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女神的日子——公子闻筝
时间:2018-09-08 07:38:29

  饶是在向朝阳家也能面不改色的蒋妤此刻却不由自主的、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那房间里唯一一张大床上,一个大约是一百七八十斤的男人,占据了床大部分的面积,赤着上身,无所事事半倚半靠在床头,发呆。
  蒋妤来采访的消息陈轲提前有和王勇的家人沟通过,王勇的父亲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不习惯拒绝,陈轲说明了来意与请求,这个拘谨的老人家便讪讪答应了下来。
  “蒋、蒋主播,你们来了,快快坐……”老人家从一侧狭窄的厕所里出来,手上还拎着抹布,显然是没想到蒋妤这么快就来了,不知所措的引导着人往房间里来,看了一圈也知道这个家里没个正经坐的地方,讪讪笑道:“家里小,坐不下,蒋主播你们多担待,等等我去借两把椅子过来。”
  相比于王勇一百七八十斤的提醒,老人家却显得精瘦得多,手背上一层黝黑而布满皱纹的皮囊紧裹着嶙峋的骨头,深色的斑点遍布手背与脸颊,高高凸起的颧骨似乎要刺穿薄薄的一层皮肉,浑浊双眼凹陷,嘴唇也失去了该有的颜色。
  蒋妤从善如流笑道:“老人家,我们不坐,就采访一下,采访完了我们就走,您别忙活。”
  老人家拿着抹布来来回回的搓擦,“那怎么行,怎么着也得喝点什么吧,我去给你们买饮料。”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唯恐老人家再麻烦,蒋妤拉着陈轲走进,“大叔,那是王勇对吧?”
  “诶是是是,我儿子,王勇。”老人家又对沉默着的王勇说:“勇啊,这两位是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你,你说两句话。”
  王勇空洞恍惚的眼神这才从发旧的被单上挪开,虚虚地望向了蒋妤,从鼻子里有气无力哼出一个音调。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老人家上前几步,坐在他床边唠叨。
  也许是听惯了老人家的唠叨,王勇没听几句便艰难地撑起身上半身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了王大爷。
  王大爷叹了口气,不太好意思转身看着蒋妤,“蒋主播,不好意思,我这儿子……就是这脾气,倔得很。”
  蒋妤能理解王勇的心情,上辈子她在床上躺了三年,情绪受身体病痛的折磨一再低落,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更不想开口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抑郁阶段,对生活丧失一切的希望和勇气,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提不起兴趣。
  “没事,”蒋妤笑道:“大叔,我可以采访您吗?”
  “当然可以,蒋主播,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陈轲自进门就将摄像机打开,将十平米的房子个个细节拍摄了一遍,最后将镜头对准了王大爷。
  王大爷坐在床边,蒋妤便坐在那张缺了脚的椅子上,笑望着王大爷,说:“大叔,您介意和我们讲讲关于王勇的身体情况吗?”
  王大爷脸色沉了下来,手心拍着大腿,沉重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当年一场意外,这孩子当场躺地上就没能起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脊椎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腰部以下没有知觉……”
  说到这,王大爷哽咽,话说不出口。
  蒋妤视线瞟到堆满塑料瓶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张破旧不知年岁的轮椅。
  发现蒋妤的目光,王大爷也将目光望了过去,解释道:“那是之前政府捐赠的一张轮椅,修修补补的,勉勉强强用到现在。”
  “那最近有在北京医院检查过吗?医生怎么说?”
  “查了,医生还是那个意思,没什么办法,他们提出来的康复治疗,那价格……太贵了,我一个月也就能攒个一两千,”王大爷手微微颤抖,眼眶发红,颤颤巍巍说:“没办法呀,我没用!”
  蒋妤看着床上依然巍然不动的背影,说:“王大叔,有些问题,我想征求王勇的同意才能问,您看……”
  “没事没事,你问吧问吧。”
  蒋妤组织好语言,尽量不让这个满是创伤的男人再次受到刺激,“王勇,我能和你谈谈吗?”
