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沈奚“啧啧”两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图什么?为了苏时雨?”
  朱南羡不置可否。
  沈奚抄着手道:“罢了,谁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呢?那你听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时机——”
  待到辰时正刻,苏晋已等在墀台上候审了。
  今日的审讯不同于往常,事关皇子国体,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谅,光禄寺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里头面圣大半个时辰了。
  户部沈奚姗姗来迟,半刻前才进去。
  俄顷,墀台另一端又走来四人,正是太子朱悯达,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羡,与十四王朱觅萧。
  他们分别身着明黄,浅朱,深紫,竹青四种颜色的袍服。
  上有苍天茫茫,下有宫阁长风,四人风姿威仪,仔细看去,却各有各的不同。
  朱悯达不可一世,眉目端肃;朱沢微五官阴柔,眉间一点朱砂;朱南羡剑眉星眸,英姿勃发;朱觅萧白肤秀目,眼中却带有一丝轻慢。
  但到底是皇子龙孙,四人一同走来,气度煌煌,仿佛这天地之间只能容得下他们一般。
  奉天殿殿前内侍与虎贲卫侍卫长同时高唱道:“跪——”
  一时间奉天殿延至墀台,数百人齐齐跪地。
  四人来到殿前,一名内侍从殿内退出来道:“禀四位殿下,陛下还在问左都御史与沈尚书的话,请殿下们稍后片刻。”
  朱悯达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
  内侍跪下磕了个头,弯着腰退回进奉天殿去。
  朱觅萧“哎”了一声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说从小到大咱们这么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斗斗嘴便也算了,怎么每回轮到你身上,父皇就这么上心呢?”
  朱悯达斜乜他一眼,轻蔑道:“你既从小妒忌十三,怎未见得你跟他学半点好?”
  朱觅萧“啧啧”两声:“学甚么?胸无城府,还是直来直去?没办法,皇弟头上可没一个太子哥哥镇场子,凡事得靠自己呀。”说着又无不惋惜地看着朱沢微:“七皇兄,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这么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宠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
  朱沢微与朱悯达一样,都当朱觅萧是个蠢货。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羡一眼,温声道:“十三,自你从西北回来,为兄还未好好为你接风尘。小时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长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误会就不好了。”
  朱南羡只道:“七哥说笑了。”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微微一笑,负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对殿门前跪着的人道:“你叫苏晋?”
  苏晋称是。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脸来,让本王看看。”
  苏晋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是清致端秀。”朱沢微似乎颇意外地点了点头,又回头看着朱南羡道:“十三,当年你那顿血淋淋鞭子就是为他挨的?”说着温和一笑:“既这样,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头跟曾友谅打个招呼,把他派给你做个侍读如何?”
  朱南羡一愣,不由看向苏晋,见她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却在目光对上的一刻,将眸子垂了下去。
  朱南羡刚想说甚么,奉天殿的内侍出来通禀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请。”
  朱悯达当先抬步迈进了奉天殿,朱南羡跟在朱沢微身后,路过苏晋跟前,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目不斜视地步入了殿内。
  内侍这才又道:“京师衙门的苏知事?陛下也命你进去。”
  苏晋五年前也进过奉天殿。
  那是她殿试与唱胪之时。
  时隔经年,再入奉天殿内,左手边立着天子皇孙,右手边站着高官权臣,上首的帝王虽已年迈,但一双凤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仪令人不敢直视。
  她自深殿上拜下,听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苏晋?”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
  景元帝道:“听小沈卿之言,当日正是你听见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
  苏晋道:“回避下,正是。当日微臣躲在草垛子里,亲耳听到侍卫说,他们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杀十三殿下。”
  景元帝道:“你到马府去做甚么?”
  苏晋道:“为查故旧失踪案,微臣的一位故旧乃今科贡士,日前莫名失踪,微臣查到与寻月楼的老鸨有关,而此人被马府收作妾,于是趁着月宴,去查问下落。”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词?”
