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朱祁岳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手边的药汤已温凉,戚寰端起药碗,对祁岳道:“不烫了,我服侍殿下吃药。”
  朱祁岳看了那深浓的药汤一眼,沉默片刻,忽道:“十三这回走了,如果被抓回来了,那就死路一条了吧。”
  然后他又苦笑了一下:“这药我不吃了,最好能多病几日,若好得快了,七哥又要让我帮他去追十三。”
  他在搁在塌边的手倏然握紧,一双好看的飞眉拧起,燕尾似的眼梢写尽颓然:“我不想去追十三,他不原谅我,骗我,对我下毒都好,这是我欠他的。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走得远远的,然后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回来。”
  戚寰愣怔地看着朱祁岳。
  她在岭南陪了他数年,看过他因流寇乱杀百姓而震怒,因痛失将卒而伤悲,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颓败丧气。
  哪怕她当年满心欢喜地嫁给他时,他掀了喜帕,眼中的难过与失望也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
  戚寰觉得,她心中的十二殿下该是意气风发的将帅,该是快意恩仇的剑客,该是不问功过是非只从心而行的侠士,却独不该是在这深宫中的皇储。
  她实在是想让他开心一些,自她回京,已经很久没见他真地开心过了。
  于是她温声道:“日前踏春时,如雨说我那支南疆蛱蝶衔花簪别致好看,我想送给她,可这支簪子原是殿下送的,怕这中间隔了一层他不愿收,只好说原本就是殿下送的。”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殿下,我离京太久,又思家得紧,且自小与如雨感情甚好,不忍分开。这些年她一直在府里也没个着落,不如等入秋后,让她随我一起回岭南,日后我与她姐妹二人,也好彼此做个伴。”
  朱祁岳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他怔然地看了戚寰一眼,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咽了下去,只回了句:“……再说吧。”
  寅时三刻,宫外传来号角声,这是要出征的将士开始整军的声音。
  整军过后也非立时出发,还要点帅,要祭酒,要敬皇天,敬社稷。
  苏晋便是听到这号角声醒来的。
  事实上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今夜的纷乱,并未睡多久。
  眼前的这间屋子她曾来过,一张青竹榻,一扇高窗,一张书案,是柳朝明值事房的隔间。
  书案旁,柳朝明背身而坐,正提笔写着什么。
  苏晋原想问一问今夜的事,却不知从何问起,正自犹疑,忽然感到右臂的伤口处有一丝冰凉的异样。
  她掀开被衾一看,只见伤处已用草药与棉布带子仔细包扎过了。
  “是请太医院的方徐为你看的。”柳朝明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一面在卷宗上提上最后一句,一面说道。
  方徐是她的人,纵然应当放心,可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她是女儿身。
  苏晋撑着坐起,点了一下头道:“多谢大人。”
  柳朝明沉默半刻,斟了一杯凉水,搁在她的塌边,轻声道:“只是麻药,伤得不深。”
  方徐说,这麻药其实也就麻一麻手臂腿脚,苏大人大约是因为先头弦崩得太紧,一直无意识地忍着,所以松懈下来才会昏晕过去。
  苏晋“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温水,慢慢啜了一口。
  屋外有人叩门,推门而入的是御史言脩:“大人,那头来人说后宫内,皇贵妃……”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了卧坐于榻上的苏晋,愣了一愣,行礼道:“苏大人也在。”又问,“苏大人身子不适?”
  苏晋没回话。
  后宫被封禁她是知道的,可看言脩的样子,竟是在前后宫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情形下,还获取那里的消息?
  他说的“那头”是哪头?