  背影很是倔强。
  “蒋主播,你走吧。”许久,王勇才沉闷开口说话,“我不想接受采访。”
  王大爷耐不住,对蒋妤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蒋主播,这孩子……这孩子,劳烦你体谅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明白。”
  王勇听到这话,费力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灼灼望着蒋妤,“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
  蒋妤毫不胆怯对上那双被绝望与愤怒充斥的眼睛,她说:“98年泰国举办的亚运会上,你为国争光,拿下了举重金牌,你的事迹我都知道。”
  说到这,蒋妤顿了顿,望着斑驳的墙面因为漏水而遗留的发霉的痕迹,继续说:“因为那场比赛,你用尽全力,打破自己的极限,王勇,你创造的奇迹,至今仍然是一个无法跨越的成绩。可是你的身体却在那场比赛中被压垮了,你甚至都不能站在领奖台上领取属于自己的荣耀,一场比赛换来的结果是你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你不甘心,我都明白。”
  王勇咬紧了牙关,双手攥成拳,太阳穴青筋暴起,望着蒋妤,久久没有说话。
  “王勇,我可以为你做一期节目,告诉大家你所遭遇的一切,我不是想让大家同情你,我只是想让大家看到你,知道你,记住你,我也想为你争取自己的权益,至少,我不希望你这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就这么一直等死。”
  “那你想我怎么活?”王勇睁大了眼睛望着蒋妤,情绪激动垂着自己两条与肥肿的上半身截然不同的廋弱的两条腿,嘶吼道:“我现在是个不能动的废物,你要我怎么活?我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勇啊!”王大爷瘦骨嶙峋的双手一把抱住王勇,泪水滚烫,“蒋主播……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好?为我好?”王勇瞪着王大爷,“十二年了!我像个老鼠一样蜷缩生活在这种地方!这么多年没一个人记得我,现在又想让我买镜头前卖惨来搏收视率是吗?取笑我?同情我?还是利用我?”
  王勇一双眼睛通红,面容狰狞好似要将蒋妤生吞活剥了,“你们之前也说会帮我们解决问题,可是呢?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你们这些吃干饭的媒体次次和我承诺,又为我兑现了什么吗?让我一次次像个傻子一样对着镜头举着金牌,耍猴一样的好玩吗!”
  愤怒之余,王勇不管不顾抓起床上的东西往蒋妤身上砸去,陈轲眼疾手快一把将蒋妤拉了起来,一块木板蹭着蒋妤的手臂哐当一声将木桌上的东西带翻在地。
  “滚!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们这些记者!”王勇抓着另一木板砸向陈轲的摄像机,这下子陈轲可没那么眼疾手快了。扶住了蒋妤,没能扶住摄像机,眼睁睁看着他十八万的摄像机砰一声倒地上。
  陈轲痛心疾首拿起地上的摄像机,活生生像是剜了他心口上一块肉。
  “这这这……蒋主播,我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你们这东西多少钱,我来赔我来赔……”
  陈轲将开了几条缝隙的摄像头藏好,保持微笑说:“没事,没坏。”
  王大爷这才松了口气,“没坏就好。”
  转身去看王勇,只见王勇气喘吁吁,咬牙切齿,情绪激动过后,狭窄的空气中倏然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所有人面上一僵。
  王勇失禁了。
  王勇深色裤子和被褥肉眼可见变得湿漉,这个曾经风光无限,被教练和无数观众看好的男人,曾经在比赛台上斗志昂扬不肯认输的男人,此刻狼狈得失声尖叫。
  “滚!你们都滚!!!”尖叫声刺穿残破不全的灵魂,发出绝望的哀求与哭泣。
  蒋妤整颗心都在颤抖,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狼狈不堪的自己在尊严与死亡之间,奋力地挣扎。
  生容易,死容易,生不如死不容易。
  王大爷颤抖着说:“蒋主播,你们先出去吧,先出去……”
  这位年迈的大爷要给自己的孩子清理身体与床铺。
  这根本无法再继续采访下去。
  蒋妤沉默着与陈轲离开这间狭窄的房间,走廊老远,还能听见房间里王勇如孩子般崩溃的痛哭声。
  屋外阳光下,蒋妤这才深深呼了口浊气,仿佛将心底憋着的那股郁闷全数吐了出来,大约半小时后,王大爷这才出来,对蒋妤连声道歉,“蒋主播,您别和他计较,这孩子,总是这样。”
  蒋妤摇头,“没事……”
  两个字一说,泪流满面。
 
 
第58章 
  重生之初,蒋妤常因为自己前世的遭遇而午夜惊醒,她总为上辈子的自己遭受到的不公的待遇而愤怒,她也曾在无数个背后谋划着如何如何。
  可自从《真相周刊》之后,蒋妤却觉得自己心境变了。
  比如第一期节目中大着肚子,独自叫救护车到医院生产的赵娅,比如第二期节目中跪在山神面前祈求原谅的周大爷,再比如因为想红,铤而走险以生命为代价的白露三人,还有现在的向朝阳与王勇。
  她上辈子虽然从高处跌落尘埃,但也最终爬了起来,可向朝阳从高处跌落尘埃,在泥泞里,地下室里,滚了四年。
  她上辈子虽然从高处坠落高位截瘫,但也只折磨了三年,可王勇在万众瞩目的比赛场地上被压断了脊椎,折磨了近十年。
  形形色色各类的人看得多了,会看淡很多生死,仇恨,与世事无常。
  王大爷含着热泪,“蒋主播,我之前在大街上的大屏幕上看过你的节目,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像之前的那些媒体记者一样,采访之后就没有了后文,我相信你能替我的儿子讨一个公道。我的儿子,是为了国家啊,国家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朴实的老人家坚定地认为,有了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王勇训练好几年,为的就是为国争光,却没想到,确实是为国争光了,人的后半生却毁了。
  老人家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儿子后半生打算,他老了,照顾不了儿子几年了,等他走了,他高位截瘫的儿子谁来照顾呢?
