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悯达与朱南羡皆不语。
良久,朱南羡道:“谁都有可能。”
沈奚默了一下,轻声道:“是。”然后他在那个圈下,写上几个字——三,四,九,十,十二。
“此局缜密,自璃美人之死,钱煜之罪,至麟儿中毒,嫌疑从十三转至淇妃最后到朱十四,当中多少环节,若一环出错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信这布局人一定在场,否则何以把控全局走向?”
他顿了一顿,将枯枝一扔,又摇了摇头:“且不去想这布局人是谁,因为无论是谁,他一定不愿东宫因此获利。因为姐夫你,是这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此局的目的很明显,夺储。”
沈奚抬目再次看向朱悯达:“所以我猜测这一局尚未结束,还有看不见的后手,若姐夫您按照这一局铺好的路子往下走,将钱之涣扳倒,岂知不会落入另一个陷阱?所以我在想,会否给七王留一条生路,维持面上的平衡会更好一些?”
他说着,垂下眼帘,那一双分外好看的,洞悉世事的桃花眼里,头一回露出些许迷惘的神色:“自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无根无据,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朱悯达看着沈奚,良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温声道:“青樾,本宫知你智巧无双,旁人莫不相及。可你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
他负手看向这漫天落雪:“父皇施行封藩制,各皇储实力非凡,皇土看似完整实际四分五裂,本宫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尊为太子,早知登基之路必将染血。前途坎坷难行,时日却不再多,眼下大好时机,我岂肯浪费?扳倒七王,起码能令登基之后少一人与我兵戈相向,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麟儿,为了少一缕山河沦为焦土,我亦要这么做。便当真是有陷阱,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至今踩过的陷阱还少了么?”
朱悯达言罢,又叹了一声:“自然你的话也有道理,这样,你先把钱之涣贪墨的罪证交到东宫,本宫细想过后,再作决断。”
他再看一眼朱南羡,说道:“十三,你随我去看父皇。今日医正为他探诊过后,说圣躬违和,已……大不如前了。”
朱南羡一愣,眉峰浮起忧思,微一点头,跟着朱悯达走了。
寥寥的宫道上,片刻之间,只余沈奚一人。
这条宫道是被人扫过的,可朱悯达遣散了宫人之后,大雪漭漭而落,片刻又将眼前的青砖黑地染成白茫茫了。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话。
他慢慢地在这片雪地中蹲下身,盯着那根被他拿来画这天下棋局的枯枝。
风雪太大,枯枝已被积雪掩没了大半截,而方才雪地上字迹,危局,宫中大势,亦被一袭夜风拂没了踪迹。
沈奚愣愣地看着,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笑,而是无声的,一瞬即逝的。
他生性潇洒,恣意度日,奈何要被卷入这旋涡之中。
这便算了,还妄想着要凭一己之力,一己之智扭转乾坤,实在高看自己。
沈奚想,他或许只是被风雪掩去的一笔,多少年后,沧桑尽褪,可也要付于渔樵闲话之中?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都起了呼啸之声。
沈奚盯着那一根枯枝,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它慢慢地从一截,变为一小段,变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沈奚看着这黑点,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是了,若说今夜之局环环相连,那么一定有一条线将这些环串起来,正如将军征战排兵布阵,一定有一个阵眼。
只要找到这条串起所有环的线。
只要找到这条线。
沈奚脑中灵光乍现——奶娘是给朱麟喂毒之人,也是停毒之人,指认十三的是她,后来栽赃给淇妃的是她,最后招认是皇贵妃与朱十四的也是她。
最重要的是,璃美人是傍晚死的,而那盒有毒的枣花饼中午就去了宫前殿。所以,即便宫前殿所有人都没见过璃美人,奶娘自她那里取了酥饼,一定是见过的她的,且见到时,璃美人还没死。
她是自此局一开始便在的,并非小殿下中毒之后。
她所做的每一件每一桩事,都是此局最关键的部分,所以只有她,知道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真正目的何在。
沈奚想到这里,忽然自雪地中站起身。
积在肩头与发间的雪被他这一动震得扑簌簌落下。
而他在原地只怔了一瞬,蓦地折转身,不管不顾地往宗人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宗人府得了朱悯达之令,正连夜审讯后宫一干涉案人等,见沈奚这个外臣来了,本欲拦阻,但一想到他与东宫的关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他入内。
然而沈奚刚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有人抬着一个裹着白布的尸体从里头出来,那张脸他认得,是朱麟的奶娘。
第64章 六十四章
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沈大人。”
是苏晋。她是外臣, 被人拦在宗人府外, 目光扫过奶娘的身体, 亦露出忧色。
沈奚道:“让她进来。”然后他没笑,也没多作寒暄, 转头问一旁的内侍:“你们主事呢?”