  沈拓当下呈上一份奏疏,一边回道:“禀陛下,供词都在这本奏疏里。确如苏知事所言,这名叫作晁清的贡士,与寻月楼故去的头牌宁嫣儿一起听到马少卿,陆员外与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关仕子闹事一案。之后,马少卿声称晁清听到了不该听的,要对他下手。”
  景元帝道:“这么说,这晁清才是关键的证人了。他人呢?”
  沈拓迟疑道:“回陛下,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景元帝将奏折扔到地上,斥道:“你们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
  右手边的臣子顿时跪了一地。
  景元帝这才悠悠道:“罢了,不见就不见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着人去查,看看可还有人听到这几人究竟如何谋划了仕子闹事,还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谁。”他说着一顿,又问,“曾卿,你怎么看?”
  曾友谅跪行着排众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禀陛下,臣虽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谋划了闹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与谋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是臣管教无方,待臣回去后仔细查过给陛下一个交代。”他一顿,又道,“不过陛下,仕子闹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诱赴马府之局,险些丧命,残害皇子等同谋逆,不得不细查啊。”
  曾友谅明知此案的关键得从晁清入手,却又将圣上的视线转到马府局的诱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为进,声东击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问道:“十三,你当日为何要赴马府之局?”一顿,寒声道:“朕倒是听人说,你仿佛是为这名苏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羡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话,是。”
  话音落,满堂哗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龙椅,斥道:“不知轻重!来人——”
  未等他说完,朱南羡忽然直直跪下,郑重道:“父皇,但儿臣这么做,更是为了大皇兄与七皇兄。”
  朱南羡从来胸无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悯达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觅萧一惊,柳朝明顿了顿,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无辜地眨了眨眼。
 
 
第37章 三七章
  朱南羡把今日晨, 沈奚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 太子不可能赢,因为他“染指”了锦衣卫,你父皇不允许任何人的势力驾临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赢,因为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谅是谁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 但他也不会输,因为你父皇还需要利用他来制衡太子, 所以更不会动曾友谅。
  这么算下来,谁最无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来, 他处置不了太子, 也不能处置七王, 那么被无故牵入此局的你,才是他亏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 是让你父皇明白他亏欠你,这样你若想问他讨甚么,他才更容易给你。
  那么,如何让他觉得亏欠?
  装无辜, 装不知情, 装兄友弟恭。
  朱南羡道:“自春闱以来,仕子舞弊闹事案, 一直视父皇的心结, 儿臣自西北回来, 亲见宫中大皇兄与七皇兄数度为此案奔波,儿臣想为父皇与二位皇兄分忧,却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恰好儿臣与这位苏知事是旧识,早先便听说她在查仕子失踪一案,又怀疑失踪案与闹事案本是有关,所以听说苏知事莫名赶去马府之局寻找线索,儿臣一时情急,才跟着赶去。”
  说着,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儿臣莽撞了,竟不料险些招来杀身之祸,日后儿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后行。”
  景元帝听了这话,目色凛然扫了朱沢微一眼,对朱南羡道:“此事不该怪你。”一顿,又问,“那照你看,此局就是马少卿一干臣子一手谋划的?”
  朱南羡一时未答。
  沈奚道,你父皇精明通达,你这番言辞,虽博取了他的同情,未必能博取他的信任。
  所以第二步,你要让他完全信任你。
  朱南羡,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何如此受宠?