  来来回回这么多年,政府找了,记者找了,当年的教练也找了,这个走投无路的老人家没办法,只得孤身带着儿子来北京治疗。
  希望在国家的首都,他能为自己的儿子的未来,找到一丝希望。
  “王大叔,您放心,国家并不是对你们置之不理,而是忽略了而已,只要国家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妥善安排的。”
  王大叔感激地不住点头,以干瘦的手背擦着眼角的热泪,“刚才勇也和我说了,说刚才对不住你,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他可以继续接受采访。”
  蒋妤与陈轲相视一眼。
  继激动而崩溃的情绪下,王勇还愿意接受采访?
  “可是王勇刚才情绪……我觉得他现在可能不太适合采访。”
  “他愿意的。”王大爷叹气,“您别见怪,我们之前也被几个记者采访过,他们说好会报道会报道,可事到如今,也没个下文,我们都是被等怕了的,实在是等不起了。”
  蒋妤点头,表示理解。
  即使是有良心的记者采访到了新闻事实,可是大环境下,却又不得不将采访到的新闻事实存档记录,放在可能永远都无法见天日的档案室,一个小小的记者,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陈轲凑到蒋妤耳边低声说:“可是我的摄像机坏了。”
  “用手机录。”蒋妤说。
  狭窄的空间里密不透风,依然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着。蒋妤再次坐在王勇的对面,王勇的情绪显然平息不少,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被子也换了下来,被王大叔拿去厕所清洗,王勇看着他,平静说:“蒋主播,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
  蒋妤将录音笔凑近他身侧,低声问道:“能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吗?”
  王勇的语气很平,很淡,与适才失声尖叫的人判若两人,仿佛在说着不属于自己的过往,他说:“我十三岁开始训练,十五岁被挑选进市级,当时教练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在省级比赛上夺得一个好成绩。教练说我天赋高,肯定能进国家队,没想到真被教练说中了,我被选入国家队训练,98年的时候,代表国家去往泰国参加比赛。”
  “比赛时,我还记得,我如果想要夺冠,就必须比那个日本人举得还要重,可是那个重量是我从未尝试过的,”王勇低着头,苦笑,“我想试一试,毕竟比赛的机会难得,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比赛上拿不到一个好的名次,这次比赛就相当于从未来过,可是冒险一试的后果是我拿下了金牌,却毁了我的后半生。”
  在来王勇家的路上,蒋妤看了当年王勇比赛时的视频。
  当时的王勇站在舞台上,无数的灯光打在他身上,还有无数的观众殷切的目光以及摄像机的镜头,都牢牢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
  看着面前杠铃,王勇也犹豫了很久,镁粉在手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深呼吸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抬头望向观众席,观众席上便传来一声比一声高昂的加油声。
  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观众的,教练的,体育局的。
  就连鲜红的国旗也在静静的飘扬,似乎在望着他。
  王勇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上杠铃,双臂肌肉猛地鼓起,厚重肌肉下的青筋毕露,王勇脸色憋得通红,大腿后臀用力,猛地将杠铃举起。
  这是他的极限,举到胸前。
  然而还不够,这样不能赢。
  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响彻整个比赛场地,王勇微屈的双腿大幅度的在打颤,一块一块的肌肉囊囊鼓鼓,用尽全力在支撑着手上的杠铃。
  手臂上的青筋似乎要从肌肉里破裂开来,太阳穴青筋突爆,王勇要紧牙关,从喉咙里嘶吼出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杠铃举过头顶!
  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比赛场地,所有人互相欢呼,赢了!
  场下紧张的教练以及工作人员相拥而泣,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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