宗人府原设宗人令与宗正,由皇子担任,后来诸皇子各自就藩,余下的朱十七等又少不经事,堂官出缺, 偌大的宗人府便由几个主事管着。
堂中亟亟迎出来一人,正是今夜从朱悯达处领命的胡主事。
沈奚开门见山地问:“这奶娘怎么死了?”
胡主事知道眼跟前这位身居要职,又是东宫之人, 不敢怠慢, 毕恭毕敬地道:“回沈大人,是自尽的, 刚画完押,一个没留神她就一头撞死了。”
苏晋问:“她可有交代犯案经过, 可有留甚么话?”
胡主事道:“已交代了, 那盒有毒的枣花饼下官也命人找着了, 被她埋在宫前苑一株梅花树下,具体案情, 宗人府会向三法司各承一份。只是……”他说着, 神情变得犹疑起来, “这奶娘死前, 的确留过一句话,这话十分奇怪,下官怕太子殿下听后震怒,不知沈大人苏大人可否代为传达?”
沈奚与苏晋对看一眼,齐声问道:“甚么话?”
胡主事还是有一些迟疑。
他还记得这奶娘将死之前的眼神,他从未见过这样复杂的眼神,像是有悲切与决绝交织,又掺杂着悔恨与释然。
“她说——甚么都是假的,这一生对不起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已是丑时时分,风雪小了一些,苏晋与沈奚离开宗人府,往前宫走去。
黑沉沉的夜被雪色点亮了些许,可这样暗白的光亮像一团看不透的雾,将整个深宫殿阁笼于其中。
沈奚走到一处废旧的宫门前,顿住脚步,他似乎累了,慢慢在门槛上坐下,自袖囊里取出折扇,敲了敲身旁空着的地方。
苏晋沉默一下,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奚问:“你怎么来宗人府了?”
苏晋想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好瞒着他的,于是道:“是登闻鼓的案子。有人,想让我尽快查清案情,想要置十四殿下与工部于死地,是故不惜借小殿下的惊风症来提醒我登闻鼓下,最后一个死者卢芊芊的死因。我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置朱十四于死地,其实十四殿下……”她顿了顿,续道,“只是看着势大,若到时真的有夺储之争,他是谁也抢不过的。我想小殿下的奶娘或许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过来问问,没想到晚了一步。”
沈奚“嗯”了一声道:“那你觉得是谁?”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又问,“依沈大人看,会是谁?”
沈奚一时没有作答。
须臾,他俯下身,用食指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四”,“十二”,说道:“朱昱深与朱祁岳,各自领兵北疆和岭南,有实力夺储。”
然后又写上“三”与“九”,“朱稽佑与朱裕堂,表面上依附于朱十四之下,实际借由工部修筑行宫,卖放工匠,大肆敛财,加之在封地盘踞已久,亦有实力夺储。”
最后抚平雪地,写上一个孤零零的“十”,“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朱弈珩。他智不外露,却尤在另外四人之上,心思沉稳却敛而不发,看似超然物外若有心要争,岂知不是另外一个七殿下?可是——”沈奚顿了顿,眼角泪痣一闪,微微蹙眉,“正因是第一个想到是他,我又否决了他,若答案如此昭著,那便不用防了。何况这些年我查过他,他在封地政绩平平,连亲兵卫亦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苏晋愣然道:“沈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沈奚收回被积雪冻红的指尖,忽然仰身往身后的雪地里一倒,看着漫天飞扬的雪粒子,静静地道:“我觉得要出事,你信吗?”
苏晋没有答话。
沈奚默了片刻,又道:“我七岁时,有一天想吃桑葚,大姐宠我,亲自去淮水边采。那是个初夏的清晨,我睡着了,醒来后,雨伴着惊雷下得暗无天日,我突然心慌,觉得大姐要出事,三日后,有人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听说是采桑葚时跌入了湍流中,同去的两个丫鬟也不见了。
“我十四时,三姐被封县主,我陪她进宫那天,烈阳高照,明明是秋日,我总觉得那日晖炙如刀锋,像是要人命似的,后来我与三姐果然在琼花苑被人追杀,明明有宫人路过,却像看不见我二人一般,我当时觉得自己跟三姐这辈子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后来还是十三赶来,救了我二人的性命。
“再有就是今日,这个我看不透的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我觉得要出事,可却摸不清源头在哪里,我希望我错了。”
苏晋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却低低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沈大人参不明白的事。”然后她说,“不知怎么,觉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轻笑起来,“倘我世间诸事皆可参破,那还呆在这儿做甚么?在街边支个摊子不是更好?”
