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忽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辰到了。
  两名刑部的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反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
  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可是我略胜一筹?”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晏子言一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了一辈子仇人,累了,来世做知己吧。”
  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
  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个人纵然一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
  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来世,愿为知己。”
  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的巍峨宫楼,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的酒盏,斟满一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的风声处遥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晋作别了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断想着晏子言最后的话。
  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做一名御史,当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吗?
  得到宫门处,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知事大人。”
  是京师衙门的赶车的杂役阿齐来了。
  阿齐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来了,刘大人让小的在承天门这等您——”
  苏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没等他说完,跳上马车打断道:“是出了甚么事?”
  阿齐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关。”
  苏晋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不再说话,当即一扬缰绳,打马扬尘而去。
  退思堂内团乱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脸乌青,被两名衙差死死制住,却依旧目眦欲裂。
  孙印德脸上也挂了彩,听了这话,“哼”着冷笑一声道:“跟本官有关系么?老太婆不知从哪听来的她孙子舞弊被抓,一直缠着本官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说句实话。再说了,陛下的圣旨早就下来了,她的孙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着也是拖累,本官说的不对么?他孙子该死,让她跟着她孙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连一向圆滑的刘义褚也是满脸铁青,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捏碎了去:“孙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这么告诉她,跟撵她赴死有何区别?”
  孙印德轻蔑一笑道:“撵她赴死?她投河自尽,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说甚么?”
  苏晋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问道。
  然后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满目悲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刘义褚,蓦地折转身去,亟亟赶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离开时,更要干净一些,大约是元喆的阿婆为她收拾过了。
  桌案上放着一双鞋垫,是阿婆比着她靴子的大小为她做的。
  是了,当日她为了让阿婆住得安心,便请她为自己纳了一双鞋垫。
  苏晋紧紧地将这鞋垫握在手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决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刘义褚与孙印德仍吵得不可开交,苏晋站在堂门,轻声唤了一句:“皋言。”
  然后她问:“阿婆怎么没的?”
  周萍听了这话,目色中的愤懑忽然化作无尽的哀楚,张了张口,哑声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个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本已留了个心眼,还问她可是出了甚么事,她说她只是想元喆了,没想到后来……”
  “没想到后来,阿婆直至傍晚都没回来,我和皋言这才着人去找,却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捞上来时,人已泡涨了。”刘义褚接着道,转头盯着孙印德,终于遏制不住怒意道:“我与皋言本已为阿婆置好棺材,姓孙的竟不让我们把阿婆抬回来,强命着衙差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匆匆扔了,把我与皋言绑了回来!”
  孙印德厉声道:“你还想抬回来?也不怕旁人以为是咱们衙门闹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
  “那你就任她曝尸荒野?”苏晋冷目注视着,寒声道:“孙印德,我将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帮忙照顾,只求你能积点德,不管不问便好,你以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过头来就是这么积德的?”
  孙印德怒喝道:“大胆!你小小从八品知事,竟敢对本官颐指气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苏晋冷笑一声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样,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录上再添一笔,我倒是想问问孙大人,到底有何脸面告诉阿婆,许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该死的?”
  孙印德道:“苏晋,你不要信口雌黄,许元喆是皇上亲下旨点名道姓的乱党,凭你一口一个冤屈,足以叛你忤逆圣上,千刀万剐不足以赎罪。”
  苏晋振袖负手,平静又坚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为公允二字牺牲的贞臣义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纵有人背后作祟,纵皇天不鉴,鲜血四溅或可一时障目,却遮不住天下苍苍民悠悠众口,终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会重现天日,反是你——”
  她向孙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双眼,痛斥道:“你身为父母官,上愧于苍天,下负于黎民,贡士失踪,你怕得罪权贵不允我查;仕子闹事,你避于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问责结党投诚七王,设局险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宫之中尚有义士毙于刀下九死不悔,你却在这计较一个自尽的老妪会不会污了你的清白?你还有清白在么?实在靦颜人世,行若狗彘!”
  孙印德听到最后一句,暴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本官说话?!不要以为你背后有左都御史,有十三殿下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现下就去都察院投状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动得了本官!”