  正是因为你母后。
  你父皇爱笃你母后,你的性情又是与你母后最像的,赤忱,善良,果决,坦率,最重要的是,她宽容大度,又怜悯之心。
  数年前,七王的母妃有一回在你母后汤药里下毒,人证俱在,可是待到要审,你母后念及七王年幼,竟说此毒是她不小心放的,你父皇这才饶了岑妃一命。
  这世上,唯有情感,最能一叶障目。
  你不必提到你母后,只需让他觉得此事与当年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就能信你。
  朱南羡道:“儿臣虽不知马少卿为何要设局害儿臣,但儿臣之所以能保得这一命,”他一顿,看了朱悯达与朱沢微一眼,“若不是七皇兄的东城兵马司为大皇兄的羽林卫开道,儿臣恐怕早就葬身昭合桥头。”
  景元帝听了这话,冷冷道:“他二人若再迟些,朕要了他们脑袋。”然后又温声对朱南羡道,“南羡,你起来回话。”
  沈奚说,你既已取得你父皇的同情信任,照理是可以提要求了。
  但是,你的要求是不娶妻便就藩,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你父皇又是个看中规矩方圆的人,仅凭亏欠与信任,还不足以让他答应你。
  你母后虽大度,但也果决聪慧,当年她虽保了岑妃一命,可是从今以后,再未允许过她踏入正宫殿门半步。
  所以你也要一样,你要就藩的目的,是你早猜想到这宫中有人害你,却不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心灰意冷避而远之。
  朱南羡并不起身,垂眸低声道:“父皇,儿臣这几日已想过了,儿臣在宫中待着毫无建树,还请父皇准儿臣不日就藩。”
  景元帝肃然道:“你尚未纳妃,且藩地也需仔细择选,此事太过仓促,容后再议。”
  沈奚道,这藩地也有个讲究,我问你,在哪就藩你父皇一定能同意?
  朱南羡略一思索道,江西,南昌府?
  沈奚道,不错,正是南昌。
  你父皇与你母后正是在南昌相识,为你取字为南羡,南之一字,也源自南昌。
  你父皇私心里一直想将这块宝地留与你或十七。
  加之今年南昌府流寇四起,急需治理,眼下还未合适人选,你若能及时就藩,无疑能为他解决心头之患。
  朱南羡怅然道:“儿臣这几日总想起母后,母后生前,尝与儿臣提起昔日在南昌府与父皇同甘共苦的日子,可惜儿臣出生在应天,未曾有幸回母后故乡亲见亲闻,若父皇恳许,还望父皇恩准儿臣择日就藩南昌。”
  景元帝道:“也罢,南昌近来流寇四起,你素来擅领兵,由你去也好。”一顿又问:“悯达,南羡的亲事,沈婧操持得怎样了?”
  朱悯达道:“回父皇,还在选。”
  景元帝“嗯”了一声:“加紧些。”
  沈奚负手,望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说,朱十三,其实你心思澄明,很多事,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多想。
  今日这番话,我只说一次,你记住了。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你若想要一击必胜,你就要知道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
  你心中其实都明白,你大皇兄与七皇兄想要甚么,马府那些要害你的臣子又想要甚么,乃至于,你父皇想要甚么。
  沈奚一顿,续道,你甚至明白,我为何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知道,我今日助你就藩,是对还是错了。
  你虽看着无权,但你根基太高,你是嫡皇子,且这些年来,你虽从未经营,但不经意间金吾卫左谦已被你收服,你在西北五年,兢兢业业,就算有一天没了领兵权,你还有那方的军心。
  倘若你赴藩荡平流寇,有了政绩,有了自己的亲军卫,你励精图治有了财源民心,真正封疆为王,那么——这宫中的格局,就要变了。
  自然,你大皇兄不会觉得这是坏事。
  因为他了解你,你们兄弟情甚笃,你不在乎储君位也更不会跟他抢,你起势,只能对他更有利。
  你七皇兄也不会觉得这事不好。
  因为各藩王割据,由你分去一部分势力虽表面看起来不利于他,当你从东宫下一枚死棋,变成一枚可以自主的活棋,他会觉得有机可趁。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今日的选择,表面上只是就藩,但事实上,你是从太子殿下的臂翼下走出来,只身踏入这嗜血的旋涡之中。
  从今往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权权相争的波云诡谲,你将在这条尔虞我诈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你肩负的,将不再只是一方将士的军心,你还需担起疆土与民生,社稷与立场,你的双手,将真正沾上血污。
  但愿到那时,你依然能初心不改。
  你想好了吗?
  朱南羡缓缓沉下一口气,郑重地往殿上磕了个头。
  若要靠他人的庇护,才能守住初心,连真正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要这安稳何用?
  “父皇,儿臣已想过了,七日后是母后的祭日,等祭日一过,儿臣就赴藩,儿臣这几年在外漂泊,未能守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道,实属不该。古有名士为其母守孝五年,儿臣思念母后心切,愿效仿之,想在南昌再为母后守孝两年,纳妃的事,两年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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