  言脩迟疑地看了柳朝明一眼,不知还否应当说下去。
  柳朝明摇了一下头道:“无妨。”
  “是。”言脩道,“皇贵妃被带回重华宫后,七殿下便命侍卫将她锁在了偏殿当中。除此之外,这几月为十三殿下问诊的蒋医正已被杀了,十二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所调制的,后来在一株榆树上找到,毒虽不致命,终归是伤身的。
  “还有,朱沢微以‘十三殿下贼人劫走,恐危害大随朝’的名义派了八支精锐羽林卫从正南门离开,去追十三殿下了,听说暗地传了密令,一旦找到十三殿下,就地杀了。”
  言脩说到这里,看了苏晋一眼:“十三殿下被‘劫’,十二殿下中毒,此事理应交给三法司审理,但七殿下说,三法司中,恐有人涉足此案,他手上有些证据,故此也要参与问案。”
  苏晋一下愣住。
  她知道朱沢微说三法司里“有人涉足此案”的人非她莫属。
  而她今夜切切实实去接应了朱南羡,只要把昨日到今日与她接触过的人逐一抓去审问,难保不会有人透露什么关键。
  何况朱沢微现在已然知道了她自蜀中来。
  柳朝明对言脩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然后他转头看向苏晋,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苏晋知道,只要她一离开都察院,单是她将伍喻峥留滞在刑部直至夜深,导致十三殿下失踪这一条,也足够令朱沢微把自己传去问话了。
  而自己只要到了朱沢微那,恐怕就出不来了。
  苏晋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烛光将她整个人笼在一蓬幽微里,她沉睡方醒,脸色仍是憔悴而苍白。
  柳朝明沉默地看着苏晋,半晌道:“你现在只有一条路。”他一顿,“与我合作。”
  苏晋愣了一下,顷刻明白柳朝明的意思。
  他与她虽立场不同,但朱沢微太过得势,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在这个时机,与柳昀合作确实是最恰当,甚至唯一的选择。
  苏晋垂下眸,静静地道:“我是为十三殿下效力,认识大人已久,冒昧问一句,大人又是为哪位殿下敬忠?四殿下还是十殿下?”
  柳朝明淡淡道:“你觉得呢?”
  苏晋一时未答
  她与朱弈珩与朱昱深接触都不多。
  朱弈珩太莫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样,实在猜不透。
  而朱昱深太深沉,这些年一直镇守边疆,其余事好像都置身事外,更令她看不透。
  假如这两人是同一边的呢?
  那么朱昱深为何要在这个夺储的关键时刻出征?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想不明白。”她说着,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确实无路可走,除了与大人合作以外,我别无他法。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亦没有资格问。”
  她终于将杯中水饮完,搁在了手边。
  柳朝明看着那空了的杯子,杯底一圈冷晕像图穷匕见折出的光:“其实我……”
  他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言脩的叩门声
  “大人,七殿下带着人找来都察院了。”
 
 
第136章 一三六章
  朱沢微一进中院, 就看到柳朝明与苏晋同时从值事房走出来。
  他也不啰嗦,当即吩咐:“把苏侍郎带走。”
  身后两名羽林卫应诺,正要上前拿人, 柳朝明抬手一拦,冷冷地道:“敢问七殿下,因何缘何竟要在我都察院拿人?”
  朱沢微笑了一声:“柳大人不知道么?昨日苏侍郎无故将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滞留刑部写所谓证词, 导致前宫护卫失利, 十三王朱南羡失踪, 本王正是要传苏侍郎问责。”
  “如果七殿下指的是伍喻峥提交给刑部, 有关故太子被谋害一案的证词——”柳朝明道, “此事是由本官,苏侍郎, 大理寺卿张大人共同商议, 由刑部传令证人伍喻峥, 三法司立案重审。”
  “笑话!”朱沢微道, “大皇兄被害乃是因羽林卫内部叛乱所致, 相关犯人早已处决, 三法司即便要重审,也应当与本王商议后再做决定,如此擅做主张, 岂知不是苏时雨假借刑部审案之名滥用职权?柳大人身为左都御史, 行纠察之责, 竟要为苏侍郎遮掩罪行么?”
  “本官已说了, 重启此案是我三法司共同的决议, 七殿下若觉不妥,不如传三法司一同问讯。”柳朝明一顿,忽地一笑,“只是不知七殿下可能够在朝野中找出一个适当的人选,共同审讯我三法司?”
  这句话实实在在戳到了朱沢微的痛处。
  而今朝中无君主,三法司已成为最高的刑罚机构。
  若放在寻常,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相互牵制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忽然同气连枝,这样的情形下,除非朱景元或东宫太子行君主之权,否则谁都奈他们不能。
  朱沢微简直恨得牙痒痒。
  当初他费尽心力想要往刑部安插自己的人,没成想却被苏晋暗度陈仓。
  后来他看苏时雨自入刑部便与柳昀分道扬镳,倒也实在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过去天还没亮,这两人又和衷共济起来了。
  这么下去不行,朱沢微想,若不能在三法司打开一个缺口,他要登极着实太难。
  “三法司要重审故太子被谋害一案也无不可,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本王的兄弟一个失踪一个中毒,与苏侍郎却有脱不开的干系。”朱沢微道,“怎么,本王要传苏大人问个话也不成吗?”
