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与之同时,只听“砰”的一声鸣响,瑶水桥头,几名内侍在花雨洒下的瞬间点燃烟火。
  烈焰接连不断地窜上苍穹,伴着笛声鼓声,炸出一片玉树琼花,又如流星般缓缓坠落。
  天地间都是缤纷的色泽。
  朱南羡仰头看向这华彩,心思微动,不由朝河岸望去。
  苏晋也正自这烟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来。
  可惜,这一眼连一刹那都没有。
  下一刻,朱南羡就眼睁睁地看着沈奚领着礼部邹历仁来到苏晋身边,几人对拜过后,邹历仁便自怀中取出一张八字红帖,讪笑着,递给了苏晋。
 
 
第77章 七七章
  朱南羡与朱祁岳打了个平手。
  景元帝赞扬道:“好!朕的儿子,该当个个踔厉风发。吴敞,将朕的昆玉弓拿来赐给南羡。”
  吴敞应诺,小声吩咐一旁内侍几句,内侍匆匆去了。
  景元帝看向朱祁岳,想了想道:“你这些年在岭南挂帅,连上前年曹将军过世也没能回京师祭拜,这次既回来了,就多住一阵子,朕听安平侯说,戚寰不日也要回京,你便在宫中等她,一起住到入秋再走。”
  十二王妃戚寰乃安平侯府戚家大小姐,左都督戚无咎之妹。依大随习俗,正妻诞下嫡长子后坐完月子,可回娘家住上半年。
  朱祁岳称是。
  景元帝又道:“听说你回京后,日日跟着南羡往北大营跑?唔,你如今既要在京师住上半年,没个正经职务实在不好。”他说着,忽道:“左都督,龚尚书。”
  戚无咎与龚荃齐声应道:“臣在。”
  景元帝道:“将鹰扬卫交给祁岳暂领。”又一看朱祁岳眸中的惊诧色,缓缓笑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凡事等不住,正好明日冬猎,你二人帮朕个忙,清早便将虎符给他。”
  鹰扬卫是上十二卫之一,虽不比羽林卫与金吾卫,但朱祁岳是庶皇子,能统领亲军卫实乃莫大的殊荣。
  朱景元一生之爱都给了故皇后,可若要说他这辈子亏欠得最多的,便是朱弈珩与朱祁岳的母妃淑妃了。
  淑妃原是臣工之女,出生不低,然而她入宫后不久,其父便因罪下狱,她也被降为选侍,随后诞下十皇子朱弈珩,虽被晋为婕妤,但亲生儿子却被抱去了皇贵妃宫里。
  直到后来诞下朱祁岳,才被封为淑妃。
  朱祁岳与朱南羡一样,自小尚武,可惜淑妃是罪臣之女,受限颇多,而随各将军去营中修习武艺,是嫡皇子才有的特权。
  朱十二很小的时候,日夜都盼着小十三自军中学了东西,来他宫里教他。也许他从未察觉,当他看着在自己眼前比划得认真的小十三时,眼里都会露出极歆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落在淑妃眼里,便是一道心伤。
  这个性情一直平缓如水的女子一生从未求过朱景元甚么,就连当初朱弈珩被抱走,她也只是默默流着泪看着,唯一的一回,便是央求景元帝让十二跟着小十三一起去军营。
  却石沉大海。
  彼时朱南羡一身三脚猫功夫,教了半年连自己也整不明白了。
  于是小小的他抱头蹲坐在地上,想了半日,忽然仰起脸,展颜道:“十二哥,不如我去求父皇,让你跟着我去军营吧?”
  朱祁岳摇了摇头:“没用的。”他的母妃已经去求过了。
  朱南羡那双眼自小就明亮如星,他坚定道:“下月初是我生辰,父皇说过,我要甚么他都会允诺,我帮你去求他。”
  于是一个月后,当朱祁岳站在马蹄扬尘,铁甲森然的军营,他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不一样,有的东西对他而言比摘星还难,对十三这个嫡皇子来说,不过是一句话。
  但小小的朱祁岳又想了,他向习武便可习武,求仁得仁,其实也不错。
  何况十三从未有一日在自己跟前拿过架子,自小到大,一直敬他为兄为友。
  朱祁岳撩袍跪地,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儿臣——谢父皇隆恩。”
  这厢事毕,翰林院吴掌院呈上一张金帖,上书十数个为朱十七拟的字。
  景元帝拿起来一扫而过,目光忽然在“旻尔”两字上顿住。
  翰林为皇子拟字都有个讲究,若非与其出生息息相关,便是要对其人生,对江山社稷寄予厚望。
  朱十七是嫡,金帖上的字无一不是对景元帝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的,除了“旻尔”。
  旻是秋,朱景元记得,十七是九月十九的生辰,深秋时节,桂子都谢了。而那年他正是在这样的时节凯旋归来,初见到十七,他业已一岁,皇后等了他快两年。
  “旻尔”二字里没有挥笔泼墨的锦绣江山,也没有悲悯的孺人情怀,可“尔”之一字像有无限长的尾音,慢吞吞地道出他这些年对故皇后的思念。
  这个字,就像拟到了他心底。
  景元帝问:“旻尔二字,是你们当中谁拟的?”