苏晋诧异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里支了个枕,轻巧道:“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金字。”他举起折扇,在空中虚点数下,一本正经地道:“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苏晋愣了愣,片刻,同样一本正经地道:“是,待日后这摊子一支,上至将相王侯,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不挤在沈大人摊子前求批字的。大人一视同仁,统统请去排长龙,您却一笔一划慢慢写,到那时,还做户部侍郎干甚么,早该改行当神算子,不出一载,富可敌国。”
沈奚将折扇一收,自雪地里坐起身,看着苏晋忽然嘻嘻一笑:“不错,苏御史如此会说话,本神算子先赐你一卦姻缘,你自去琢磨。”
他说着,也不等苏晋回话,径自又道:“先说前半卦。去年春你被七王的人追杀落入云集河中,是十三救了你,发现了你的女儿身。当时与十三一起跳入河中的还有两名承天门守卫,你与十三的玉佩其实就是这二人捡到的。十三怕他们对你不利,连夜命人将他们送去西北,谁知这二人在半道上居然失踪了。”
苏晋默了默,垂眸道:“是,柳大人与我说过这事。”
“后来我与柳昀查过,其中一人被七王掳了去,但看样子,此人是不知你身份的,重点在另一个失踪的人。”
苏晋思量一阵,道:“大人想说,另一名失踪的守卫,是被今夜的布局人掳去了?”
若然不是,在一夜紧锣密鼓的问案之中,何以无缘无故提起一方刻了“雨”字的玉佩?想必那名布局人早已捕获了另一名守卫,并从他那里,得知玉佩的事更知道了苏晋其实是女子。
苏晋经沈奚一点拨,忽然明白过来。
她只是不解一点,此人知她身份,却不当众挑明,假借玉佩之事说给有心人听,这是何意?
沈奚看出她眉间惑色,却置之不理,续道:“再说后半卦。今夜之局,我姐夫彻底明白十三已有夺储之力,怕有人再从中作梗,为挑拨他与十三的关系不惜伤害东宫中人,是故命十三年关一过便回南昌。”
苏晋听他提及朱南羡,一时不语。
“你知道十三的为人,他自然应了。我姐夫觉得有愧于他,就说等年关过了,要把你送去南昌府陪他,此事,你怎么想?”
苏晋愣了愣,垂着眸道:“我没想过,我一直以来只想好好做一名御史。”
沈奚笑了一声:“那你知道十三怎么答的吗?”
苏晋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眨了眨眼却道:“我不告诉你。”
然后他站起身,颇随意地拂了拂沾在衣襟的落雪,笑嘻嘻道:“好了,这一卦颇费口舌,算你在我这赊了万金,不过本神算子心情突然又好了,不跟你计较,你将上下卦合一合,自去琢磨罢。”
奉天门外有一处梅园,早些年,此处莫名惨死过数名宫婢,故此人迹罕至。
柳朝明离开宫前殿后,没有回都察院,独自一人来了此处。
雪未止,他撑伞等在梅间,不知是否是沾过血,这里的红梅一年胜似一年滟潋。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踏雪而来,在柳朝明身后合袖一揖,毕恭毕敬道:“柳大人,殿下着杂家来还残玉了。”
这是一名年轻的内侍。
倘若宫前殿的张公公在此,必能认出此人是去年才转来宫前殿,常在膳房帮忙且分外不起眼的一位。
柳朝明并不回身,只淡淡问:“今夜之局,殿下布了多久?”
内侍道:“殿下知道大人会有此一问,命杂家告诉大人——十年。”
柳朝明眸光微微一动,片刻道:“以十年等一个契机,的确是他的作风。”
内侍又道:“殿下还让杂家谢过大人,只有大人明达高智,才会立时参破全局,将此案往他想要的结果审。”
柳朝明听了这话,却冷声道:“难道他以为凭沈青樾之志,会看不出端倪?今夜之后,沈青樾势必会阻止东宫打压钱之涣,为朱沢微留一条后路。”然后他一顿,问道:“他想把七王逼上绝路,是手里还有甚么筹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