  他说着,径自唤道:“羽林卫!”
  “在!”
  “不必理会都察院,把苏侍郎带走!”
  这是要用强了。
  柳朝明眉心蓦地一蹙,眼中狠意毕现,然而他还未开口,忽地又有一行人自中院外走来。
  竟是左谦与随行的金吾卫。
  “七殿下,柳大人,苏大人,末将今日奉令护卫六部衙司与都察院,听闻此处有喧哗,特来问一问殿下与二位大人,可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
  他这话虽言及苏晋与柳朝明,却是盯着朱沢微说的,是个“你要动手我便动手”的意思。
  亲军卫的轮值通常是一个月在北大营练兵,一个月守卫宫禁。
  朱沢微总算明白过来——难怪自二月开始,左谦就心甘情愿地被支开,领着金吾卫去了北大营。
  朱南羡怕是早算好了自己要三月离开,特命左谦在他走了以后,轮值回来保护苏时雨吧。
  也难为他这个从来大而化之的十三弟,如今为了一个苏时雨,竟也细心成这样了。
  罢了,事已至此,今日已非动手的最好时机。
  朱沢微离开都察院的时候,心中的怒气已消散了不少。
  他将柳昀最后一个狠意毕现的眼神放在心中咂摸一番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最初发觉苏晋的身世与齐帛远孟良有关,还以为她只是两位老谋士的一名故旧之后,可今日看了柳昀竟不惜代价救苏时雨的样子,他忽然有点明白这位故旧是谁了——
  他想到了一个“谢”字。
  脚下的步子一顿,朱沢微凉凉开口:“苏晋二字,当真是苏时雨的真名吗?”
  身旁一个亲随答道:“回七殿下,小的查过户籍,此事千真万确,且苏侍郎的户籍是自出生当日就上好的。”
  “那也未必是真的。”朱沢微笑道。
  凭谢相的高瞻远瞩,早早地为自己的亲人后辈多留几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怪只怪谢相去世已逾十载,直至今日,他才想到苏晋的身世或可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当世第一大儒有关。
  “派人追上蜀中的探子,让他着重查谢煦,往死里查,当年在蜀中只要与谢煦接触过的,哪怕说过一句话,看过一眼的,都一一抓回拷问。”
  朱沢微说着,看向远天第一缕破云而出的光,缓缓笑道:“本王有预感,这个苏时雨的真实身份,恐怕有意思得很。”
  卯时三刻,沈筠自宗人府出来,看到恭旋门外,有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正等着自己。
  朱昱深一身朱色铠甲,从来深邃的眼底浮起温柔之意。
  沈筠原是有些忐忑的,怕他怪自己抛下小儿为了沈奚赶回京师。
  可一见朱昱深唇角淡淡的笑容,她便将这忐忑忘了,满心满眼都是重逢之喜,摘下背上的红缨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四哥,半年不见,你我来比一比!”
  这是她小时候追着他习武养成的陋习,明明打不过,偏生还爱比试,那时只盼着这样投其所好地追着他,跟着他,他就能多记得自己一分,在他心里,自己就能与众不同一分。
  桃花眼滟潋如春,掌中□□宛如游龙横贯而去。
  朱昱深不避不让,抬起手臂精准地一挡,枪头撞在铁护腕上发出“铛”的一声。
  他的手腕朝上一翻,反手握住枪身往回一扯,沈筠便被带到自己怀里。
  “我就要出征了,夜里才听说你回来,过来看看你。”朱昱深轻声道,又将她放开,问,“已去见过青樾了?”
  沈筠疑道:“四哥怎么知道?”
  朱昱深唇边噙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扫了她靴头的草泥一眼:“回府后,让下人帮你把靴子洗了。”
  沈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靴头往地上蹭了蹭,笑得开怀:“还是四哥周到!”
  她看了天色一眼,又分外无奈地道:“可惜四哥这回出征,三妹没法陪你了,二姐过世,阿爹被流放,青樾也险些丧命,我与朱沢微已是不共戴天,我要留在京师,查清所有害我沈府的人,我要让他们统统付出代价。”
  朱昱深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牵过她的手,温声道:“不陪也罢,随我走一段,算是相送了。”
  沈筠于是又开心道:“好。”她想了想,“四哥,等十三登基,我与他一起报完仇,立刻就回北平,珺儿和瑾儿就劳烦四哥先照顾了。”
  朱昱深别过脸看她一眼,淡淡道:“好。”
  将帅出征,内眷不能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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