  吴掌院愣了愣,连忙拜下:“回陛下,这字不是臣等拟的,是都察院苏御史昨日送过来的。”
  众臣都在听景元帝赐字,站得错错落落,乍一听闻这字竟是苏晋拟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晌,才找到与沈奚邹历仁立在一处的她。
  朱景元的声音一下便凉下来了:“你是都察院的人,怎么帮着翰林拟字?”
  苏晋上前来拜下,还未作答,朱十七便抢着道:“禀父皇,是儿臣听闻苏御史高才,请他帮忙拟的。”他实在忍不住满心欣悦,弯下腰恳请道:“父皇,儿臣喜欢旻尔这个字,求父皇为儿臣赐字旻尔。”
  景元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半晌,才移目扫了朱十七一眼,冷笑着斥道:“没出息。”然后面无表情道,“你也就配‘旻尔’二字。”
  提了朱笔在金帖上圈定,朱景元站起身道:“悯达,今晚你多操持一些,明日冬猎的事宜由你定夺,等卯时要动身了,朕再过来。”
  朱悯达道:“父皇放心,儿臣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景元帝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又道:“冬猎过后,正月初七昭觉寺祈福,正月十五城门楼迎春,开朝后巡视三军,都由你代劳罢。”
  此言出,连朱悯达都愣了一瞬——
  历朝历代,开年后的国运乃重中之重,因此年关后的祈福,迎春,巡军,无一不是由帝王亲自操持。
  而朱景元将这些事宜全交由储君,大约是等开春巡军过后就要传位了。
  朱悯达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儿臣遵命。”
  景元帝端起酒杯,对着坐下众人遥遥一举:“朕乏了,尔等尽兴。”仰头饮尽,扬长而去。
  方才诸臣工俱已开怀,眼下景元帝走了,更要尽欢,或有不拘小节者,已左一杯右一杯地行起酒令来。
  朱南羡神思不定地饮罢几位皇兄递来的酒,眼见着礼部邹侍郎又摸出那张八字红帖递到苏晋跟前,正要冲过去,奈何胳膊被人一拽,朱旻尔闪忽着双眼看着他:“皇兄,我们去皇嫂那边看麟儿好不好?”
  朱南羡的目光黏在那张红帖上,有些不耐烦:“你自己不能去吗?”
  朱旻尔分外难为情:“那里都是女眷。”
  朱南羡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去找九哥下棋。”
  朱旻尔眨巴着眼望着他:“方才九哥与三哥一起去对岸了,皇兄没瞧见吗?”
  朱南羡这头记挂着苏晋,也没多想朱稽佑与朱裕堂去女眷那处做甚么,就看着邹历仁滔滔不绝地说完,又要将红帖往苏晋手里塞。
  朱南羡烦不胜烦,姓沈的王八蛋,就晓得看戏,也不知拦上一拦!
  他再等不了,抛下一句:“你去找大皇兄,让他陪你找乐子!”
  就在苏晋接过红帖的一瞬间,眼前一道人影一闪,红帖倏忽间就从她指尖被抽走。
  朱南羡稳了稳气息,仿佛很平静地将手中红帖看了一看,“咳”了一声,端出三分严肃问道:“邹侍郎这是在做甚么?”
  邹历仁有些吃惊,怎么,十三殿下当了左宗正,连臣女婚嫁这等闲事都要管了吗?难道是嫌自己没跟他打招呼?
  邹历仁于是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回殿下,臣正是在为自家长女与苏御史说门亲。”
  朱南羡脑仁儿一疼,脱口而出:“大胆!”
  邹历仁一脸惛懵,似乎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个大胆法。
  这时,沈奚忽然“啊呀”了一声,分外讶异地上下打量了邹历仁一番,拱手鞠了个大礼,“这可真是要恭喜邹大人贺喜邹大人了!”
  邹历仁脸上写着五个字——这都啥跟啥?
  沈青樾十分耐心地解释:“敢问邹侍郎,邹大小姐今日可来了?”