  苏晋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惩治你,不假他人之手。”说着,她径自绕开孙印德,往衙门外走去。
  孙印德嘲弄道:“不假他人之手?你不过区区知事,本官看你还能掀起甚么风浪。难不成还能爬到本官头上不成?哦,你怕是不知道吧,再过几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苏晋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道:“那就给孙大人贺喜了,另还盼着孙大人记着,无论你用何种手段,爬得多高,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脆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苏晋觉得自己一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而坚定。
  幼时家破人亡的不忿与不甘在见识过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后化作乌有,只剩满心的怅悲与惘然。
  哪怕那年被吏部构陷,也仅凭了求生的意志,一步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如果说从前的执着与奔波只是为了心中的情与义,那么今时今刻,仿佛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堕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看见浮光。
  正如柳朝明所说,暗夜行船,只向明月。
  哪怕要蜉蝣撼树,哪怕会螳臂当车。
  苏晋守在承天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柳朝明的轿子从里头出来。
  苏晋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央,拦了轿子。
  安然命人停了轿,柳朝明走出来,看了眼苏晋,屏退了轿夫。
  是日暮黄昏的天,有风吹过,夹道两旁荒草蔓蔓。
  苏晋双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着眸道:“恳请大人,收时雨做一名御史。”
  柳朝明本想拒绝,却在她的眉间看到了异乎寻常的清晰与决绝,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句:“为何?”
  苏晋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有两种结果,一则,死;二则,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柳朝明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本官是问,为何要做一名御史?”
  暮风拂过,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今生今世,此志不悔!”
 
 
第36章 三六章
  孙印德的手下不肯透露将元喆阿婆的尸体抛于何处。
  苏晋与周萍刘义褚在淮水边寻了一整晚, 只能无功而返。
  当夜, 宫中来旨,着苏晋于翌日廷议后,进宫作证光禄寺少卿设局刺杀十三殿下一案。
  苏晋临睡前将已有的线索又理了一次,除却她当日跟沈奚一唱一和往吏部身上泼得脏水,晁清的失踪,的确与七王手下的人脱不开干系, 就看明日奉天殿上,媛儿姐的供词能交代多少内情了。
  翌日天未亮, 沈奚顶着一双乌青的桃花眼往东宫走去。
  他跟柳朝明一样,被勒停了早朝, 如今算是半个富贵闲人, 只可惜, 已连着几日睡不好。
  过了垂华门,还未进正殿, 胳膊肘忽然被人从旁一拽。
  沈奚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就看朱十七闪忽着双眼,一脸担忧地道:“青樾哥哥,我皇兄已在东华殿闷了近两日, 你能去瞧瞧他么?”
  沈奚心中不悦。
  十七是自小就跟着他与朱南羡厮混的, 自己好歹也算他半个兄长。怎么朱十三的愁闷这小兔崽子就瞧得出,他沈青樾的愁闷他就瞧不出呢?
  沈奚捻开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 若无其事地道:“应该的, 你皇兄的脑子经年不用打结得厉害, 眼下能稍稍转一转,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桩。”
  说着就要甩袖而去。
  朱十七追着他走了几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来都回王府了,听说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进宫来说要跟父皇求情,这才被大皇兄拦下,禁足在东华殿的。”
  沈奚顿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轻飘飘道:“东华殿是吗?”
  天刚蒙蒙亮,朱南羡一身玄色劲衣,反手横持一把长刀,刀锋微转,在晓色中划出水一样的光,他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如凌空之鸟,将刀稍倒刺而下。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着一排剑,都在这刀稍带起的刃风中发出铮鸣。
  沈奚抄着手,倚在游廊看着,戏谑道:“喂,这一招叫甚么?平沙落雁?”
  朱南羡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刀柄在掌心转了个满月,又提着刀大开大合地纵劈而下。
  沈奚嘁了一声。
  十七在一旁解释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练武的时候都不理人的。”
  沈奚郁闷不堪。
  他是本着好心才跟十七过来瞧一眼朱十三,没成想人好好地练武泄愤呢。
  头脑简单的人真好啊。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开涮,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还不痛快他才能舒服。
  他抄着手在游廊走来走去,并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现在悔过了?开始进学了?你知不知道这本书我六岁就倒背如流了?”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这本书是我念的。”
  沈奚将书扔回给他,坐下来翘着脚又对朱南羡道:“我以为你在府里闷了两日,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在修莽夫之道?”
  朱南羡纵刀如流星,自刀锋里看了他一眼。
  沈奚觉得朱十三真是油盐不进,“哼”了一声道:“你这么下去,下回被谁暗杀了都不知道。”
  朱南羡嘴角微微一弯,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过,再抬手往上一挑。
  数把长剑忽如剑雨一般扑簌簌朝沈奚飞扑而去,错落不一地扎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脚边。
  剑雨中还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颊飞来,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挡开,刀鞘擦着刃身,在空中打了转,斜斜滑下。
  削落沈奚右肩一缕发。
  沈青樾额间有一滴汗慢慢滑落。
  朱南羡收刀入鞘,回身扬眉,明亮的眼含带笑意:“怎样,被本王这么一吓,你心情可好些了?”
  沈奚面无表情地抽出折扇摇了摇,吐出两个字:“无聊。”
  朱南羡默了一默,将刀递给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人要杀你和你三姐,是我赶到救了你二人。”
  沈奚挑眉:“怎么,要讨债?”
  朱南羡点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你教我,我要怎么不纳妃就能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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