫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双方人数悬殊过大,须臾间就落了下风。
苏晋站在桥头,暗自握紧短匕,对守在一旁的罗校尉道:“别管我,你去帮殿下。”
谁知朱南羡听了这话,纵刀挡去一矛横挑,自两柄长矛间穿身而过。
他身上脸上都溅满了血,却还趁着这个空档回头道:“别来,护她走!”
苏晋双眼蓦地睁大,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暗卫侍卫长正是趁着朱南羡回头的功夫,忽然自覃照林身边脱身,一个虎跃纵到朱南羡一侧,举刀当头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