  邹历仁道:“来了呀。”
  沈奚道:“看来,明日冬猎,十三殿下决意带去的女子正是令千金了。那照这么说——”他故意顿住,等着邹历仁将心提到嗓子眼,似乎揣测着又道,“十三殿下想纳的妃岂不也是……”
  “沈青樾!”朱南羡忍无可忍,一脸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的表情。
  他再稳了稳心绪,对邹历仁道:“邹大人莫要误会,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邹历仁的心这才从嗓子眼降下去。
  在他看来,福泽太深未必是好事,能跟苏御史说成亲那叫万事大吉,可倘若跟朱家结亲,做成皇亲国戚,那便有些无福消受了。
  就譬如天上掉馅饼,倘若是张金饼,只会将人砸死。
  沈奚愕然道:“不是这意思?”他再细细一想:“啊,我又知道了。”
  然后他笑嘻嘻地说:“邹大人,殿下这正是要为令千金与苏御史作保!”
  “崔嵬”方才交给一名内侍了,朱南羡一摸腰间,平静地道了句,“本王刀呢?”然后他四下望去,看样子是要去找刀。
  朱南羡尚未走远,苏晋便在身后唤了句:“殿下。”
  她对着邹历仁一揖:“多谢邹侍郎美意,只是下官近日有亲人离世,打算待开春回乡里一趟,暂无心娶亲。”
  邹历仁到底是个知礼之人,听苏晋这么说,便道:“原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怪邹某这亲事说的不是时候,苏御史节哀。”说着,对苏晋回以深揖,折身走了。
  等邹历仁走远了,朱南羡才问:“你……有亲人去世了?”
  苏晋道:“正是想与殿下和沈大人说这事,其实不是亲人,是当初收养过我的一位叔父。”她看二人一眼,解释道:“但也不急在这一时走,我昨日已去信一封,等杞州有人回信了,再看要何时动身,终归……要等诸事已定之后。”
  沈奚知道苏晋万事自有一番定夺,于是道:“好。”又道,“你也不必勉强,若有需要帮忙的,自可与我提。”
  他知道苏晋的“诸事已定”是何意。
  宫前殿一事如同不散阴影笼在他二人心头,沈奚心中有同样的不安。
  朱南羡深思一阵,说道:“杞州在广西道,我走得早,初七就要动身回藩,不如这样,我先绕开南昌,南下去你杞州故里看看,派人送急信回来,你也好放心。”
  苏晋抬眸看向朱南羡。
  她从不愿劳烦旁人甚么,她本该拒绝的,可倏忽间,她竟一反往常地不想拒绝了。
  这一丝触手可及的温暖,像凛冬过后,开春第一缕阳光,足以破冰。
  苏晋不由笑了笑,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甚么,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几声轻微的惊呼,一名内侍自瑶水桥上匆匆跑来,对着朱南羡拜下道:“殿下,戚四小姐出事了!”
 
 
第78章 七八章
  朱南羡蹙眉道:“你去找十皇兄,他领宗人令。”
  内侍看十三殿下不悦,跪在地上磕头道:“十殿下已过去了,他说因这事与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都有关,所以请您一并过去。”
  怎么朱稽佑又搅到里头去了?
  朱南羡觉得头疼:“怎么回事?”
  内侍有些难以启齿:“听说、听说是三殿下轻薄了戚四小姐。”
  苏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审登闻鼓案时,孙印德曾说过朱稽佑进京后便看上了戚绫,在年关宴上有动作,还让她给朱南羡提个醒。
  可是,登闻鼓一案后,朱稽佑已被圈禁,今日废了这么大功夫,好不容易讨了陛下开心,如今他保命都来不及,怎么能在这个当口出这样大的岔子?
  就算是色迷心窍,也不该是这种迷法。
  苏晋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她看朱南羡似乎有顾虑,便对他道:“殿下,这不是小事,殿下还是赶紧过去一眼得好。”
  朱南羡听她这么说,便点了一下头道:“那好,我将事端弄明白了立刻回来。”
  他大步流星往对岸走去,来通禀的内侍刚要起身跟着,不成想朱南羡却冷冰冰扔下一句:“跪着!”
  四下里热闹非凡,到处都在行酒令,可外间的雪夜世界却是清冷的,也许是要顾及女儿家的名声,方才的事并没有宣扬,对岸的骚动或许只是女眷之间的嬉戏,人们很快就不当回事。
  沈奚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他对内侍道:“你起来,看着本官回话。”
  那名内侍扬起脸,眼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沈奚问道:“三殿下轻薄戚四小姐,是怎么被发现的?”
  “回沈大人,是侍卫搜柏树林时发现的。三殿下似乎是醉糊涂了,要去解戚四小姐的斗篷。”
  苏晋曾去过朱稽佑府上,深知他是个成日饮酒之人,方才至多喝了几杯,如何会醉糊涂?
  她将这个疑问放在心底,举目望向对岸郁郁柏树林,问道:“为何好端端地要搜林子?”
  内侍听她这么问,双目滞了一下,那丝难以言喻的恐慌色更甚了:“回苏大人,宫里、宫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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